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猪岭并雕窠岭一地,山势蜿蜒连绵,山壁直陡入云,贴着悬崖峭壁的坂路细如羊肠,一走进去,再教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时常令行者脚下多歧路、方感如脱兔,更莫提正偷偷摸摸潜在黑夜中摸索盘桓的这袭队伍,他们身着粗布旧衣,仿若一众四散奔逃的亡命流民,带着敏感万状的神经,踏着一不小心便可能滚落万丈深渊的窄径。
是夜,星辰光亮寂寥无比,在望不到底的黑色恐怖中,即使饥慌交迫,绕了大半夜都未找到出路,他们也甘愿强撑着精神,丝毫不敢停顿半步。
领头的是两个年轻小伙,正举着火把在前方带路,突然脚下来了个急停,让后面的队伍始料未及。
“怎么不走了?”一个略显老迈气喘的声音焦躁发问。
“那坟头后面,后面……”其中一个直勾勾地指着跟前密密麻麻的坟冢,已经呆若木鸡。
“有鬼啊!”旁边的人借着光亮定睛一看,原是一个搭满花砖的新坟后头,有个黑影正在土里蠕动,似乎马上就要诈尸出来。
他当即跳脚大叫,惹得前面的队伍当即乱成一团。
被众人簇拥又正陷沮丧的老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废物!你们还怕死人么?”
他翻下马背,拨开那帮胆小鬼,举着剑朝那墓碑后面猛刺两刀,两个黑乎乎的影子叫嚷着朝队伍翻滚而来,“阴兵大人饶命!阴兵大人饶命!”
原是两个乞丐一样的人,全身正沾着泥土,捂脸缩成一团,抖动不停。
“谁他妈是阴兵?”老头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啊?”那俩人感受到火光的热度,才几近感激涕零地匍匐在他们脚下,“我俩无家可归,平日就在这坟坑寄居,之前见过几次阴兵借道,今天以为你们也是……大人饶命!”
“你们对这地界熟不熟?”
“熟!熟!这地儿我们闭着眼都能找到路。”
老头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他们身上一股发霉似的怪味扑鼻,忙掩着口鼻呵斥乞丐带他们从北面出山。
有了当地人做向导,老头紧绷了半夜的神志才稍稍放松开来,眼皮实在撑不住,便在重重保护下,伏在马背打算小憩一番。
这一觉睡得倒出离安稳,等他再一睁眼,地平线以下都开始泛起蒙蒙亮光,“我们怎么还在这里绕圈子?”
“大人别急!”队伍前面两个模糊的身影回身自得地拍着胸脯,“从前面这条小路下去就能出去了。”
一股怪味又冲天而来!
不过老头这下算是彻底放了心,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风干馍馍,强忍着气味,三下五除二地吞下了肚。
“到了!到了!”不一会儿,只听两个村民扯着嗓子邀功,“大人们快看,前面有人啦,还跟你们穿着一样的衣服!”
老头心头一阵大喜,莫不是前面正是原本为了掩人耳目而散开逃遁的各路人马,如今又如虎添翼地重新聚到了一起?
众人也是欢喜雀跃,“估摸着是到了北面的太平驿,总算甩掉了周军在潞州和晋州的双面夹击。”
再加上不远处的人群应该正架着大锅煮粥,方圆几里内都能闻见香米勾魂的气息,让饿了一宿的他们早已垂涎欲滴。
众人将不眠不休的困乏一股脑甩在身后,神色焕发地朝小别重逢的队友快步跑去——虽然这战惜败,但总归算是主动出击,又不失自己的半分城池和土地,始皇统一六国时还曾战败于楚国,只要留得青山在,大不了再卷土重来!
对面的队友显然也听到他们的动静,正心有灵犀地朝这边快速移动开来,老头的黑面骢马刚一踏足山脚平地,便觉身后追着自己后背吹了一夜的风势骤停,四时多变的风角恍如见到故友,似曾相识地朝他们迎面亲热扑来。
老头心里突然一阵扑通乱跳,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红日终于逃脱午夜的魔爪,照亮着前方策马奔腾、气势磅礴,顶着一张张“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且正中下怀的惊喜面庞。
只听队前齐齐传来轰然大叫,刘崇有如当头一棒,瞬间便差点扭断黑骢的脖子,大惊失色地仓皇逃命,“坏了!走错了!走错了!”
