萧索清秋珠泪垂,思量一夕成憔悴。
赵光义拥着全身缟素的妇人,伏地嚎啕,“娘,那日爹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你爹伤势太重,被救得太晚了……”杜夫人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身前的漆黑薄棺,形同枯槁,“这六个日夜,我一直守着你爹,总觉得他还在,只是像平日那样逗弄我,趁我不注意就会笑着醒过来。”她的目光缓缓挪到最钟爱的小儿子布满泪痕的脸上,仔细摩挲,不舍离开,“光义,你要替爹娘争气,早日娶妻生子,一辈子幸福平安,我们也就放心了。”
赵光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耳与外界之间像是置入一幔薄纱,朦胧嗡囔之中,一阵熟悉的咿呀曲声凄扬婉约。
这一年多来,与赵氏私交甚笃的一众将帅时常出入赵府,筵席毕时,赵老爷与飒爽畅意的杜夫人一时兴起,卷起袖口便对上一组曲音利落的河北小调,有时意盛,高大威武的赵老爷故意蜷腿伏低,将头枕在扮做情郎的杜夫人肩上,噙着尖细假声唱腔反串,惹得众人开怀不已,好生羡慕。
“五里坡前送情郎,那是依呀唉,盼郎早归来,妹妹好等待。”
“水流千里望柳林,那是依呀唉,奴定早归来,丝缠天地拜。”
夫妻举案齐眉的恩爱旧景仍历历在目,如今却只剩杜夫人独唱这曲《送情郎》,再无那人开口应和,竭尽全力扮丑扮昏展她笑颜。
天人永隔的真实悲凉,又加此日兵败寿春,许多男儿皆囫囵动容地抹着眼泪。
“娘!”
带着抑沉的曲音余调,便听赵光义一声发自胸腔的咆哮悲鸣。
众人惊呼间,杜夫人已扬着头径直朝棺盖撞去,决意赴死追随。
待在远处角落的安歌捂着右肘回过神来,地上已是花瓣残碎,殷红片片。
只见杜夫人侧身倒在地上,赵普倚坐在棺旁,艰难地摁着右胸肋骨,嘴角涌血,动弹未得。
原来赵普早已发现杜夫人企图殉情的端倪,千钧一发之际,伸着手臂覆身挡在她和棺板之间,杜夫人躲闪不及,头死死地顶在他的右胸上,巨大的冲力亦将她击昏过去。
赵光义全身瘫软地爬到母亲身边,摸着她仍有残存微弱的鼻息,又哭又笑,接连的悲恸令他难以承受,头森森一垂,同样不省人事。
“皇后娘娘……”王审琦搓着手,愁眉暗目地守在医师营外,“匡胤还在里面,不肯出来。”
安歌二话不说,揭开帘帐,血腥之气冲鼻而来,只见一条被血水染红的腿上,烂肉悬挂成屑,勉强连着膝盖筋骨,令她这样见惯鲜血的人看得双腿发软。
“娘娘,张琼大人中的是后蜀的梵花毒,唯有截肢以保全性命了。”医师禀告。
赵匡胤压在伤者身上,医师脸色凝重地低吟示意,随即手起刀落,那人右侧小腿便与躯体生生分离,鲜血淋漓地从膝下喷涌成泉,其余人等连忙上前合力按住开口、包扎缝合。
安歌看着零落在地上的半条残肢,心如刀绞,上前扶起全身软绵一滩的赵匡胤,“快去看看你娘吧,他们还需要你的照顾。”
溅洒的血迹覆着满面,匡胤悲戚恨意地看着昏睡无知的张琼,想着他再不复从前勇武健全,念着曾经完满和睦的赵家就此破碎支离,拳头攥得咯吱直响,“后蜀杀我老父,制毒弩伤我兄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说罢,他用布履裹起那段血肉模糊的截肢,旋风而去。
回到后帐,安歌端着笔,牵动着疼痛的伤处,连带着墨汁都夹着心绪潦草烦乱,“飞鸟恋沉鱼,初见即终局。绝重隔万里,劝君自守矣。美景忆罗碧,亲故殇成遗。勿复来寻觅,此生无逢期。安歌泣敬。”
鸟翎鸟羽闪着浑圆的眸子,似得墨香感应,蹦跳着从书案一跃而起,从安歌手边轻盈逃脱,不教她将信硬塞给自己。
“皇后在营帐吗?”
