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再勿复相思。
骓儿气鼓鼓地扬着手中书卷,单手端着腮,五官因愁眉苦脸几乎皱在一起。
安歌见她的一双发辫乱糟糟地盘踞在头上,脸也好似未曾洗过,神色沮丧到了极点,俨然已将任何淑女形象抛却到脑后,便连忙笑嘻嘻地试探,“这是谁又欺负我们家骓儿了?”
“我自己已经读了五日的书,他既不来教我也不来探望我。”骓儿把手中的书一撇,两只手别在胸前,双唇向上撅着,好似凝结成一颗饱满的樱桃,“我再不让他做我师父了!”
“子期目前是陛下的内殿直都知,可不会像从前那般来去自如。”安歌踞坐在她身侧,悉心安抚,“他这几日要出宫办事,便委托我来给你教书,生怕耽误了你的学业,这难道还不是记挂你么?”
绛珠出嫁后,骓儿执拗着搬到安歌所居的西宫偏殿来住,李重进便时常出入西宫为骓儿授课,一时间宫内沸沸扬扬,传言李重进和安歌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安歌原本问心无愧,奈何流言愈演愈烈,有一日终忍不住向李重进提起这个问题,他的一番话简洁明快,皆令彼此安定了心绪,再不被坊间的无稽之谈,羁绊住知己莫逆之间的畅快往来。
“你曾是崇训之妻。兄弟之妻,不可欺。”李重进闻着杯中升腾的阵阵沁润茶香,思索片刻,如释重负地说道,“更何况,做一辈子贴心知己比一辈子枕畔之席,来的更加自在长久。”
幸好,这日晌午,两人方要用膳之时,宫女及时禀报“李将军到”。
原本毫无食欲、愁眉苦脸的骓儿一听到讯息,立刻如灵魂归窍般飞奔向那个心念已久的清癯身影,将毫无防备的李重进几乎扑得连连倒退。
安歌被眼前的情景逗得伏在桌上大笑,“骓儿,你这动作太过危险,小心你舅舅把你当刺客捉拿了去!”
骓儿拉着李重进的手坐在桌旁,无形的欢喜早已爬上眼角眉梢,“我如今已经向陛下禀报跟随姐姐在侧,以后,子期哥哥自然不再是我的舅舅。”
话音刚落,她便惊觉自己正以蓬头垢面的形象示人,急匆匆捂着头跑回内室,还煞有其事地喊着,“我去给子期哥哥拿副碗筷。”
“丫头,碗筷在膳房呢,你闺房可变不出碗筷来。”子期揉揉略微发痛的胸口,将长剑放置于桌边,无奈地摇着头,“几日未见,这妮子果然是疏于教导,看来是时候给她讲讲‘男女授受不亲’了。”
他见安歌碗筷依旧洁净如初,便一把抄起她的用具对着餐饭大快朵颐起来,“我跑了一上午,当真是饿极了。”
安歌将脸凑上前去,煞有其事地说道,“作为密友,我必须要先行向你道喜。”
“贺什么喜?”李重进顺手舀了碗汤,映照着他满头的疑惑不解。
“按道理说,你绝顶聪明,怎么可能不懂?”
“你们今日怎么都奇奇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何事?”
安歌的唇挪到李重进耳畔,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骓儿八成是对你芳心暗许了。”
李重进抿着热汤正要入口,径直被安歌此言惊吓地囫囵吞下了肚,口腔瞬间被热浪烫得疼痛难忍。
他憋着发红的脸,提着刀起身快步往门外走,到了门口又转弯回到座位沉沉落定,双目似是喷着惊诧之火,“你莫要像那些村野俗妇般胡乱编排!”
“哈哈哈……”安歌被他一连串的惊慌举动欢乐得锤着饭桌,“子期,你这个习惯太有趣,一紧张,就喜欢来回往复,之前我在太原城外送你也是如此这般。”
李重进额头已发起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汗珠,“骓儿她年纪尚小,怎会有如此古怪念想?”
