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1A-Ep1:天人(5)
【前进的道路是明确的。我们必须抛弃菲尔丁-比尔曼能源计划的虚假承诺,选择自主、自我约束和创新的道路。如果我们坚定决心,接受一定程度的自律,拥抱泰伯利亚,我们就能摆脱Nod垄断的陷阱,建立一个安全、可持续、负责任的能源体系;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些事情,我们将在自由世界以外遭受更多的流血牺牲,在自由世界以内遭受更多的苦难。选择权是我们的,现在是做出决定的时候了。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放弃对石油的忠诚,走上完全的新能源之路还为时不晚,但可能很快就会实现。】——伊格纳西奥·莫比乌斯,2004年。
……
一艘小型游艇缓缓靠近岛屿岸边的码头,还没等它完全停稳,一个身材结实的青年男子便从游艇上跳下,顺着铺设向岛屿深处的小路继续前进、他戴着一顶破了个洞的草帽,身上背着一个体积巨大、能够从后方覆盖住他的上半身的背包,手里还提着另一个公文包。身上有着如此多的负担,他却健步如飞,而答案就藏在紧贴着他的双腿的机械装置上。这原本用于让残疾人或行动不便的其他使用者能够向常人一样行走的外骨骼装置,如今被他拿来偷懒,但他并不会因此就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
这个岛屿很大,从高空看下去,有一大半都被仍未受过破坏的原始森林所覆盖。然而,深入这岛屿的青年现在才知道,自己不久之前从空中看到的景象全是伪装。岛屿上确实有森林,但面积并没有他之前看到的那样大。使得森林面积远超实际规模的,是放置在森林各处的投影装置,它们成功地骗过了一批又一批时刻关注着地球上每个角落的变化的情报人员、专家、探险家、旅行者,也差一点骗过了只认可眼见为实这一信条的青年。
穿过了伪装带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农田。他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农民,而田地里的各种设施还在自动工作着。两台机器人正沿着农田的边缘巡逻,不时进入田地中调整设备或是松土,它们没有对这不请自来的访客作出明显反应。满头大汗的青年拿起望远镜,在不远处找到了更多疑似拥有不同功能的分区。那些区域大概也由各种机器人和计算机系统来自动管理,但青年仍未找到负责防御工作的机器人或系统,而他并不相信住在这座岛上的那个神秘主人会忽视掉这一点。
这时,后方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逐渐靠近他,由远及近。举着登山杖的青年回过头,惊讶地张大了嘴。他分明看到一个直径约有两米的圆滚滚的巨大球形机器人出现在他身后,那机器人的正面还装有像是眼睛和嘴的装置,嘴角微微翘起,使得它看上去像是在朝着青年微笑。在这巨大球体两侧,是两个可以随时开启的盖子,而青年也并不了解盖子下还藏有什么秘密。
“嗨,你好。”青年有些紧张,他怀疑这个巨大的球形机器人只要往前一打滚就能把他碾得口吐鲜血、一命呜呼,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向机器人打招呼,仿佛出现在他面前的机器人也有了灵魂一样,“我……我叫马尔科姆·格兰杰,来这里见伊奥利亚·舒亨伯格先生。”
“哈罗!哈罗!”听上去意外清脆的声音从看上去竟还有些可爱的巨大球形机器人身上传来。
“……你叫这个名字吗?”马尔科姆·格兰杰挤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造访古堡的那些冒险家一样。岛上已经出现了不少让他感兴趣的东西,继续往前走,也许他会找到更多秘密。“请带我去找舒亨伯格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他谈谈。”
“跟上我,格兰杰!”