突然,外面传来郭荣话音,安歌连忙将纸团夹到案上的书简里,掀开窗帷,赶着鸟翎鸟羽出去透气,“听我号令,一会儿再回来。快走!”
与迅疾飞离的鸟翎不同,鸟羽一双秀爪衡在帷幔之间,夕阳红晖为她罩上一层圣洁金羽,看着她回转着饱含千言未诉的不舍眼神,安歌喉咙一颤,郭荣这时已踏步而归,灵动飞羽亦已腾天翔去。
“刚才你在和谁说话?”
“没谁,自言自语而已。”安歌埋怨更盛,“你来找我做什么?我以为你在陪那侍花女呢。”
“我们在打仗,每一刻都在伤亡,谁都不应该费心去想那些无关的人和事。”郭荣有些丧气,垂着眼转身坐到案前,开口与她商议,“刚才匡胤对我说,他截获消息,后蜀皇帝会与南平王和李璟在别山郊关‘三国会盟’,共同商讨‘保唐伐周大计’。”
“你们想怎样?”
“后蜀、南平唇亡齿寒,不得不与李璟沆瀣一气,可如今,吴越已同我一道两面夹击南唐,我们在淮南也呈主导之势。所以,我想翦断这几个乌合之众的一致行动,一并缴了这帮匪首,擒贼先擒王。”
“我当真不懂,大周如今一心一意攻打南唐,并非有压倒优势,眼前一个刘仁瞻的寿州城就把我们弄成这般,为何你们此时又要把后蜀、南平扯进来?岂不是火上浇油、自顾不暇吗!”安歌连连摇头,觉得他们着实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元朗失了父亲,又见张琼断了腿,我们都很伤心,这个仇也一定会报,但绝不是当下!眼下他失了理智,难道你也失了理智不成?”
郭荣面色黯然地缓缓挑起剑眉,好似印证了他的隐忧,“安歌,三番两次听你为后蜀进言,或许你是一个矛盾体,又或许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向着谁了?”
“你怀疑我?”安歌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最亲近的夫君,后退数步,“郭荣,你竟然怀疑我!”
郭荣深吸口气,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不予置评,“既然你有异议,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意见。暂且不论这事了。”
“那好,我还有一事,提请陛下恩准。”安歌板着脸,故作冷淡客套,“近日,我要为子期和骓儿做主完婚,不叫旁人再有什么可乘之机。”
“骓儿虽然改做符家三妹,可皇族亲贵间都知道她曾指婚给了赵光义,他如今刚刚失了父亲,赵老将军又是为大周身死他乡,你这么做根本不合时宜!”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到赵光义朝他俩飞刀的样子,恐怖得令人发指!”念着母亲、孟昶与山莀的事,更扰得安歌心烦意乱,也越发激起她必胜的斗志,“当初劳什子的赐婚是你的主意,作为骓儿的姐姐,我有权保护她的幸福不受任何干扰,包括一手遮天的皇权!每段感情中都会有人牺牲,比如赵光义之于他们,又比如那侍花女之于你我。当然,如果你忍心的话。”
“你太刚强任性了,安歌!”满腔怒气令他原本厚润的唇角抿成一线,俯视她高傲不桀的头颅,郭荣只觉忿然且无奈,“刚强得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否还需要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及子偕老,老使我怨。”安歌痞气袭来,抖着肩冷笑不止,“那么多人羡慕赵老将军和杜夫人,是因为大家都没办法像他们夫妻一样,将这句诗只做到一半。如今且盼着,你我别走到那一步,相看两厌,不如不见。”
门口突起的喧嚣声打断了室内无休止、无缘故又注定杀敌八千、自损一万的争吵。
“外面什么事?”郭荣暴怒诘问。
“陛下!陛下!”