“这几日我观察许久,”安歌虽收敛了狡黠,但嘴畔仍是徘徊着诡异的坏笑,“她对你无比依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生性高冷傲慢,却又独独对她悉心呵护,试问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会经受得住你这飘忽不定的魅力?再者说,她少时经历非人磨难、心智早熟,和其他总角孩童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她对你生了感情我并不稀奇。”
见李重进皱着眉静默不语,安歌心中一沉,试探地问道,“听说这几日你总是出宫,莫不是为了那个……董氏?”
“她与骓儿是两码事,她身世可怜、家徒四壁,为人又太过纯善,我不过是帮帮她罢了。”
李重进回想那日偶然重新经过汴水河畔,便于茫茫人海之中见到那个依旧驻足在屋檐之下、手中紧攥着洁白帕子的那位姑娘。
听周围邻居说,自骤雨之后,她每日便带着洗好晾干的手帕准时在此等候,如今已有月余。
那姑娘姓董,如今家中仅剩她一人,因出生时带有弱症,无法干重活,平日里只得靠些手工绣活养活自己,因经常接受邻里的照应与馈赠,她便于每日日落之时拿着扫帚来往街道间细细洒扫。好心的婶子叔伯劝她顾念身子,她却总是用柔弱却不软弱的糯声报以回答,“不过是举手之劳、方便邻里的小事。若真有一日死在街头,也算是我最大的福报。”
“那骓儿呢?骓儿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安歌的连连逼问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眼前这片始料未及的境地。
李重进的声音软了下来,眼神也随即黯淡下来,“她大方直爽,对我从不掩饰心思,每每有她相伴,都能倍觉轻松……然我与她年岁相差十一,如今又有甥舅关系羁绊,注定是违背伦理且不可能的。”
“这些都不是问题,你愿意等她么?”
“什么?”
“你愿意等她么?”安歌深知女子的执念一旦种下,便再也无法抑制它们长大。既然自己要不出心底疑问的答案,她便要替骓儿要一个稍加明朗的未来,“不去顾念周围的董氏之流,专心等她长大。”
“等她长成,我已不是如此这般年轻,届时怕她会嫌弃我的年老体弱。”
闻及此言,安歌哈哈大笑着,心中终于踏实了些许,“你一向洒脱自由,如今怎会生出如此担忧?”
“你对郭荣不也是如此?畏首畏尾、不知所以。”
这回竟令安歌在电光火石之间变得哑口无言。
李重进语重心长地拍着安歌的肩,思量许久,才缓缓启言,“国丧已过,我和他的府邸里如今皆是王公大臣和各地节度使送来的提亲信笺,尤其是他,如今是陛下膝下名义上的唯一皇子,多少人纷至沓来要抢这个正妻之位,你若再不行动,晚矣悔矣不说,以后便更是徒然伤悲也无用了。”
“我要为崇训守孝三年。”安歌低垂双眼,语气故作毫不在意,“再者说,我与柴大哥兄妹相待,本就相安无事、问心无愧。”
“你果真这样想?”
看着李重进拉长声调、朝自己身上投来的一眼望穿心底的深邃眼神,安歌连忙挪开与他的对视,“话说你要怎样处置那些提亲信笺?还有……董氏?”
“陛下如今已被各路亲贵之女入宫选妃之事弄得自顾不暇,他若还有余力,想必也是顾念着郭荣,我日后若要成亲,也必不愿受此等政治姻亲的束缚。至于董氏,我想先让她到我府邸做个使女,再给她请个好大夫,助她把身子将养好。”
“我看不必,”安歌音色提高半分,心中早已盘算如意,“对于她,我有个更好的去处,你若果真对她没有其他念想,便只需好好顾念如何对待骓儿便是。”
安歌朝他努了努嘴,重进便看到身后伏在内室门框之上轻轻抽泣的骓儿。
她在此站立许久,听到了他们口中提及的“提亲”、“董氏”、“怜惜”云云,心中满是慌神又无助。她低头看着弱小年少的自己,才知道横贯在自己和子期哥哥两人之上的时间长河终是难以跨越,便再也把持不住几日来心底累积的一重又一重的思念和委屈,终于幻化成不可抑止的梨花带雨。
她埋头哭得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揉着核桃般的双眼、哽咽着被子期哥哥细声细语哄着带出了门外。
离开之前,她好似与一袭身着紫黑相间襦裙的窈窕女子擦身而过,那人端持的笑容中依稀流露着不可名状的清冷高傲,恰是美艳不可方物。
“妾尾槿参见李夫人!”尾槿嘴角扬着少见的热忱笑意,面朝安歌恭恭敬敬奉上三拜叩礼,“一拜敬谢夫人以身涉险安置郭家老少遗骸,二拜鸣谢夫人襄助主公重筑前行动力,三拜叩谢夫人拯救贱妾于生死危难边缘。夫人恩德隆重,妾必将永生难忘!”