看来农田间的那些平整道路搞不好都是这家伙随处滚动的时候开辟出来的,老格兰杰想着。他没有见过麦克尼尔所说的2077年的世界,更别提去想象另一个平行世界的2091年是什么样了,但有一件事是他完全能肯定的,那就是无论哪一个平行世界、哪一个时代的人类,都始终要同战争相伴。旷日持久的世界大战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摧毁人类的生命和理智,将短暂的非常态错误地当做了永恒的人们多次为此付出代价,而且永远不会吸取教训。
已经几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找到迈克尔·麦克尼尔和罗根·谢菲尔德。世上不缺叫这两个名字的人,只要老格兰杰愿意动用自己现在掌握的全部资源去调查,总有一天他会从所有同名同姓的人之中找到自己的战友,但他并不愿意那么做。按照麦克尼尔的想法,他已经做了不少足以引起麦克尼尔等人注意的事,倘若麦克尼尔保持着对他的真实下落的高强度关注,那么另两人早就该主动找上门来了。
不过,他闲来无事时完成的小发明和一些在他自己看来着实上不了台面的学术论文却意外地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那人现在正住在这座小岛上。老格兰杰来到这个平行世界总共只有几个月,因此他对伊奥利亚·舒亨伯格的了解并不比那些平时完全不关心相关领域信息的人更多,对方在他眼里更像是另一个伊格纳西奥·莫比乌斯:同样地博学多才、能轻而易举地在任何领域成为顶尖的学者,同样脾气古怪,同样有些愤世嫉俗……
更重要的是,同样都是德国人。
虽然已经是颇负盛名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伊奥利亚·舒亨伯格在最近几年里变得愈发性格孤僻,终于发展到了离群索居的地步。老格兰杰本来也不必非要见到舒亨伯格本人,半隐居又不意味着完全切断和外界的联系,但在这个传媒虚假程度高达90%以上的时代里,他又不敢冒着和冒牌货谈话的风险去说些平日不能随便对他人讲起的话。
每一个会被选择的人都有着强烈的执念,而且都要为了人类文明的生死存亡继续战斗下去——视情况而定,他们的具体工作可能包括参加世界大战,可能是抵抗外星人,也可能只是揭示几个微不足道的真相而已。老格兰杰对这样的行动很感兴趣,至少他不想再见证灾难性的大撤离出现,不过他仍然没料到自己参与的第一场冒险就出现了令他始料未及的变故。
……如果麦克尼尔和罗根并未出现在现在或是过去,那么他们造访这个平行世界的时机就值得老格兰杰三思了。
当然,迈克尔·麦克尼尔在进行准备工作时已经考虑过这种极端情况,据说是因为麦克尼尔造访的上一个平行世界中出现了疑似从19世纪通过某种方式来到21世纪的布里塔尼亚贵族(老格兰杰花了不少时间才接受布里塔尼亚帝国那个只要让他想想就头疼的国度占据整个美洲的情况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是确凿无误的历史)。遗憾的是,老格兰杰自己对此缺乏警惕,那时还沉浸在某种乐观情绪中的他相信,主导这场充满恶趣味的冒险的李林不会故意给他们安排必死无疑的局面。
那么,现在是他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跟随在呈现出紫色的巨大球形机器人后方一路小跑的老格兰杰又接连穿过了数个功能区,这其中有发电厂,有净水厂,还有其他一些完全依靠全自动无人装置维持的设施。没有这些设施,伊奥利亚·舒亨伯格是不可能躲在岛上从事科研工作的。在逃避世界的同时维持着自己的现代生活,对常人而言是不可能的选择,而对于舒亨伯格而言只不过是稍微花费些心思就能办成的小事。
一人一球停在了一栋小屋前,紫色的巨大球形机器人很识趣地躲到了一旁,让老格兰杰自己上前敲门。心事重重的来访者上前走了一步,还没敲门,门自己从里侧打开了,一个穿着拖鞋和睡衣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
“知道是你要来,格兰杰先生。”那人戴着一副眼镜,头发杂乱地向两侧撇去,头顶的头发有些稀疏,和他的胡子一样,“请进吧,希望你不会厌倦这里的环境。”
“世界乱成这样子,躲起来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老格兰杰情不自禁地称赞起舒亨伯格的奇思妙想,他隐约能够猜测到对方为了打造这座岛屿上的一切而付出的努力,“不过,那些真心想和你交流些学术问题的人,却会因此而必须额外浪费许多时间……”
“他们不必自己来这里的,其实你也一样。”舒亨伯格的客厅完全没有客厅的样子,这里摆满了两排计算机,部分计算机设备上还堆积了大量的草稿纸,一看便是舒亨伯格的杰作。房子的主人对客厅的这副光景没有感到半分自责或羞愧,他随意坐在背靠着机柜的沙发上,又让老格兰杰也只管先找个地方坐下,“听说你要造访这里,我其实是反对的。”
“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老格兰杰以为对方害怕隐居地点被曝光会导致一堆在舒亨伯格本人看来十分无聊的俗人缠上他,“我想,我们作为对同一个问题有近似观点的人,应该已经具备了些许处在学术问题外的共识。”