“王将军,你不能进……”继恩似在阻拦,却被王审琦兴奋的声音盖了过去。
“陛下,山莀醒了!她想当面叩谢您。”
“知道了!”郭荣胡乱搪塞走他,别扭怄气无处发泄,刚毅威严的脸颊线条更显硬朗分明,“我再问一遍,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你说过的,希望我们彼此坦诚相待。”
“我说守势为上,我说专注应战,你都觉得我心中有鬼。如今,我无话可说。”
郭荣胸脯剧烈起伏着,“我去看看山莀,你先睡,不必等我。”
“她身子没好,你最好克制些,别把她折腾坏了。”
“你……不可理喻!”见她阴阳怪气的样子,郭荣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经这一番两败俱伤的唇枪舌剑,安歌独自跑到周军大营背后的淮水河畔,临岸呆坐,努力平复着激动思绪。
月影孤单地在水中飘零起伏,杨树密叶沙沙作响。
对黑夜本能的恐惧,也弹压不住伤心遽袭;苍茫旷野之浩大,也大不出心中的寂寥斑驳脱落,浮萍扩洒。
她习惯性地抬着薄削的下巴,望着东边的天际,泛着点点亮光,好似反射着遥远江都与金陵的纸醉金迷,那边是她远道来此的目的。
她又转过脑袋,望着西边的天际,崇山峻岭顶到云端,将中原战火阻隔开来,那边是她触不到又无法解开的血亲故知与国仇家恨的纷乱缠绕。
夜中坐定,黑暗中也能看透一切。
“谁?”安歌蹙着眉,仔细盯着不远处杨树下一座小小的土包似有暗影攒动,便壮着胆子探上前去。
不想,土包旁靠着树干竟默不出声地坐了个人,让她捂着心口,好一阵平复。
“娘娘莫怕,是我。”
安歌听着赵匡胤粗粝的嗓音,知道他方才情绪动容,便陪他席地而坐,“这里面是什么?”
“他的腿。若没有这半截腿,躺在这里的该是我了。”
“感谢你今天红绸披身搭救了圣上。或许我早该感谢你,自高平伊始,你每一次的首当其冲、勇猛杀敌和忠心不移。”
“娘娘言重了,承蒙陛下不弃,匡胤使命如此,必当报效万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我便只能说这些客套话了。”安歌眯着眼,遥想着他们许多年前,自后蜀疗伤直至转战河东府一路相伴的旅程,“那会儿,你的出现,填补了昭信的空缺,让我觉得你就是和他一样的兄长,亲密勇敢又忠实可靠。可谁能料到,这么多年过去,那一声‘兄长’和‘妹妹’,都再难叫出口了。”
“如果娘娘真的念及我些许苦劳,能否恳求你,让陛下允我带兵前去南平、攻打后蜀?”
“我还是那句话,大周的精兵良将,应当以全盘为念,不应将一己私欲,凌驾到举国战略之上。”他的固执,隐隐让自己生厌。
“娘娘了解后蜀么?”他突然开口,连眼都未抬一下,“娘娘在后蜀不过短短几日,甚或连孟昶是何人都无法真正看清,更何况是三府四十七州的天府之国。而我不同,我用脚丈量了那里的每一块土地,走过它每一寸边境,甚至去翻寻过它每一处如人间炼狱的乱坟葬岗。如今娘娘可还觉得我的西进论是空中楼阁、一派胡言、以公谋私之举吗?”
安歌疑窦四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先帝在位的四年,我带着亲兵去做的。”
“你是说,之前你消失的几年,不是因为杀了刘赟获罚流放,而是你带着先帝赐予的亲兵,西去寻她?”安歌极为聪慧且敏感地抓住了赵匡胤有意无意想让她发觉的端倪,思路越发清晰,便越感瑟瑟发抖,“因为你杀了刘赟,替他除了心腹大患,是先帝的奖赏,对吗?”
“娘娘啊,”赵匡胤无奈地摇头苦笑,颇有深意却欲言又止,“再怎么说,刘赟那时也是后汉之主,我不过一介草民蝼蚁,怎敢擅自做主螳臂当车,胡乱夺走君主的性命呢?”