“尾槿姑娘快快起身,安歌怎能承受住你的如此大礼?快请上座。”安歌为其斟上一盏清茶,以此借题闲话家常,“姑娘可尝尝这枚小青柑,味道极好。不过定不及你那固始茶山顶级毛尖的十分之一。不知如今可否还会常去那边?”
“多谢夫人惦念。主公怕妾身体未愈,不敢让妾外出走动。今日得以出来觐见夫人,还是求取了多次才应的,更莫提那远方的固始茶山了。”尾槿用绣帕捂着嘴俏皮一笑,言语之间难以掩饰的炫耀让安歌心中极不是滋味。
恍然大悟眼前之人此次依旧来者不善,安歌却未料一重重打击竟如排山倒海般来临得如此之快。
“夫人这茶是放了青梅么?着实酸得不行……”尾槿端着茶盏轻嗅一口,忽然弯腰捂着嘴干呕起来,连带打翻了手中尚未安然落置的茶碗,淅淅沥沥地洒得地上皆是水渍。
“你莫管那些……”安歌压抑着内心强烈的不安念想,把她带到自己的席子落座,强作镇定地安抚,“没有烫伤便好,洒些茶而已,不妨事的。”
“夫人……”尾槿忽然紧抓着安歌的手指,双眼噙泪地仰望着苦苦哀求,“是妾求主公再赐一个孩子给我,那孩子在我肚子里长了那样大,就这么去了,妾真的难以承受那种痛楚。主公见妾实在可怜,便应允了雨露恩泽……”
安歌的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揪住,有些难受得喘不上气来,“你别再说了,这是你们的闺阁私事,与我无任何干系。”
“怎么会?”尾槿秀美上挑的眼尾满是泪痕和疑惑难解,“近日各路求亲的贵人就快把府邸门槛踏平,可是,若论家世鼎盛与才貌聪慧,她们怎可与来自符家的夫人相提并论?主公近日曾偷偷与妾商议,属意向陛下求娶夫人,您日后便是妾的主母,妾必定将主公与妾的贴己之事一一向您禀报,不敢有一丝欺瞒啊。”
“够了!”安歌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樱口一张一翕,听着她口中似是而非的揭示所指,终究忍耐到了极点。她收敛全部笑意,甩开尾槿的纠缠,仰着细长的脖颈背向旁处,语气极为冰冷疏离,“你口口声声唤我‘李夫人’,如今我夫君虽已过世,但你在我面前胡乱说些再嫁之言,是对我夫君的大不敬,也是对我守身之人的挑衅和侮辱。我念你身子不便,就不多留你了,姑娘请自便。”
“夫人……”尾槿撑着茶几略显艰难地起身,她双肩微垂,布满光泽的厚重发丝如瀑布般覆在一侧的脸颊耳畔,更为她的眉目如画增添几许惹人怜惜的楚楚动人,“贱妾并未有任何冒犯夫人和李公子的意思,心底也是非常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伺候夫人的。夫人日后若无所出,妾也愿意将自己的孩子奉养于夫人膝下……”
“你的目的已达到,可以离开了!”安歌苦笑着摇头,不由得为她送上自己的满心惋惜,“我本十分敬佩于你,你的心机谋算胜过寻常女子多倍,若用在正途上,便是栋梁之才,若是用在旁门左道,不消说柴大哥是否会依旧宠信你,便是你自己就生生断了本可庞大兴旺的人生格局。”
“尾槿不比夫人心怀天下。”她终于原形毕露,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打量着眼前这方偌大且寂静的殿宇,神色盎然中夹杂着一丝嗤之以鼻,“天下之大空旷清冷,怎比得上主公怀中四季温暖如春?夫人虽在外为风范大将,归家却无一贴己之人真心在意冷暖,着实令人怜悯唏嘘。夫人保重,妾身告退。”
太原府嫁,曾以为崇训便是此生良人,却未料他终究生途短暂,缘分浅薄。
郭氏浩劫,曾以为可与郭荣灵犀与共,却未料他终究心有所属,爱有所归。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静夜暖阁,安歌穿着亵衣抱着双膝情绪低沉地倚坐在榻上,望着透过帷幔射进的熹微月光,想着此刻郭荣定拥着肌肤胜雪的尾槿相伴春宵,便晃起情不自禁的心如刀绞,又不敢大声哭泣,怕惹得旁侧的骓儿不安好梦。
“姐姐可否安睡?”骓儿提着一柄烛台渐渐靠近,遂与安歌并排坐在榻上,“自晌午我从外面回来,便觉姐姐脸色不好,可是那个紫衣女子冒犯你么?”