老格兰杰所说的学术问题,便是伊奥利亚·舒亨伯格最支持的太阳能技术。支持发展太阳能技术的学者和商人不在少数,他们已经取得了许多成就,相应的产业在世界经济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和他们相比,舒亨伯格的最大不同在于一开始便雄心勃勃地提议要用这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安全能源彻底替代包括化石能源和核能等一系列或是迟早要消耗殆尽或是存在其他风险和副作用的能源,这般张扬的态度自然为外界所不喜,即便是同样支持发展太阳能的商人也觉得这家伙不太会说话。
面对着外界的质疑和攻击,伊奥利亚·舒亨伯格自然有所行动。他接连抛出了一系列构想,其中的核心便是建造一套能够覆盖整个地球的太阳能开发利用系统,并声称迟早可以将它拓展到月球甚至是火星。围绕着这些尚不成熟的构想,世界各国的专家们展开了疯狂的论战和研究,但其中的大部分观点都认为舒亨伯格其实在纸上谈兵。
而老格兰杰并非存心要支持舒亨伯格才发表那些文章的,他只是尝试着把麦克尼尔所讲述的未来时代的【历史】和自己生前掌握的东西结合起来。据麦克尼尔所说,于公元2047年入侵地球的外星人【ScRIN】及其所制造的生物兵器广泛依赖泰伯利亚辐射而存活,一旦失去泰伯利亚辐射的能量供应就会瘫痪,这一现象给了老格兰杰一定的启发。他见识过泰伯利亚的危害和巨大的潜力,纵使泰伯利亚的出现剥夺了他所看好的新能源发展的未来,也许相似的理念可以在那些没有泰伯利亚的平行世界里得到应用。
“……确实是个不错的构想,如果构成第二环,就可以解决模型里向月球输送能量时损耗过大的问题。”回顾着自己孤身一人探索这个未知的平行世界的过程的老格兰杰回过神来,坐在前面的舒亨伯格还在点评他那些既在立场上支持了舒亨伯格的想法又提供了补充思路的学术论文。两人还算是同龄,而舒亨伯格看上去却比红光满面的老格兰杰老了十岁以上。“但是,这个新的模型会碰到同步率下降等一系列问题。”
“所以需要尽早在拉格朗日点的使用问题上……抱歉,这是国际社会的事了。我们只谈理论,确保在这些位置建造设施,是可以满足月球使用需求的。月球基地的人经常抱怨物资供应困难,我想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朋友、上司、下属应该会欢迎我们的新想法。”老格兰杰又擦了擦汗,这不仅是因为岛上的天气有些闷热。他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只能算因晚年主导多项工程又凭着一颗好学的心转型成了半个工程师的兼具作战指挥和技术指导能力的军人。“理论上……不,我们需要的其实是测试的机会,那有助于我们更快地找到在理论模型中被我们忽视掉的风险。”
好在因为有人支持自己还提出了新想法而高兴的舒亨伯格没有继续说那些老格兰杰无法理解的问题,他们就老格兰杰的新观点讨论了整整一上午,直到中午十二点左右才发现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舒亨伯格留老格兰杰在这里用餐,所有食材都是岛上种植的,菜肴自然也是各类自动机器人加工和烹饪的。第一盘菜端上桌子时,意识到了什么的老格兰杰半开玩笑地对舒亨伯格说,也许可以考虑在岛上搞畜牧业,或是新建一个蛋白质合成车间。
舒亨伯格没有正面回应老格兰杰的话,而是转而问起了老格兰杰一定要千里迢迢地来到岛上拜访他的真实原因。
“我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可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是头一天出生在这世界上……每过一天,它就变得让我更陌生。”这是实话,他来到这个平行世界的2091年确实才几个月而已,“你说我可以和你远程联系,但我会怀疑你的脸、你的声音、你的动作……全都是假的。只有看到活生生的你站到我面前,我才会放心。”
“外面怎么样了?”舒亨伯格的餐桌上到目前为止并未出现任何肉食,也许这家伙只是忘了开个自动化牧场,“我也经常看些新闻,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和你一样不敢相信任何除了我亲眼所见的事情以外的任何事……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你在岛上应该深有体会。”
“总体而言,不太好。”老格兰杰叹了一口气,他对这个混乱的时代无能为力。人们必须时刻获取足够的消息,然后才能对事态做出基本的判断进而行动,而如果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全是假的——不,真假难辨比完全虚假更严重——猜疑和茫然很快会摧毁许多人对生活的信心。“重建工作几乎处于停滞状态,任何来自官方的声明都会被反向解读。我们还能在这里悠闲地讨论学术问题,而不少人随时会因为相信隔壁超市的货物要涨价就发疯……”
“听说俄罗斯的情况也很不乐观,各国的评论家称它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彻底地消失。”舒亨伯格提到了正处在严重危机中的另一个地区,“这是真的吗?”