“记得你当时和范质起了冲突,因为你怕失去先帝的信任,才要想方设法地讨好于他,于是便杀了刘赟以献媚,又正中他的下怀。”
“不知几时起,我在娘娘心中竟沦落成了一位一心只想向上爬、争强好胜、嫉妒心泛滥的冷酷官宦,真是冤枉。”
“四年后,你被陛下召回,与范质同朝为官,便再也没有往日嫌隙,这难道不是你历经风雨、成熟老练的缘故吗?”
“娘娘着实错怪微臣了!我与范大人从起初便没有任何嫌隙!”
就在这时,安歌开始后悔与他展开这段对话,就好像被他牵引着走进一片密不透光又深不见底的丛林,然后就被狠狠地丢弃在这里,活生生地等着被野兽狼群生吞活剥个无影无踪。
赵匡胤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索性让安歌悟个通透,“那次北上,其实根本没有契丹入侵,根本没有刘赟派来使者赐毒酒,更没有河东节度使克扣辎重粮饷。我与范大人一唱一和,就是为了挑起将士们对后汉不可平复的愤慨。人人自危便能助推‘紫气东来、黄袍加身’,一切尽在先帝的全盘掌握之中。澶州之乱,从头至尾都是先帝筹谋!”他顿了顿,颇为恳切,“您是皇后,想索要真相,微臣知无不言,如今既已知真相,也求您圆了微臣的苦苦期盼,寻了这么多年,我想知道君欣她是否还活着,民间寻不到,就只能在那高高的宫墙皇族之中了。”
他的话语字字聚焦,句句诛心,安歌扶着头,让自己无比艰难地撑下去,“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一并说罢。”
“没有了。先帝宠爱娘娘如亲女,许多事也是他身不由己,如今这个结局,对郭家好、对天下百姓亦是完满。”
安歌长声叹气,震惊之余,似有不可名状的怅然若失萦绕心头,“元朗兄替他挡下这么多年弑君的骂名,着实委屈了。”
“先帝一生文韬武略、计策筹谋、隐忍宽宏,元朗一生无法企及。先帝从芸芸众兵中提擢于我,恩重如山,为他做这些事,我无怨无悔。”他忽然羞赧的报以微笑,像极了那会子初识的害羞局促,“只求......妹妹能答应我前去别山、进攻后蜀,即使寻不到君欣,待到百年之后,我和父亲、和她在那边相见,也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我从来没有放弃,没有忘记过他们的苦难!”
安歌长叹着站起身来,听着他口中数年未曾唤过的一声“妹妹”,看着他恳求地望着自己,只觉得他执拗又孤单的样子让人倍感心疼。
安歌始终以为稳步推进是大周扩张的最佳计划,如今再看,谁又知道毕其功于一役的冒险之举不是另一种选择呢?罢了罢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大周承袭这样的使命,她也终于不得不向眼前近乎病态的执着放手妥协了。
“关于你们进攻后蜀和南平的计划,我不再干预,也不再反对。只是希望,你我都能得偿所愿。”
只是,有些请求她还是不敢明晃晃地说出口,虽然其实本身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三日后,在赵匡胤得到密旨、带一队精兵悄悄潜去别山郊关之前,郭荣原本要派人跟随杜夫人和赵光义,陪同赵老将军的尸身扶灵返乡,落叶归根。
而病容未减的杜夫人却婉言谢绝了郭荣的一番好意,“昨夜夫君入梦,对臣妾说道,‘捐躯为国,是臣毕生向往,唯愿归葬于淮水之滨、战火中央,亲见陛下攻下整个江南。臣虽驾鹤,忠心不死,只愿永世守候大周热土不受侵扰,魂魄方可得道安宁。’”
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在场众人无一不深感赵氏全族胸怀磅礴,连重伤的张琼和赵普都被人搀扶着,前来为赵老将军入殓送行。
众将士每人手握一把春泥,飞撒在他的棺床之上。
帝后亦亲自举哀奠酒,并追封其为太尉、武德军节度使,命三子赵光义承继天水县开国男之官爵,并赐名“匡义”,聊表赵氏全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无上荣光。
活着的人,都更加看清皇帝对赵氏的全权倚重。