“我没事。”安歌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你和子期的事可否谈妥?”
“是!”提起子期,骓儿青涩的眉宇瞬间写满了昂扬自得,“我对子期哥哥说,长大后要做他的妻,他说他会等着我!”
“真有你的!”安歌用食指惊讶又宠溺地点着骓儿的额头,“我所认识的不可一世的钟子期竟被你这个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真是亘古第一大奇事!”
“姐姐又拿我取笑,”骓儿佯装嗔怒,随后又笑靥如花地贴上前来,俨然是一位沉浸在蜜恋之中阴晴不定的俏皮少女,“我想要跟姐姐一同上战场,变得像你一样独立自主,这样才不会泯然众人,更能和子期哥哥相配!”
听骓儿如是说,安歌方知眼前这心智早熟的少女当真动了真情,她扶着骓儿的双肩,神色凛然地问道,“此事是否当真?”
“定是当真,我要陪姐姐走遍天南海角!”
“不,我是说……你对子期是否当真?不是出于一时兴起,不是出于私欲霸占,而是面对哀乐悲喜、湍急风浪,都能一生一世、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与之同往?”
“骓儿年少心小,心既已许了他,便再容不下别人。”她的一双黑眸在这月凉如水的夜静静地闪着光亮。
纯洁而清澈,认真且执着。
翌日朝后,安歌前往滋德殿觐见圣颜,决意要为二人争一个可期的未来。
“民女叩见陛下,愿圣上福泽安康。”
“小昭华,你来的正好!”郭威翻着桌上累积成堆的画卷,几日未见,脸上又增添几分显而易见的倦容,“近日奏折多是提请朕纳娶妃嫔。这卷轴中的美人一个个美则美矣,背后却牵连着各路错综复杂的势力,你一向点子多,也来帮朕参谋参谋。”
“昭华今日前来,便是替陛下一解燃眉之急的。”
“哦?不妨说来听听。”
“陛下后宫如今妃位空悬,才引得众臣惦念,若陛下纳了妃妾,想必那些有心之人便无机可乘了。”
“听你所言,今日可是要向朕推举人选不是?”
“陛下明察秋毫。”
“你倒毫不遮掩!”郭威眯着眼好奇地端详着平静如初的安歌,“朕猜想定是你们符家的哪个姊妹罢。”
“回禀陛下,昭华并不识此女,但陛下却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安歌从内袖掏出一席洁白丝帕,恭谨地端笑道,“昭华曾听李将军说那日雨后黄昏,陛下于汴河之滨得见一民家女子,其人面容姣好、纯善质朴,又懂知恩图报,我已派人手彻查此女家世,确认家中清贫如洗、再无其他亲眷近身。昭华以为,其不涉权势、了无牵挂,当为后宫妃妾之绝佳人选。”
“小昭华思量如此周全,当真不是你安排她出现的?”
