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尖厉的牙齿正朝安歌最脆弱的颈部飞袭而来,她反应极快地抬起双臂,精准地掐住它的头,使其无法动弹。
“安歌稳住!”崇训与子期正企图拔下一支稍粗的树枝,以解手无寸铁之急。
滑腻的蛇身不停地摆动,安歌像是在滔天巨浪中驰骋地一叶扁舟,随天地命运起伏飘荡,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甩入漩涡深渊之中。
蛇头带动身体的发力,迅速挣脱了她不足力道的束缚,眼见新一波的攻击即将形成,那三角形的头颅便被它身后突然出现的弯刀,活生生地砍成两截。
鲜红的芯子还在向眼前的猎物不住挑衅,就被毫无察觉地身首异处。
安歌仍战栗着握紧已失去进攻中枢的身体,蛇头之处已被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肮脏面孔所取代。
她定下心神看了许久——那是一张熟悉又意料之外的脸,那是一张她以为怎么也不会出现在此地的容颜。
自他身上的伟岸气质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更如惊弓之鸟,又带着满面杀气,令安歌几乎完全认不出他来。
钟子期上前将缠绕安歌双腿的蛇身剥离甩开,李崇训也将她紧握得几乎能够掐出血印的蛇颈从手中抽离,但安歌并未就此放下平伸的左臂,食指缓缓张开,对着那人五内俱焚般的眼神,凛然发问,“元朗兄,是你吗?”
那人腾地跪在地上,将头一下下地向荆棘坑洼的土壤叩击,悲戚声声入耳,喑哑如砂砾,“少将军,赵元朗有负重托!千刀凌迟,死不足惜!”
安歌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见他孤身前来,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君欣呢?君欣去哪儿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二小姐,都是我的错!”这是安歌第一次看到曾经那位顶天立地的赵元朗,哭泣得这般肝肠寸断、痛彻心扉,“我们行至秦州一带,突遇盘桓的蛮子围攻,二小姐当即被那伙人劫掠了去,我寡不敌众,被打得奄奄一息、失了知觉,等我醒来,二小姐就不见了……我对不住她,我没能保护好她!都是我的错!”
钟子期把他搀扶起来,他缓了好一阵,才能平抑着嘴角的抽搐,勉强继续叙述,“我见那些人身着皮袄裘服的异族装扮,又见他们一个个黝黑精干的皮肤,就一路循着后蜀和吐蕃方向找了许久,都一无所获。那日,我已准备好一坛酒与一堆柴,计划自焚而亡,借此来赎清我对符家的罪孽,倾盆大雨却浇灭了火堆。我便笃定这是上苍的授意,它不想让冰清玉洁的二小姐永远在那暗无天日的蛮荒之地受尽凌辱,所以,我赶回河东府,求求少将军带人一起去找她罢!”
那场噩梦,自发生之日,就像一群密密麻麻、四处攀爬的蚂蚁,在他的脑海里每时每刻地蛀洞挖孔,在他痛苦的回忆里,啃食出缕缕血印。
醒时梦时,都是那群畜生最无耻的淫笑,都是君欣花容失色的尖叫,都是她被扛上马背后无助无望地挣扎。
似乎一切纯净都在那一瞬被玷污得支离破碎,唯有她头上那只娇嫩的步摇在推搡颠簸中坠落,躲过了无数马蹄践踏,成为那缕香魂仅余的干净和侥幸。
在那一刻,他已了悟,那些马蹄带走的,也是他此生最后的温存。
安歌心里疼得厉害,她知道这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之间最深刻的感应,她触着自己冰冷讶然的脸颊,竟流不出一滴泪水,“她那样的高冷性情,怎能容忍这样的糟蹋和霸凌。我宁愿她香消玉殒,也不敢想她去体悟那种堕落于泥泞污浊的痛苦,生不如死。”
“不,我不要她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赵元朗匍匐上前抱住安歌的腿,极尽悲切地哀求,“少将军,您派人将二小姐救回来吧,只要她还剩一口气,我做牛做马,都要伺候她一辈子!”
“这一年光阴,我不断奔赴在拯救别人的路上,救君欣,救父亲,可是如今我连路都走不了,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我连她被抓到了哪里都不知道,又能拿什么来救她呢?”安歌望着赵元朗难以置信的悲愤神色,已毅然决然地背过身去,“元朗兄,我们不怪你,也就此劝你一句,这是她的劫数,咱们都无能为力。”
赵元朗表情已由悲戚变得无比狰狞,他弹起身,双眸的暴虐像极了一匹站在悬崖面朝满月,即将仰天长啸的孤狼,“世人说的不错,豪门望族皆是一派手足倾轧。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抛弃后蜀皇帝,转投到他人的怀里,可以让自己最好的姐妹投身火海,而自己死而复生,你也可以在亭台楼阁中享受安逸平静,让血肉至亲深陷污泥、被人践踏……蛇蝎冷血的女人,我不该来找你讨救兵的!”