呼啸的风声和乘着春风扶摇直上的箭头,在他为数不多的护卫队之间自由穿梭,欢蹦乱跳。
刘崇一众魂飞魄散地重新躲回巨石阵般的太行山脉里,这才想起竟还未处决那两个“南辕北辙”的罪魁祸首,可此时哪里还得见他们半点影子?
刘崇只觉满队伍里弥漫着那俩乞丐浑身臭哄哄的腐朽味道,冲得自己恶心反胃。一时急火攻心,半口残血倒逆鼻腔悉数喷出,溅到律动发芽的桑树叶上,为它点缀一抹最为鲜明娇艳的颜色,彷如枫叶正红,一叶知秋。
直到他死去的那天,都坚决不再碰一口闻着便勾起那夜腐尸陈气的风干馍馍来,更搞不懂那两个从坟里爬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左思右想间不过枉然喟叹,“天要亡我!天意难违!”遂即手脚一蹬,一命呜呼尔。
大周军营内,郭荣刚被西线韩通军阻击北汉得胜的消息沾染几分喜色,下一刻就被直接丢进羞愤的熔炉——樊爱能、何徽竟毫无愧色地带兵北返回营,假以美名“保全禁军实力”!
以夜色已深为由,拒绝接见还兵的郭荣怎能不知,铸下大错的樊何二人为何明目张胆地反复挑衅君威?原是他们赌自己有足够的筹码,让一国之君为之全面妥协,这样的兵将,随时都会倒戈叛逃、自立为王。
君非实君,臣非忠臣,就像唐代以后的故事,数不胜数。
郭荣猛然起身,将绣枕狠狠地掷到地上,“继恩,命重兵集结!朕要阅军!”
巴公原的幽暗夜幕亮如白昼,大周全军纵横捭阖、铺陈无际,不论将军、中军还是列兵,皆是人手一只火把,把半边天照射得穹色瑰丽。
“这几日,我们在后方扎营整顿,樊将军与何将军却带着兵马和粮草往返走了足足一个来回,不顾周身疲累劳顿,保全了大周一半的禁军兵力,心意缜密,不可不称得上是此战极为重要的“有功之臣”!”郭荣背着手,兴奋不已地命樊何二军全部人等,将手中火把交由留守禁卫手中,“火把太沉,你们快帮他们接过来,聊解功臣们的辛劳之苦!”
樊爱能觉得皇帝脸上说不出来的假面寒意,但也只得遵从旨意将火把塞到身旁一向鄙夷的赵元朗手中,又见皇帝掏出一方手帕一边擦汗,一边自说自话,“怎么朕突然觉得场子一下热出许多?”
赵元朗反应奇快,气宇轩昂地应答,“那是因为火把如今移至忠君之人之手,忠心炽热,叛心阴鸷,冷热自可分辨忠奸!”
“人数虽少,心力合一,热即更热,质地更佳!”张永德亦带人从旁附和。
郭荣冷哼一声,雷霆之怒毫无预兆地铺天盖地,“樊爱能、何徽军内军使级以上将官,叛逃大周,惑乱军心,即刻逮捕斩杀!”
军中刽子手俨然早有准备,气势汹汹地登场,樊、何二人还在恍惚瞠目之时,便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沉甸明晃的铡刀劈了个尸首分家,终落得晚节不保的惨败下场,军内其余七十余位军使,也一个不少地呼号着随他俩共赴黄泉,再也找不到尿遁逃跑的半点出路了。
樊何二人的头颅恰好翻滚对接成一个偌大的花苞,腥气弥漫的血流涌画成庞大的藏红花形,两军士兵瑟瑟发抖,五体投地伏在血泊之中,祈求一向宽宏大量的君王高抬贵手。
“朕不会做第二个谋杀忠良全族的事,因为朕不是汉隐帝,但你们也并非忠良!”郭荣大手一挥,元朗已派人尽数剥开逃兵制服,“即日起,樊爱能、何徽全军兵士,开除军籍,发配至幽云州筑边,永世不得回朝回京!”
待逃兵失魂落魄地一个个被清走,阅军场上业已空旷半数有余。
昂藏七尺的郭荣望着脚下一张张被映红的仰面肃容,气势迫人依旧不减半分,“樊何一军本为累朝重将,非不能战,是不愿战矣!望风奔遁,便是奇货可居,将朕肆意卖予刘崇通敌!而你们是在高平与朕一同将脑袋别在腰带上、从鬼门关捡过一条命的兄弟,有许多初出茅庐的新兵,也有多年资历的老兵,如今能够留下来,是因为你们此战的耿耿忠心,若是有一天这样的忠心没了,樊何二人的下场便是你们的下场!”
