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之后,汪胡的脸庞藏在夜幕空洞的黑暗中,如同带了一张面具,让人看不清。唯独他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乎要将邱少鹄洞穿。
邱少鹄与之对视,默然无语之中,是彼此的沉闷,似乎凝固了一切。
唯有窗外暴雨的声音,“哗哗”的水声不断冲刷着屋顶,又从房檐落下,喧闹着预示时间的流动。
“你来做什么?”最终,还是邱少鹄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我看你没有照明的东西,特意给你送一份灯。”汪胡拿着油灯走了进来,灯光反射在邱少鹄的眼底,年轻人的双眼是一种黝黑的颜色,深沉中带着一份纤弱。
“别动。”邱少鹄忽然说。
汪胡愕然,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随后隐约听到了“咔”得一声。
顺着油灯的光亮,余光见到自己脚下似乎有一道细线带着金属的光泽,细线的末端连接着某种机括,此时已经蓄势待发。
阴暗处森森锐利,暗藏杀机。不知这一步真的不知深浅走过去,又会有何等可怕的机关发动。
“你居然在自己的房间布置这种机关陷阱,有趣。”汪胡哑然失笑。
“不测之时自然多加预备。”邱少鹄淡淡回答,看着汪胡直接跨过了自己布置下的陷阱,表现出一副没有抵触但也没欢迎的态度。
“若防备的是鬼绝对用不到这些,若防备着人也未必给你用到它的机会。”汪胡一边说着,手在油灯上轻轻一拈。
如微捏花瓣,在那一刻,一颗火星如有形体般,居然被汪胡直接拿在手中。屈指微弹,像灰尘浮空,霎时间火星炸裂为无数光点,漂浮在四周,飞雪般飘动着无数异彩,光砂漫天,照亮了原本晦暗室内每个角落。
此般手段,可令人啧啧称奇,让人想不到他居然会是个痞子。
“你是个修士?”邱少鹄却似乎毫不诧异。
“一点小把戏,却并不登堂入室。”汪胡的话语中带这些感慨,“我向往那些逍遥神仙,总想有朝一日位列仙班,可惜世事却不如我所愿。那些名门正派不接受我,自己去查看古籍摸索修行也始终不得门径。想着去海外找寻仙人的遗迹,最终却也被抚神督挡了回来。朝廷专门成立这个新衙门想要管理那些修行大宗,或许未来,即便做个修士,也不得逍遥了。”
汪胡一边说着,显得愈发苦闷,于是从自己腰间拿下一个药囊,从里面拿出一枚白色药丸,放在嘴里饶为张扬地咀嚼着。立刻痞子的面容变得神清气爽,如同听到了什么好消息让他全身愉悦般。
“五石散?”邱少鹄眉头微挑,“此物大害,帝国禁绝,你却嗜之成瘾。”
这类药物虽然能让人暂时提神亢奋,但却会大大消耗人的精力,药劲过后人即刻萎靡不振。而且药中剧毒,但凡过量人都会当场暴毙而亡,故而早已被官府禁绝。
“你这假正经的样子,和那个官差一样让人讨厌。不过也对,若你荣登金榜,那也是一日腾达,从此为官府庇护,虽不是修士,也是踏入另一条大道,要比我幸运多了。”汪胡轻蔑地笑了。
“你来这里到底做什么?”邱少鹄并不想和对方说太多无关紧要,今天的事情已经太多匪夷所思,容不得他再浪费精力。
“求生。”汪胡的脸庞舒展开,忽然说。
“求生?”邱少鹄反问。
“连续死了两个人,你就不怕自己是第三个?”汪胡一边说着,用手指了指上面,“你觉得楼上那些人,哪个能信任?”