此时的赵元朗,毫无保留地一层层揭开了安歌心底刚刚稍有结痂的伤疤,他仿佛又伸出手,将那些硬茧一块一块地重新抠下来,带着淋漓的血肉,将她最隐秘、最惨痛、最不愿触及的记忆,曝露在明晃晃的大地。
钟子期愤愤不平地一脚将他掀翻在地,左手摁住他如竹子般紧绷的颈,下一秒欲抬起右手狠绝地劈下去,从而止住他疯癫不绝的胡言乱语。
“子期,不得无礼!”李崇训赶忙上前,握紧安歌颤抖的双肩,感受她几乎瘫在自己的身上。
崇训的下颚抵住安歌软额,温声细语地诉说,“安歌,你总是这样,当你伤心至极,就会把一切责任和错误揽在自己身上,其实,你讲信义,最怕失去和分离,这是你选择惩罚自己的方式,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背负着重压,强迫自己顾全大局而不顾及自己。你对自己太狠了,你不能对自己这么狠。”
这是他俩相遇以来,李崇训对自己说过的几乎最长的一段话,她睁着迷离的泪眼,下意识地贴紧这个好似茫茫瀚海中一缕和自己同样浮萍般的瘦弱身躯,彼此聊以些许慰藉。
“想知令妹如今是否安好,我们可以去找僧总伦,据说他能从人留下的物件中,看到他人的现状生死。”感到伏在怀里的安歌缓缓点头,李崇训朝地上匍匐挣扎的赵元朗,扬起劝慰安抚的温柔声线,“这位兄台,听我一句,我们知晓了她的近况,再行决意,也为时未晚,若成,则事半功倍。”
清晨还阳光扑洒的朗朗晴日,午后就是一番转瞬直下的光景,隐天蔽日,狂风暴雨,精准地折射着安歌此时心神不宁的惨惨戚戚。
总伦燃起一根蜡烛,绕着那只步摇转了三圈,双眼渐渐向火光靠近,瞳孔不断转动,似乎一幕幕的景象已跨越时空,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他面前。
“怎么样?”安歌焦急地询问。
总伦不吭声,又幽幽地将蜡烛移向安歌的面庞,烛火蹦跳着照亮了那张正对着他隐忍又抑制不住厌恶的素颜。
他吹熄了火光,缩回了伸长的脖颈,“少夫人,你想她生还是死?”
“她是我胞妹,哪里有我期盼她死的道理?”
“是么?”总伦轻蔑一笑,“当时若无她告密于我,少夫人的把柄也不会掌握在李氏手里,你当下的命运或许也是大相径庭了罢。”
“我不怨她,我只怨自己,长了一颗甘愿为家族亲人披肝沥胆的心,既经历过生死,这种旧时恩怨,多说无益。”
“错错错,你不怨她,她却怨你!”总伦嘲笑般摇着头,端详着做工精美的金步摇,“你看这上面每一笔沟沟壑壑都是那么精妙绝伦,就好比她的心一样蜿蜒曲折,你怎么知道,你见到的她就是真正的她呢?”
安歌不想再与他纠缠在这些虚无的话题,二话不说,就要夺门而出,“你若是无法看清她是否活着,直说便可,不用在这跟我说些有的没的。”
“慢着!”总伦嗓音提高了半截,“少夫人既对贫僧有偏见,又不肯轻信于贫僧,我本可不必将真相相告,但看在少爷的颜面,贫僧送少夫人一句诗,还请自行定夺。”他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狡猾地给安歌出了一道难题,“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新声代故……少夫人,请吧!”
安歌刷地拉开屋门,电闪雷鸣过后,屋檐上的雨柱,迸发集结着力量,倾泻而下,像极了女娲补天前缺漏的一角,对着坚硬的地面似乎都能砸出一个个坑来。
望着雾气弥漫的地面,她握紧手中的粉色步摇,对着门外的三人,无力地摇了摇头。
轰鸣的雷声压顶而过,总伦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德风云畅,休声响震。这样的天象观起来,又定有一番大事要发生了!”
钟子期开口问道,“安歌,他怎么说?”