“是!”众兵齐应,心有戚戚。
罕见的静夜阅军,郭荣雷厉风行地涤除军中溃坝蝼蚁之流,驰骋数代的老将转瞬间的呜呼哀哉,更让那些自以为是、见风使舵横行数十年的朝中兵油子,渐渐惧怕起眼前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勇猛无惧、说一不二的年轻君主来,从此重新让“忠义”二字慢慢回归至唐后礼崩乐坏的军营之内,虽长路荆棘,却也算艰难开启“兵不在多而贵在诚”的一番崭新气象。
但是郭荣心如明镜,在这个强者为王、易主如常的时代,“忠义”二字不过毫无约束力的道德绳索,唯有恒为强中之强,才是走出代际更替、一统天下的最终答案。
三月二十八,大周国君历数晋封高平之战中的有功之将,命李重进为马步都虞侯兼忠武节度使,张永德兼武信节度使,马仁瑀为控鹤弓箭直指挥使,马全乂做编外总节度使,而在高平大战中响应君意、当立首功的赵元朗凭借智勇双谋,快速擢升为殿前都虞侯,更因其与旧部老将关系疏离,被郭荣尤加恩宠,报以极强的冀望期盼。
“朕昨夜做了个梦,见你插着一双翅膀在天空飞翔,”除去心腹之患,郭荣张扬着笑意,显然轻松许多,“然后,便有吉光片羽的裘毛轻盈落到朕手里,你猜上面写了什么?”
听闻自己竟进了圣主梦境,赵元朗羞涩地挠了挠头。
“待朕醒来,便冒出个想法,更想要问问你的意思。”郭荣似有许多惭愧无法启齿,“你这几年担了许多虚妄之罪,如今既然重新归朝,又逢此佳梦佳兆,朕想重新为你取一天赐吉名,从此可得焕然一新,更逐扬名立万。”
“微臣能得圣主赐名,已是别人几世求不来的福气,纵死也是甘愿!”元朗连连叩首,想着岁月变迁的那些蛰伏时日,犹叹苦尽甘来。
郭荣凝神片刻,随即大笔一挥,四个飞腾之字跃然纸上。
赵元朗从继恩手中接过宣纸,定睛一望,隶书间的无尽龙气已直扑而来,“匡胤助我……”
“匡,乃匡扶助力,胤,乃承继绵长。愿匡胤可始终伴朕与大周左右,成为像卫青、李广、霍去病一样纵横四海的封侯大将,征战抚远,青史留名。”郭荣将他一把扶起,满眼赞许地拍着他的肩膀,“今后,还有许多国之重策,要靠你帮朕一起去施行分担!”
多年背负隐忍委屈的元朗虽然早已历练持重,如今竟顶着一副庞大健壮的身躯,十分罕见地红了眼圈。
他再次拜倒在皇帝脚下,将重誓盟发,“微臣赵匡胤谢主隆恩!匡胤此生必当竭尽全力追随圣主,若有背叛,王者来斩,后胤无人!”
“匡胤,朕今日也要帮安歌了却一件心头夙愿,给你许一门婚事……”
“陛下,微臣心有所属……”
“朕知道你和符家二妹之事,安歌一直心有不忍,今日你已不仅仅是一介无名小卒赵元朗,而成了朕和大周最信赖的左膀右臂赵匡胤,很多事,需要重新开始了。”
赵匡胤深深地叹了口气,双目紧闭,伏地谢恩。
安歌带着禁军和父亲符彦卿在潞州驻守的主力大军成功会合之后,未出五日,便将刘崇的汉辽联军尽数赶出国门以外,待翻过这座山,那边就是北汉的地界了。
众人齐齐看向安歌,此时,圣旨未达,追击还是返程,大军似有忖度。
安歌早已盘算度量起来,今日已是四月初二,距离先皇归葬崇陵之典已不到十日,郭荣此时早已带兵南归,前线的主力大军若是此时掉头,怕也无法按期而返。
而这里到北汉都城晋阳已不到两百里地,就像郭荣所称的“曲突徙薪,必须移除”,此番彻底剿灭刘崇和北汉乃是天赐良机,与其两手空空返回,不如一鼓作气、反戈一击,想必也是先帝此生壮志未酬、得以想见之事罢。
她早已笃定,却迟迟不敢左右主导身后数万人的命途。
“我们的粮草虽然不多……”子期看穿了她的犹豫,话锋一转,言之凿凿,“但如今这阵势,若真就这样回去,大家心里太不甘心。符将军,您说呢?”