至此,大周“戎马三杰”——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鼎立之局已然分明。
礼成之后,赵匡胤前去拜别母亲,杜夫人只窝在匡义肩头泣不成声,仍未抬头看他一眼,亦未对他有半分回应,俨然对那夜滁州闭门之事依旧耿耿于怀,无法原谅。
安歌前去送别,赵匡胤则顶着红肿眼泡,弯腰谦恭地伏在她的肩头,说出她想说又不敢说的指示,“娘娘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他的性命。”
而后,他又连忙扶住拄着单拐的张琼,与他双拳紧握,单膝半跪于地,“琼弟,等我归来,此生的喜乐安宁,有我一份,便有你十份。我若不归,这辈子还不了的恩德,来世再报!”说罢,他迅速脱下孝服,扔到焚烧冥器的冲天火焰里。
车辙马迹,斜行垂鞭。
他与十数位骑兵一道,已迅疾销隐在茫茫山坳之中。
“姐姐和陛下吵架了?”骓儿不知何时来到安歌身边,闪着眼中的粼粼波光,指着身侧的明黄帐顶,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让我请你过去。”
“他若有事,叫他来后营找我。”
“姐姐!”骓儿举起双臂,怒其不争地拦住安歌的去路,“刚才葬礼众目睽睽之下,你公然躲开陛下拉来的手,太不给他面子了!”
“我跟他的事,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骓儿叉着双臂,一本正经地嘟起嘴来,“男女之怨,无非有二,要么是流水无情葬落花,要么是闻君两意相决绝。你和陛下本无大事,若这样下去,恐怕就该出大事了!”
这下把安歌气得笑出声来,忍不住用手指轻戳着她的额尖,“平日让你读书不用心,满心满眼净是捣鼓着男女闺怨,小蹄子真是无可救药了。”
“姐姐也是顽固得不可救药!”骓儿哎呦一声,捂着脑袋连连摇头,“白白虚长了我好几岁,却连女子最拿手把戏都不及我半分,当真应让我好好教教你。”
于是,她背起手来,义愤填膺地说着,“解开男女恩怨,其实许多时候并非评判谁真的有错,无非是谁先服软罢了。有人认为先服软者即落下风,这就是最愚蠢的想法!你若撑着等他来,何曾知道或许人家早就把你抛下,投到其他莺莺燕燕的怀抱了,就此把人都挤兑走,那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得不偿失了。不如咱们索性先服了软,女子性擅娇弱,小哭小闹些,男子心里若还有你,必定巴巴地哄你开心。如今眼前这样子,敌手已然猖獗、兵临城下,姐姐可不能让那个侍花女有半分可乘之机啊。”
安歌并非顽固之人,听了骓儿的一番劝说,也是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倔强地过分了些,似有询问之意,“那我过去找他?”
骓儿假意抬手帮安歌拢着头发,趁她不备,便戳着腰眼,快速把她推进帝营,“快去快去!”
安歌闪开腰间奇痒,冲开帘子的一刹,只觉哑然心塞。
因那目所能及之处皆不同往日素净旷达的布置,一瓶瓶错落有致的鲜花插樽正优雅整洁地立于书案榻边,花蕊带露,虬枝昂扬,云屏芬香,装点成新,皆是道不尽的温馨从容,岁月静和。
安歌踱步到窗前,拿起悬挂在上面的一枚香囊流苏,轻嗅其间的艾草苦味,像极了她自找又极不甘心的酸涩苦楚。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安歌定了定神,只见山莀从屏风之后现身,恭谨地半蹲问安,手里似乎还紧攥着厚厚的黑棕色皮样。
“请起。”安歌故作镇定地拿着香囊仔细端详,“这枚香囊绣工精致,山莀姑娘有心了。”
“回禀娘娘,惊蛰过后,野地蚊虫生了许多,奴婢怕它们扰了陛下作息,就做了几个艾草香包。还有几枚,奴婢想要献给娘娘,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山莀说着,头越垂越低,不住绞着手中物拾,似是万般忐忑不安。
这下安歌立马认出她手中的棕皮,原是那年除夕在街上一眼看中送给郭荣的护手皮套!