没等邱少鹄答话,汪胡就接着说:“刚刚那个丘八已经挑明了,说的几个人都藏着秘密。但我看最有嫌疑的,反而就是他自己。他一个解甲的边军,却带着北地口音,难道不奇怪吗?北边前线的边军,多就地征召,也都是当地人。他却跋山涉水,偏偏跑到这非亲非故的南边偏僻小地方,要说奇怪,这才最让人疑心吧。”
“你说了那么多,怎么不觉得大晚上不去睡觉跑过来找我,你自己却最可疑。”邱少鹄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副疲惫的样子就要准备送客。
汪胡忽然哈哈大笑,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指着邱少鹄道:“我为何过来找你,你自己还不清楚?难道不是因为在所有人里面,你才是最可疑的吗?”
“我?”邱少鹄眼睛微微眯起,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你一文弱书生,按理该四体不勤弱不禁风,但这几天看来,你不仅手脚麻利,而且体力充沛,细胳膊细腿却能把门口那块巨大的匾额挂上去,你这膀子至少也能有一石弓的劲力了。”
汪胡一针见血,“而且你说是赶考,却似乎对去京城并不上心。今天接连死了人,你也不怕牵连你、耽误了你大好前途。你这怎么样,看着都不像一个普通书生。”
“仅仅这样?”邱少鹄无动于衷。
“当然不止,你给我解释下,这又是什么?”汪胡一边说着,从旁边的架子上麻利抽下来一张纸。那里原本堆积的都是邱少鹄的杂书,此时却被痞子精准找到了一张画着奇特符文的纸。
“这是正统的仙门符箓,能破邪祈福,消除一切虚妄。而且画法极为困难,若不经过苦练,连它的一个边角也描不出来。你一个赶考书生,又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汪胡死死盯着邱少鹄。
“你是不知道赴京的辛苦?”邱少鹄的语气依旧平淡,“一路上穷山恶水,可能遭遇各种不测。我带着它,当然是为了消灾避祸。”
邱少鹄说的天衣无缝。
“那好啊,你再给我解释一下这个。”汪胡不依不饶,随后拿出了一个东西,“这是你之前在大堂中用的毛笔,我特意帮你捡回来了!”
邱少鹄眼角不自觉动了一下,他忽然明白了,在刚发现张七的尸体时为什么汪胡却来的最晚,原来他之前是特意去捡这根毛笔。
汪胡将这个毛笔干脆这段,里面的内芯露了出来,一截淡红色的奇特材料,被他用手小心拿出,道:“这是海外的火珊瑚,平时可遇不可求。我也仅仅是路过汇交群岛,有幸见过那么一株,成色还没有这般好。当地人和我说,这也是只有从更远的外海才偶尔会漂来的宝物,为什么这么少见的东西,单单会在你的笔里?”
“老板娘无意给我的一根毛笔,居然这么宝贵吗?”邱少鹄也依旧并不承认。
“还不承认是吗,好,那你再给我解释这个!”汪胡用手指着邱少鹄的床头,“生命双修”四个大字就挂在那里。“这四个字,若是粗通经文的人看来,自然就是错的离谱。‘性命双修’才是一般人知道的说法,而我当初摸索修行的手段时,粗看这句话,也是丝毫不得其解。‘性命’明明就是一件事,为何却要配上‘双休’?”
“但今天看了你写的这四个字,我却豁然开朗,原来‘生命双修’才该是本义,‘性命’反而是一字歧义导致的误传。‘生’为外在,‘命’为本源,生命双修,自然就是要内外兼得,方可为大道,这也与仙门一贯的追求不谋而合。”
“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一字之差,就相去甚远。但我曾翻遍所有经书,都未曾见过这般解释。这么重要的一句话,为何你却像是家常便饭般清楚?”
汪胡再度上前一步,更靠近了邱少鹄,语气颤抖:“你一定来自那个传说中的仙岛,就是从仙岛上出来的人!只有那里的人,才会带来世间罕见的宝物,才会知道大陆上都一无所知的仙门隐秘!”
他如见到了万贯财宝般激动,炽烈的感觉刺激着他,让他望着邱少鹄,都不由得喘起了粗气。
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一个可能,眼下就在自己眼前。
淡漠和激动的对峙中,时间在不知不觉流逝。
“好吧,”邱少鹄最终松口,道:“我是要去康京,但我也的确是从海外来的,这并不矛盾。”
平淡一言,却如同激起千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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