符彦卿手指着四面石壁环绕下一方山底与世隔绝的静谧村落,“你们看,世外桃源虽然平和安稳,却始终被困闭在促狭角落,危机四伏,外面的人会打进来,里面的人也会被滑坡砸落。坐以待毙,始终不如主动出击。”
他像旧时一般铺陈缓述,引导鼓励自己的女儿自信地做出最佳决断,“安歌,想必你比我更加了解先帝和圣上,他们对大周的期待,绝不仅是简简单单的守成之望。”
“符主是未来的皇后,龙凤一体,圣旨未达,懿旨便是最大!”老将刘词亦是直来直往,终于为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压在安歌心头关于军需不足、孤军深入的深沉顾虑,未成想竟在大军入境北汉之后迎刃而解。
从隆州到晋阳一路上,各地百姓争相为大周军队献粮奉草,他们一面哭诉北汉横征暴敛、与辽国沆瀣一气剽掠压榨,一面自觉归顺大周,更有大大小小十余城官兵,未有半分抵抗,便依次打开城门,周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在北汉土地上燎原成群结片的胜利火焰。
站在明显刚刚加固修补过的晋阳城下,安歌终于接到郭荣的亲笔书信,十个字的只言片语,却已给予她此时最需要且最深切的鼓舞和力量。
“进退歌所决,成败荣以担。”
同时,郭荣已发动泽州、潞州、晋州、绛州、慈州多地兵士驰援周军北伐,军饷物资,皆已疾驰在路上。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安歌泛着点点泪光,再没半分顾虑,遂矫健地挥剑起兵,飞临城下——拿下晋阳,一统中原!
这场北汉生死之战中,率先出击的是刘崇重新向辽国求援的契丹军,杨兖已得诏北返,今日这支齐整一心的新援,俨然从头到脚燃烧着他们对胜利的全部渴望。
辽国万万不愿在此时遂了满身逆鳞的大周吞并北汉的念想,保存北汉生机,便是保存了他们进攻退守的缓冲自保之所。
只可惜,睡王手下的契丹军,早已不是彼时耶律德光麾下令人闻风丧胆的模样,短兵相接之后,大家惊觉德胜有望,便要一鼓作气地乘胜追击,却不料想,北汉军接力辽军,给他们送来第二轮毫无喘息的密集攻势。
整整半日下来,周军之威虽然明面占据上风,北汉似也颇为忌惮,但整军一路从河中长途跋涉、未曾有歇,如今又深陷汉辽两军此起彼伏的夹击,疲势渐显,死伤之人业已众多,而晋阳城易守难攻,城内储备军力无数,此仗若是硬磕,怕是终究落入死局无疑。
符彦卿及安歌见状,连忙鸣金收兵,带着眼前颇为审慎收手的平局,退守城外郊野休战,再做长远谋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翌日深夜,后方新占城池陆续传来消息,刘崇派人冒充大周军队,大肆屠杀已投降周军的岚州百姓,遂致使民心不明所以、归附北汉,多个降城重陷倒戈之势。由此一来,北伐军腹背受敌,对刘崇下作的污蔑计谋更为愤慨难耐。
子夜时分,北汉竟悄悄派来一位使臣送信,正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使臣只身前来,构不成威胁,只为将一则消息通传给安歌。
刘崇亲笔信中写到,“周国符后亲启,汝父已落入朕手,若尔等携兵撤出大汉国境,朕可将其安然奉还,否则,不过除之而后快矣。”
安歌吓得连忙奔入符彦卿营帐,却见父亲此刻正安然无恙的好生安睡,心中更是疑惑不止,这刘崇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符彦卿握着信面色黯沉,心事重重,“你怎知那人便是符后的父亲?”
使者那旁大笑起来,“符将军此言有趣,那人姓柴,说贵国皇帝是他的儿子,老公公难道还不算符后的父亲么?”