看着如今登临大宝之上不过三旬便龙气缠绕的郭伯父,安歌胸膛之间泛起一阵浅浅寒意,“昭华安排她作甚?若我能如诸葛孔明般呼风唤雨,当初就不必几乎折了性命去和耶律德光博弈较量了。”
郭威这才知晓误会了安歌的一片好心,赶忙从御座走到安歌身边,语气轻软地细细安抚,“你看这皇位凛然,竟是这世间第一难的差事,朕整日面对这如山般的政事还有众臣之间的势力角逐,心中多了许多深沉谋算。不过,今日竟是朕的不是,朕盘算任何人都不该怀疑到小昭华的身上。”
“陛下言重了,昭华着实不敢!”安歌缓和了面色,便赶忙俯身呈上手中的丝绢,“陛下常念圣穆皇后柔明懿德及与之雨中初见的缱绻佳话,如今陛下与这董氏依旧于雨中相逢,岂不知这是否是冥冥之中圣穆皇后的祈愿呢?祈愿能有一位贤女佳人在尘世代她守候陪伴于陛下身侧?若是如此,想必圣穆皇后在天之灵也能安心罢。”
郭威眼角的纹路略微抖动,他像从前般鼓励地轻拍着安歌的削肩,随即命黄门宣召,册封民女董氏为婕妤,位居西侧宫,与安歌暂居的西宫偏殿仅一巷之隔,“董婕妤看起来生分怯懦、不谙世事,以后你要多多教导她。”
“董娘娘是天之贵女,民女怎可与其比肩?”安歌忽然跪倒在殿下,匍匐着不肯起身,“昭华得陛下恩宠暂居西宫多日,却终究是鸠占鹊巢、不合礼数。今日昭华前来还有一事,便是向陛下辞行归去,兖州战事吃紧,昭华愿进驻前线,以尽绵薄之力。”
郭威忽感一阵愕然。
黄门却在此时姗姗来报,“禀圣上,郭将军求见。”
“荣儿,你来得正好!”郭威赶忙向郭荣全盘托出安歌辞行的请求,“快快替朕挽留你的符妹,她说要回符家去了。”
郭荣满脸肃容,掀起长袍前襟跪倒在殿上,字正腔圆地高声禀奏,“儿臣今日也有一要事祈求圣上恩准。”
“当真添乱!你又所为何事?”
“儿臣已决意求娶符氏长女符安歌为正妻,望陛下恩准赐婚!”
“好!好!”郭威微怔后,忽然喜笑颜开地连连拊掌大笑,“朕早就看出你们二人情投意合,如今能走在一起,当真令朕十分欣慰!”
“陛下!”安歌终于知晓尾槿所说一切从真,便冷冷地打断了庙堂之上已喜不自胜的郭威,“恕昭华不能接受郭将军的求取。”
郭威扶着桌角速立起身吼问,“这是何故?”
感到郭荣向自己投来难以置信又热辣无比的目光,安歌莫名体悟到一种“复仇”之后的快感,但快感之后更是接踵而至的心酸泛滥,“陛下,昭华与李崇训结发相伴三载,如今斯人已去,昭华应循守故制为其守孝三年,不愿此刻再嫁。”
郭荣未及片刻思索,“我愿等你三年。”
“郭将军此话玩笑了!”安歌未曾料到郭荣今日示爱竟会如此决绝,曾经某个瞬间几乎已经心软。但此刻一旦翻转心念,无论是自己未知的身体、郭荣的子息前程,还是虎视眈眈的尾槿和未来的众多美妾,都必定令自己无力招架,便只得生生将咽下应允之词,更将近在咫尺的幸福拱手相让,“即使你同意,陛下与大周朝廷怎能同意。”
若郭荣能因自己的退出而得到安定幸福,终算是为他多年来给予自己的关心与守护的最大报偿,自己也不必夹在他与那女子中间平生苦楚龃龉,索性不如一刀两断来得干脆痛快。于是,内心九曲回环的思索间,已致声线浮现丝丝颤抖,“昭华与崇训虽为皇家指婚,婚后却视彼此为此生唯一,倘若日后再嫁,昭华也盼望能寻到一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灵魂知己。面对男女情爱,昭华不会大度,更容不下其他。”
安歌秉着故作坚强的意念将目光缓缓移到郭荣已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眸之上,心中却仍是挥散不去的悸动紧张,“更何况,郭将军府中已有美姬在侧,昭华怎会屈从与其共侍一夫?”