“算是吧,那片废土已经失去了希望……这是最可怕的。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战争之后,他们在战争状态下明明还能保持住的生存意志,突然间就消失了。”老格兰杰握紧了手中的刀叉,他当然不会同情自由世界的敌人,真正令他担心的是类似的命运在现有的格局下有朝一日也降临到他所热爱的一切之上的可能性,“对了,那里有不少宗教人士呼吁公众告别一切现代的生活方式,说是这样就可以避免永远生活在谎言之中、回归那个可以接触到真相的时代。”
这似乎不该是和一个醉心科学、对功名利禄毫不在意的学者谈起的话题。伊奥利亚·舒亨伯格逃到这里过着半隐居的生活,正是为了避免被他所逃避的那些事情困扰。迄今为止,舒亨伯格也没有发表过什么政治观点——至于呼吁世界和平之类的空洞说辞,每个公共人物都可以说。
“您怎么看?”
“我?可以理解,没法接受。”老格兰杰还以为舒亨伯格会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生活在这么一个残酷的时代,他们会变成那样也是在所难免的。话说回来,错的又不是科学技术,如果因为它已经被用于批量制造各种虚假新闻甚至是虚假现象就完全拒绝它甚至是号召回归古人的生活,那我敢肯定我们现在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只会因此而加剧。”
“错的不是科学技术,我也这么认为。”舒亨伯格那张古板而不苟言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些许笑容,“那么到底又是谁错了呢?”
带着这个疑问,他们开始了下午的讨论。讨论的焦点集中在将伊奥利亚·舒亨伯格的宏伟蓝图付诸实践时所遇到的那些肉眼可见的困难上,其中很多疑难杂症同科学技术问题、工程问题完全无关,而更多地体现为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这是明摆着的,当老格兰杰说他们现在更需要测试的机会时,他们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现实的压力。
难怪相关领域内的专家们会认为舒亨伯格已经因为离群索居而成了个空想家。仅从技术上来看,伊奥利亚·舒亨伯格为人类规划的光明未来近在咫尺,其中涉及的多项核心技术对于已经能够频繁地对火星开展科考活动的人类而言也算不上什么超越时代理解的绝密。
“照这样下去,也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有时间见到它成真了。”到了晚饭时间,已经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的老格兰杰心血来潮,多向舒亨伯格抱怨了几句,“其实看到你的构想时,它就已经不仅仅是你的梦想了。你可以想象这一套系统多么有利于开发外太空……人类如果一直被这么困在地球上,是根本没有未来的。有机会走出去,那就是多了一种选择,多了更多变通的余地啊。”
“梦想还是要有的。”舒亨伯格看上去反而比老格兰杰乐观了许多,“也许我们不会看到,但我们的后人会看到。”
“不可能的。再过几百年,世界还会是这样,各种战争持续不断,一切照旧。什么历史的终结,什么人类历史篇章里最后几句愚昧之词,都是骗人的。”老格兰杰说着,不由自主地拍着桌子,“每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人们都这么说,然后大家一起高兴地迎来下一次世界大战。”
“你要对我们的智慧有信心、对后人的智慧有信心,格兰杰。”舒亨伯格擦了擦嘴,重新戴上了被菜汤的雾气熏得有些模糊的眼镜,“其实我有一个初步的想法来完成我的理想……我们的理想,就看你愿意为它付出多少了。”
马尔科姆·格兰杰为之精神一振,他有一种已经接触到了自己的使命的预感。这份自信源于麦克尼尔的另一个推测:李林始终会将他们不断地推向冲突和矛盾的漩涡。
“一切。我受够这一切了,受够了我们所声讨和痛斥的历史的循环。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说,这种星球不配埋葬我们,我们也不配让这星球来埋葬。”
“有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也许你们之间会有不少共同话题。”伊奥利亚·舒亨伯格收拾好了餐盘,站在厨房门口转身对老格兰杰说道,“他最近也要来这里,愿你们能相处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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