及此,众人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被刘崇千里迢迢挟持之人,名唤柴守礼,乃郭荣如假包换的亲生父亲,一直居住在河北柴村一带。新帝承继大统,为彰显名正言顺,便彻底继入郭氏一族,对外宣称柴公为“元舅”,两人再不可能以父子身份相认。
如今刘崇祭出这一大招,明显便要在最为看重仁义礼孝的中原之上,为周帝最难以启齿的角落,插上杀人于无形的一把利器!
“若说老公公,我只知先帝,不知其他。你拿柴老爷要挟我,真是打错了主意。”安歌发出一声嗤笑,把刘崇的信撕个稀烂。
使臣未料符后回绝得如此不留余地,他张了张口,便觉脑后被人狠狠一击,当庭晕厥过去。
李重进与安歌相视一笑。
原来他俩早已决定,为老奸巨猾的刘崇送上一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反击,既然北汉能够在周军背后玩弄花活,大周也能让北汉尝一尝前后夹击的痛苦滋味。
是夜,重进将掩化成使臣模样,潜入晋阳,营救柴守礼。而安歌率领主力大军,佯装后撤,实则一部分留在汾、隆一带,收复“北汉失地”,另一部分则以符彦卿作为抗辽前锋大将,带着及时赶来的史彦超所率援军,悄悄绕道晋阳背后,直插辽汉腹地忻州府而去。
见史彦超右臂捆绑黑纱,安歌才知,数日之前,李太皇太后积重成疾,已在慈寿宫薨逝。
据说德太妃携皇子宗训、希安郡主一直贴心侍奉左右,新帝归梁后,更是抛却郭李两家全部公私龃龉,亲自扶棺并主持太皇太后丧仪,令其与后汉太祖刘知远合葬于睿陵,万般皆是国丧规制,孝悌仁义之礼甚笃,周朝百姓无一不感彻圣上豁达心胸、至臻仁德,非常人之所及也。
消息传来,在众多曾经的后汉将领中颇为轰动,感动之余更是多有心悦诚服。随即,沁州李廷诲快速投降周军,四月三十日,符彦卿及史彦超大军濒临忻州要地,多年身为监军官、被刘氏一族压制的李太后远房子侄李勍,更是将忻州通事一举格杀,直接献出城池,投降大周。
不顾大周先帝国丧休战之礼,自三月主动挑起高平战火,然而不出两月,雄火已将北汉围堵烧至四面楚歌,国土重城大半业已落入大周之手——亲手做了自己的掘墓人,恐怕是刘崇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情状。
如此一来,他只能孤注一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辽国身上了。
分别那夜,安歌在黑夜中送走父亲和史将军一同北上,之后便一直玉手撑腮,坐在铜镜旁边,一眼不眨地望着重进在脸上涂抹易容的褐油墨彩,神思早已云游天外。
“你这样坐着,余光瞥去,还以为骓儿杵在那。”重进看了看捆在地上依旧沉睡的使臣,用笔加重眼角鱼尾的颜色,嬉笑混说。
“想骓儿了吧?”安歌笑嘻嘻地用手点点他秀密的额角,终于回过神来,“还记得那日,我和李太后第一次相见,之后便去到乐乐阁,遇见了你和崇训。”
“你浇了我一头水,易容装都冲花了,真是好气!”
安歌红着眼睛咯咯笑,一想到自己的满怀感慨被眼前这人生生岔开了去,直接上手拧开他的耳朵,“你这厮,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万事不要逞强,最讨厌你一副天下无敌的样子!”
重进也不甘示弱,直接用手夹住安歌的鼻子,“你与我不过彼此彼此罢!”
“哎呦!”安歌一声闷哼。
见安歌眼中噙着泪,重进以为自己手劲大了,嚣张气焰顿时全无,只得像做错事的孩子不住垂首道歉,“我没敢用力啊……”
“故人远去,世事难料,只求你千万不能再有事了,好么?”持续经历死亡边缘试探的安歌,终于在李后崩逝讯息的打击下,将多日来沉积加压的生死之悟,一股脑倾泻而发。
见她娇弱垂泪的模样,重进心如刀绞,万般不顾地将肩膀靠到她的头上,“傻子安歌,我说过,我属猫,有九条命,是死不得的。”
城墙古旧,青衣相对,白瓣梨花,虽香浅而久郁。
晋地狼烟,戎袍盔履,温润如玉,纵情深而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