安歌将那句诗原封不动地说与他们听,心中对总伦这故弄玄虚的家伙又增添几分不屑。
“这是卓文君的《诀别书》。”李崇训担忧地说道,“难不成……”
“诀别书?”赵元朗最后一丝清醒的心智,终于被这雨打成四面透风的筛子,他恍惚地从怀中掏出一截用红丝绦捆好的头发,呜咽大恸,“二小姐,你说这缕头发本是我砍下,就再送给我保管。我知道你的心意,无论如何,此生决不会负了你,谁负你,我赵元朗都不会负你!”
说罢,他哆着青紫的唇,上前从安歌手中夺下那只仍带君欣发丝沁香的步摇,穿着单薄破烂的衣衫,疯狂地在雨中奔跑,长扬而去。
“要不要把他追回来?”崇训眉头打着结,向安歌低声探询。
“我帮不了君欣,也帮不了他,随他去罢。”安歌勉强一笑,“崇训,劳烦你帮我把那双梅花匕收好,那是他送给我的礼物,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们了……如果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我出嫁那一日,该有多好,终究还是我做错了。”
“诶,不对……”钟子期突然扬着眉毛,眼神散发出灵感莅临的光芒,“此诗出自诀别诗不假,可此文一出,本已决议纳妾的司马相如,又勾起夫妻二人往日患难与共的情深意笃,从此之后,两人安居林泉,白头皓首,可谓峰回路转,百转千回啊。”
李崇训随即附和,面露喜色,“或许,你妹妹她还活着,又或许,她还活得很好!”
安歌看着眼前煞有其事地两人,根据那个僧不僧、道不道之人一句虚无缥缈的言论,来判断一个人的生死,未免太过草率无据。
她还未来得及张口讥讽,一阵急促踏水的脚步声传来,管家李路举着伞朝他们躬身说道,“陛下有圣旨降于符家,符将军请少爷、少夫人回府一叙。”
安歌倒吸一口冷气,“可知何事?”
“听说陛下加封符将军魏国公,加兼中书令,拜守太保,不日将移镇青州驻守。少夫人大喜了!”
安歌这才放下心来,长吁口气,回眸苦笑,“别人都说心脏越锤炼越强大,可对我却适得其反,好似再也经不起任何事了。”
“我的心脏虽不强大,但愿帮你分担一二。”李崇训探过身来,对李路吩咐道,“劳烦管家将墨车收拾一下,我和少夫人将同乘归省。”
“孺子可教也!”钟子期笑嘻嘻地拍着崇训的肩,“这一出负荆请罪、温故知新的戏码着实不错,能让你俩从相敬如冰到互诉衷肠,看来我这个恶人做得再合适也没有了。”
待墨车停在符家外府门前,早已雨过天晴,空气清凉透彻。
安歌被符府外等候多时的佣人们,细致入微地抬到一张做工精美的贵妃椅上。听丫鬟说,这是皇后娘娘为奖赏她英勇无畏、杀贼有功而专门赏赐的,还邀她把腿疾养好后,再进宫好好一叙。
而这座椅上多层厚软的坐垫,是符将军命下人连夜赶制而得,一坐下去便好似陷入柔软的棉堆里,令人舒适不已,他还让工匠专门在踏板的右侧接出一块延伸,为了让安歌安放那只受了伤、不便弯曲蜷缩的腿。
安歌越听,心里越是愧疚得发慌,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该用怎样的方式去告诉他君欣的灭顶之灾,她觉得自己和符昭序没什么两样,是她把君欣从符昭序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却又成为将她推入另一个幽暗深渊的始作俑者。
“恭贺符将军新朝加封,符氏沐浴皇家恩泽!”李崇训优雅得体的行礼声朗润入耳,才把安歌从冥想的思绪中唤醒,她惊诧于一向对礼数放肆不羁的李家少爷,如今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举一动皆毕恭毕敬起来。
原来不是他不会,不是他木讷,而是他不想做而已。
丫头将安歌从贵妃椅上轻轻扶起后,随一众小厮有序退下,唯留父女婿三人立于院内。
符彦卿先是对李崇训颔首一笑,而后转向愁容满面的安歌,“为父以为,你会带着行囊一起回来。”
一阵微风拂面,雨后潮湿的空气交织着腐朽的花香,问过夜来香后,她更感觉眼前这香气异常刺鼻,直教人窒息又恶心得喘不上气来。
安歌聚拢了发散的思维,才发觉正置于熟悉而又显得凋零无比的意曙阁。