见她拿着郭荣的贴身之物,安歌指甲不禁在手心嵌上重重掐痕,似乎间接印证了他们所谓的故情专注已成过往,心头乱得跟手中枯糟糟的艾草没什么两样,只得装作宠辱不惊的样子,艰难维持表面的镇定与气度,“姑娘在这好生歇息,有事吩咐下人去做就好了。”
山莀略显局促地红着脸。
“本宫先走了,不必告诉皇上我来过。”走出数步,安歌才恍然手里仍旧紧握着那枚艾草香囊,尴尬的她正转头欲将它置回原处,郭荣在此时跨步入帐,得见眼前这幅阵仗,也是满脸错愕讶异。
“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不能来么?”安歌下意识地将愤怒脱口而出。
“你这是做什么!”他皱着眉,上前一把夺下山莀手中那副磨损已深的护手皮套,见几个破损的指尖处已被精细地缝上补丁,顿时怒发冲冠,“朕说过不要让你乱动东西,这是皇后送朕的,你有什么资格动它半分!这里不需要你,明日朕会让你兄长把送你回汴梁。”
“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别送奴婢回去!”山莀水袖掩面,嘤嘤哽咽,终于在继恩的不断催促下,抬眼望了望全心全意偷望着安歌的郭荣,伤心欲绝地退了下去。
“她是好意,你不必生这么大的气。”见山莀那副温和顺从的样子,安歌倏忽想到贞惠皇后似曾相识的敦厚大度,心中滋生不忍,却仍心口不一地说道,“手套旧了,再换副新的便是了。”
“汉宣帝曾言‘故剑情深’,我亦同。这辈子除了它,我不会再换任何一副。”
“傻子!”
“什么?”
“傻子!”安歌憋住欢喜歆笑,咬着唇故意将头扭到另一边,“回头我再送你一副,看你换不换?”
郭荣约束着自己的喜不自胜,顺势扳过她的美面,“以为我傻,其实我才是逼你说实话。”话音未落,不甚老实的手已轻佻地戳上她酥软的心口,痒得她倒在自己身上又嗔又笑。
郭荣打横将安歌抱起来放到榻上,随手摘过屏风之上插着的一朵缓慢绽放的牡丹花,别到爱妻发间,“美人如玉花似火,怎负香衾不春宵?”
“怎么,山莀没伺候好你么?”安歌捋着头发,又见神采飞扬的吃醋跋扈。
“闭嘴!”郭荣单手撑着榻,另手已将安歌双臂牢牢举高擎住,令她动弹不得,“她白日来帮我看顾营帐,我在机密营处理政务,等我回来,继恩早就把她打发走了。说起这个继恩,我倒觉得你才是他的主子,处处帮你维护你,我还要拈酸吃醋呢!”
听完他的解释,安歌这些日子堵在心口的大石终于放下,不禁一阵打趣,“继恩和山莀真可怜,你这一顿炮火,殃及这么多无辜池鱼……”
“所以今日这炮火,我要好好找你这罪魁祸首算上一算。”郭荣看着身下笑得花枝乱颤的她,再抑制不住情愫的滚滚洪流,一股脑参天爆发,倾泻而下。
欢爱温存尚未消散,便听闻江都战报传来,两人尚未来得及说体己话,郭荣只得匆匆在安歌额头留下一吻,起身更衣赶出去了。
而她躺在榻上,想到刚刚话到嘴边的家事顾虑,终还是生生咽下,再不想多找事端风波。
或许,只有后蜀败了,她才能名正言顺地重新回到那片短暂交集之地,探一眼母亲,寻一场姊妹,了一世宿缘。
她期待赵匡胤得胜的好消息,也隐隐害怕听到这样的消息。
然崩绝比翼,飞羽堕云,痕生玉上,瑜中瑕疵,许多事终究是她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