此话看似玩笑,却道尽了安歌心中的无尽委屈。
有些话,不说出来委屈,说出来更觉心痛至极。
说完之后,便真要将这段本应该的美好完满亲手送上绝路。
“小昭华,果真要如此决绝么?”郭威看着殿下两个孩子的颓然情状,大喜大悲的伤感间,只能不住地摇头叹息。
嘴角扯着一丝僵硬得没有任何温度的笑,郭荣终于恍然自己败得体无完肤,“父皇,不干符妹的事,是儿臣唐突……”他粗重地喘息,仿佛在向体内输入着此刻苦苦支撑的提调之气,“是儿臣从起初伊始,便无法与符妹相配。”
郭威不住地摇着头,感到遗憾不已,却也拿她无法,“昭华,你既心意已决,那便火速赶往郓州,作为曹英将军副帅,前去替朕看着那慕容彦超的行踪罢。”
“昭华遵命,在此叩谢浩荡皇恩。”安歌郑重地向郭威与柴大哥叩拜请辞,自此告别这座纵深四海的皇宫,重返那片虽是危险重重却又明晰简单、孤注一掷的浩瀚疆场。
郭荣再不顾皇子的形象,从滋德殿高耸的台廊之上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追赶,终于抓住安歌即将遁走的身躯,将她一把圈入自己宽厚炽热的胸膛,第一次向她展现着自己无法抑制的愤怒与霸道,“符妹,你心里事瞒我!”
安歌的身体被他大力箍着无法动弹,却条件反射般地想到尾槿那句“主公怀中的四季如春”,泪水早已不争气地潸然而下,“你放开我……”
郭荣却变本加厉地施着蛮力,素日所见的温润早已逃向天际,“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快放手!”安歌又羞又急,愤怒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他遽然冷静下来,终于惊觉自己的莽撞失礼与言行不端,几乎就要为安歌清白的声名铸下大错,“对不起……对不起,我已失去太多,如今不想再失去你!”
“你还有尾槿,她才是陪伴你已久的红颜知己。”安歌终于从郭荣的怀中挣脱,惊魂未定地站在与他一尺相隔的石砖之上,看着他倒映在地面上的八尺颀长身姿,心如动兔般狂跳不止,“她虽出身低微,待你却如骄阳烈日,还请柴大哥铭记故嫂的前车之鉴,好好惜取眼前之人罢。”
安歌从怀中取出珍藏已久的那只雕刻芙蓉花瓣的羊脂玉手镯,缓缓举至郭荣眼前,“这是陛下当初按照嫂子遗愿送给我的,如今我送还给它的主人。你给不了我独一无二,我给不了你幸福完满,你栽种的芙蓉花圃自始至终也不该为我而开。”
郭荣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过故去妻子的贴身之物,不经意间触碰到眼前女子的冰凉手指,甚比这枚玉镯更显风刀霜剑、寒意刺骨。
她长吁口气,还是决意向眼前之人呈上突兀却真诚的舒展笑颜,“柴大哥,不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们皆为民而战,以后愿各自平安相随、长路静好!”
郭荣依旧不愿放弃,“你那日在屋檐之下要问我的话,究竟是什么?”
“都不重要了。”安歌微怔着,终还是甩着如今已长过肩头的束发转身离去,“唯一重要的,便是各自保重平安。”
独留下身后那个不知何时伊始便开始深爱仰慕的公子,独自舔舐着自己施加于他尊严的创疤。
而对于安歌,每每前行一步,便是锥心削骨的涅盘,便是剖心刺血的重生。
他之于她很重要,失了他,就像生生剐掉了心,就像被巫术吸走了魂。
而她之于他,究竟有多重要,她不曾知晓,如今看来,也不必知晓了。
当她失魂落魄硬撑着单脚迈入西宫殿门的一瞬,恍惚感觉自己此刻正孤身驾马驰骋于荒原之上,周身终于不再嘈杂,终于可以不再顾忌其他,可以歇斯底里地对着幻想中的地平线上的落日余晖放声大哭。
泪水如断线的纸鸢,随风飞舞飘荡,根本难以寻到干涸的源头与踪迹。
此番别离,将是长到看不见终点的距离,捱到撕心裂肺却无可救药的原罪。
无论何时再度忆起,皆是惆怅不已,皆是贯穿毕生遗憾的碎片洒落满地。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