那些被春意袭击后化作春泥的腊梅花瓣,有许多依旧执念地附着在院内湿润的土壤上,自己也沾满了肮脏的泥泞。
那些漂浮在空中五颜六色的“符马”,也失了往日鲜亮夺目的色彩,黑色墨迹停留在黄渍浸染的缎面,早已模糊不清,令人从心底止不住生出一阵物是人非的痛楚和感怀。
安歌松开崇训在旁虚扶的手,强忍者右腿不适,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积水一下子穿透她的裤角和膝盖,似也将这股凉意传到身体各处,“二妹之不幸,万般皆是安歌与符昭序之过失,子女不孝,愿意接受父亲一切责罚。”
符彦卿眯着眼,略略发白的胡须迎风摆动,“要说过错,根源在我,是为父将她从小与世隔绝,才唤起她对外界的向往和叛逆,终酿今日大祸。我一直说,父亲不能代替你们选择自己的路,因此,一旦你们沿着所思所想走下去,一切美好和失意结果的承担者,只有你们自己。如今圣上专注于扫清中原辽国余孽,我们都无法公然派兵前往秦州一代找寻,更不知她被掠去何方,如大海捞针,令人毫无希望。”他一面说着,一面扶起眼眶红润的安歌,“今天叫你们前来,不是为了这事,而是来决定你自己的事。”
“我?”安歌疑惑地对上父亲那双同样微红的双眸。
“如今昭信音讯全无,其他几位幼子资质尚浅。符昭序那逆子狼子野心,已被我勒令圈禁。安歌,幸亏初时有你,才能保全符家不致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而分崩离析。如今看来,为父和符家军尚能依赖的,只有你了。”他随即转向一直在旁垂首伫立、平静坦然的李崇训,“李少爷,有些话我本不该在你面前挑明,但为了安歌一辈子的幸福,我必须要讲清楚。”
“符将军尽管问,晚辈不会有任何阻挠和干扰。有些事,我早已明白,只是安歌,还需要您帮她看清而已。”
“好!”符彦卿随即朝他投去称赞不已的目光,“安歌,和为父一起去青州赴任罢!”
安歌迷茫不已,“这不对……崇训,你怎么不唤我爹作‘岳丈’?父亲,您怎么不唤崇训作‘小婿’?什么符将军、李少爷?你们不该这样的!”
崇训脸上的微笑自踏入符府开始,自始至终都没有片刻微澜,“安歌,是你疏忽了,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成婚之际,虽有圣上为媒,但符将军自始至终不在你身侧,如今他提出异议,自是顺理成章,你如今又有抗辽功绩,帝后也不会因为此事怪罪于你。再者,你我结合,不过权宜之计、有名无实,你心有所属,我无意于你,如今婚解,不过皆大欢喜。”
安歌这才领教了李崇训的执拗和顽固,“晨间在洛水旁的一年之约,你怎能轻易反悔呢?”
“与你们军旅子弟一诺千金不肖似,我一向率性而为,盟约和解约,对我来说本就没有任何束缚。更何况,晨间歃血盟誓未成,又何来反悔一说?”李崇训突然狡猾起来,似是铁了心,要将安歌从自己身旁驱逐远去。
“你诡辩!”
“崇训所言,也正是为父所想。”符彦卿打断了安歌企图的反击,正视着她那张焦灼无措的脸,“安歌,随我离开这里,跟着符家军,你还是往昔那个威风凛凛、睥睨疆场的少将军,为扫荡这乱世天下,挥洒你的智慧和芳华,你的梦想、你的爱情、你幻想的一切追逐和规划,都可以一步步实现。可若你留在这里,就都不一样了。不是每条走错了的路,都能再给予你回头的机会。有些事,错过了,便是一生。”
李崇训好似早已和符彦卿达成默契,连连向她施压,“安歌,其实我俩在很多方面十分相像,每当我看穿你的心底,就好似冥冥之中看到镜像里的自己。或许我们本是一个魂魄的多个碎片,只是在转世凡尘之时,磕磕绊绊坠入不同的躯壳而已。”
阴霾的天空渐渐转晴,晚霞如悬挂在美人白皙面颊上的红色薄纱,令人不愿移开目光,他此刻温暖的脸庞亦如是,“我希望另一个我能畅意地活着,不顾一切完成自己的追逐。作为夫君,我可能无法为你带来幸福,但我愿意还给你追逐幸福的自由和权利。”崇训纯净地笑着,凝结起嘴边两团精致小巧的酒窝,“安歌,只有你重新获得快乐,我才会觉得,自己不是曾经那个一事无成的我。”
安歌嗫喏着嘴唇,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