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寅时末刻,渤海湾。
东方破晓,肆虐了整晚的黑暗逐渐退去,海天之间隐约透出一抹亮光,仿佛被一柄锋利的巨剑斩开。
此刻的大海似乎还沉浸在香甜的酣梦中,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神秘而美丽。
“哗!”
突然,远处涌现出一道道好似白玉般的浪花,打破了海面的平静。
紧接着就见到一艘前方形似怪鱼的巨口,桅杆和帆则形似怪鱼的鳍,高大且向后突出的船尾楼则犹如怪鱼尾巴的鸟船破浪而来。
紧接着,又有十几艘鸟船出现在海面上。
当鸟船驶过后,海面尚未恢复平静,海上又出现一艘长十丈,阔三丈有余,广船底、福船面的乌尾船。
乌尾船的速度虽比鸟船慢些,但因它的体型更大,所以当一艘艘乌尾船出现后,海面顿时浪花翻滚,大海也逐渐苏醒过来。
这时,又有一艘双层夹板的大鸟船驶来。
此时风浪正急,但在那鸟船的第二层甲板上,却有一个身着铠甲的少年屹立船头,默默地望着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啪!”
突然,邻船溅起一朵巨大的浪花,像从天而降的玉石般嚣张地朝船头的少年砸去。
但那少年仿佛没有见到一般,依然默默地望着东方。
“呼!”
这时,从夹板的隐蔽处闪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及时拉开了那个少年,才让他躲过一劫。
“砰!”
那道浪花重重地撞击在夹板上,四散开来,好似一颗颗无瑕的宝石,晶莹而夺目。
而在微光和水珠的辉映下,甲板上二人的容颜也显露出来,赫然是夏完淳和郑森。
“存古小弟,你后悔了吗?”
郑森发现夏完淳的手臂有些轻微的颤抖,看着他稚嫩的脸庞,轻声问道。
夏完淳坚定地将手臂从郑森的手中抽出,随后微微摇了摇头,又继续望向东方。
郑森见状,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夏完淳单薄的背影。
良久,夏完淳突然开口道:“大木兄,你看过海上的日出吗?”
郑森闻言,愣了愣,随即有些伤感地道:“看过,那时我还在日本的平户,因为母亲告诉我,父亲会从大海的那边回来,所以我就经常去海边等他,因此见过不少日出日落。”
“后来我随父亲回到了福建,虽也在海边,不过那时福建海盗纵横,战乱不断,就没有再看了。”
夏完淳冷笑一声,道:“又是战乱?为何老天要让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战乱年代,让天下的百姓多灾多难!”
郑森见到夏完淳颤抖的身体,心里也是一阵颤抖,随后沉声道:“存古小弟,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若不能经受住那番磨难,又怎能百炼成钢?”
“你既知天下百姓多灾多难,就不该如此颓废,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这一身学问和抱负!”
夏完淳闻言,身体又颤了颤,随即略带哭腔地道:“以前我也如你一般想法,而且也是这样做的。”
“我以为我可以为了天下苍生不惜己身,可以为了伸张正义不顾性命,但是随着战船离京城越来越近,我怕了。”
“我害怕会连累父亲,连累陈夫子,更害怕自己会被斩首,我感觉我越来越不像我自己,我痛恨这样的我......”
郑森听着夏完淳的话,眼睛不由地红了。
他知道夏完淳因承担了太多超过自身年龄的事,所以有些心境失守。
他也知道若是夏完淳心境完全失守,极容易性格扭曲,甚至变成一个与原来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尽管他知道,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他以前一直都是生活在军旅之中,根本就不懂读书人的那些事。
就是刚才劝夏完淳的那几句话,也还是新近从国子监学来的。
可是他知道他现在必须要说些什么,不能让夏完淳再这样沉沦下去,不然夏完淳可能就不再是那个慷慨仗义,浩气凛然的夏完淳了。
只是他越急,脑子里的道理就越少,反倒是那些行军打仗的东西不停地跳出来。
突然,他想到夏完淳为了救张煌言时慷慨激昂的模样,于是沉声道:“存古小弟,你错了,你并非胆小之人。”
“你还记得你当时为了救玄着兄,与我勇闯军营的事吗?”
“你还记得你为了能让史尚书替玄着兄求情,不惜模仿令师陈子龙笔迹的事吗?”
“你还记得出海那天,你意气风发,誓要扫除叛军,荡平女真的豪言吗?”
“你还记得......”
“我记得,我都记得,但是那又怎样?那只是我一时冲动罢了,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怕吗......”
郑森好不容易憋出一段话,可还没等他说完,就被夏完淳高声打断。
而且随着夏完淳的嘶吼,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仁者,发乎礼,义者,发乎情,止乎心,正乎身......”
......
就在郑森不知如何是好时,张煌言饱含浩然正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随着张煌言背诵出一段段儒家经典,夏完淳颤抖的身体逐渐恢复平静,最后完全静止,好似一个雕塑一般。
这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浅蓝色,很浅很浅的蓝。
不一会,天边又出现一道淡淡的红霞,很淡很淡的红。
紧接着,红霞逐渐变大,变红,隐隐有一道强大的能量在海底波动,那是太阳出现的前兆。
突然,夏完淳猛然转身,一脸泪痕地朝张煌言躬身行礼道:“玄着兄,多谢你的指点!”
张煌言见状,并未阻拦。
他待夏完淳行完礼后,又整了整衣衫,一脸郑重地道:“存古兄大义,张煌言铭记在心。”
“他日存古兄若有差遣,无论刀山火海,还是地狱油锅,我张煌言绝不推辞!”
夏完淳闻言,身体微微一震,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笑不仅因为张煌言真正地与他平辈论交,更因为他在这次的磨难中浴火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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