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4-Ep3:马太受难曲(9)
迈克尔·麦克尼尔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他现在远离战友们的帮助,也无法和任何能够向他伸出援手的其他势力取得联系,唯一能保证他个人安全的只有眼前的【敌人】。不,双方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完全敌对的,甚至他前不久得以在伐折罗的追杀下成功地从伐折罗巢穴中逃出也要归功于对方的协助。然而,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并套取更多情报而假意投靠明确和新统合军对抗的其他组织,始终是麦克尼尔列在最后一位的选项。
“你还在怀疑我。”
薄红的话语把麦克尼尔的思绪暂时拉回了现实。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不同渠道提供的信息之间彼此存在的矛盾之处,新统合军不会把全部情报公开给不需要知道详情的士兵,而反统合武装组织反而可以通过公布内情来煽动新统合军士兵的不满情绪。这些外界干扰因素对麦克尼尔来说毫无意义,他只在乎信息的准确性,而不会按照提供者的思路去进行推测和理解。
“我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缓慢地开口说道,以便让自己存在一丝回旋的余地,“我当然有理由相信Nexus船团一直在给自己的士兵做人体实验,因为我们的士兵在本来用于对付伐折罗的武器影响下出现了精神问题;在上一点成立的基础上,我同样也可以认为Nexus船团远征索米-3是为了消灭他们和通用银河还有Galaxy船团勾结的证据……”
这些消息给麦克尼尔带来的冲击性因为麦克尼尔自己的推断而减弱了不少。他本就能够从远征军的异常举动中察觉到Nexus船团和通用银河的实际关系,而他刻意地避开这一结论只是为了说服自己保持对新统合的信心。通用银河在像对待牲畜一样奴役自己的员工,而远征军面对着被逼无奈才进行反抗的叛军则以大屠杀进行报复和恐吓。从头到尾,坐镇伊甸和地球的新统合对此不闻不问,仿佛索米-3从未发生过叛乱和屠杀一样。
“……但是,我不会加入你们的反统合武装组织。”终于,麦克尼尔明确地表态回绝了对方的邀请。即便薄红拯救过他的性命还给远征军提供了解除伐折罗威胁的机会,即便刚才对方列举了种种事实想要劝说麦克尼尔参加到反抗新统合的斗争之中,麦克尼尔还是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立场。他有他的一套独立行事准则,别人很难干预他的决定。熟知这一点的彼得·伯顿肯定会理解他的。
年轻的士兵踩在坚硬的石质地板上方的灰尘中,向着身穿仿佛被凝固的鲜血浸透的暗红色长袍的青年女子迈出几步。
“请谅解。”
“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不会让我感到惊讶,促成我们以某种特定方式思考的是过去的经历。”薄红没有因为麦克尼尔的拒绝而恼怒,“不过,我仍然很好奇究竟是哪一点让你对反统合武装组织产生了抗拒——难道说你认为他们的作风过于残暴?”
“不,索米-3的叛军和【无瑕者】在妥善地照顾当地的平民,就像也许听你号令的【守望者教团】一样。”麦克尼尔摇了摇头。
然而,麦克尼尔的直觉告诉他,其他船团和殖民地行星的状况恐怕不会比索米-3或是温德米尔-4更好。他一直安慰自己,只有无法无天的通用银河还有被地球至上派系军人控制的Nexus船团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但是,除了通用银河之外,掌控着新统合大权的巨型星际企业集团还有好几家,而麦克尼尔自然没有理由把剩余的企业当成人畜无害的慈善组织。毫无疑问,倘若通用银河的手段令人不堪忍受,那么其他企业的情况恐怕也只是【勉强能忍受】罢了。
“薄红,通用银河确实在使用无比残酷的方式管理自己的员工,并最终导致索米-3的工人和职业经理人们联合起来叛乱;Nexus船团也确实继承了原统合军地球至上派系的作风,把索米-3变成了屠宰场。”说到这里,麦克尼尔本该提高音量来表明自己问心无愧,但他仍然只是用勉强能让对方听清的语气,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是的,我清楚这一切,可参加反统合武装组织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罪行了。”
“能把效忠于一个腐朽而摇摇欲坠的霸权的愚蠢行为说得这么正当,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这声音自然不是来自于薄红,而是从大厅侧面一扇忽然发出亮白色荧光的拱门中传出的。穿着防护服并有数名卫兵陪同的中年男子从拱门中走出,向着麦克尼尔投来不屑的一瞥,随后吩咐自己身旁那几名如临大敌的卫兵去大厅另一侧,他本人留在这里面对着来自新统合军的士兵代表。
这是麦克尼尔第一次见到领导着【无瑕者】这一反统合武装组织的领袖,以斯拉·本·戴维。坚持用暴力方式和新统合斗争将近十年的着名流窜犯和武装分子头目,被新统合描绘成十恶不赦的人间败类和十足的社会渣滓。许多媒体热衷于通过各种方式流传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例如这位大名鼎鼎的反统合武装组织领袖其实得了梅毒。
把号称新统合军最精锐的Nexus船团远征军打得进退两难的军事专家很少在宣传个人形象上多花费一点时间,出现在麦克尼尔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同叛军营地里的录像中呈现出的形象没什么差别。一个既不高大也不矮小、既不肥胖也不瘦削、既不强壮也不虚弱、既没秃顶也没有披着长发的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扔进人海之中掀不起半点波浪——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物指挥着当今最活跃的反统合武装组织。
“以斯拉·本·戴维。”麦克尼尔自言自语着,“看来不仅通用银河的势力范围扩张得比我想象中的更快,你们也一样。”
“处于竞争关系中的双方总会在对抗中实现协同进化,我们被迫在新统合的围追堵截下学会各种生存法则,而新统合还有通用银河自然也必须掌握相应的反制手段。”有些瘸腿的本·戴维一瘸一拐地走到离麦克尼尔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全然不顾麦克尼尔手中还拿着一把随时能把他击毙的步枪,“如果你愿意为了和我们一同解决人类文明或者说所有原始文明的继承者所面临着的共同危机,我们随时欢迎你的加入,不知名的新统合军战士。”
“抱歉哪,我没有和公然违抗法律的家伙合作的意愿。”麦克尼尔试着检查步枪的状态,并且不出所料地发现步枪已经不听使唤了,他猜想这才是刚才几名进入大厅内的士兵直接无视了他的根本原因,“通用银河的阴谋还有他们带来的诸多问题必须得到解决,这一点我完全同意——然而,以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我可以试图为各种想要摧毁通用银河的势力效劳,唯独不可能和反统合武装组织并肩作战。”
事到如今,麦克尼尔必须在事态变得对他更加不利之前找出自己的利用价值。一个在Nexus船团远征军中服役的普通士兵对反统合武装组织的价值接近于零,除非他的特殊价值不是来自他的身份而是另一种特质。
其实,他已经相信了薄红的说法。假如用舒勒提出的那种专业术语来描述,麦克尼尔就能直接得出结论:Nexus船团所有的士兵(或者至少是此次远征中的士兵)都已经感染了V型细菌。这也是舒勒驱动折跃波生成装置时能够同时影响战场上大多数士兵的原因之一,只不过麦克尼尔本人产生的反应稍微有点强烈,仅此而已。
然而,这也意味着另一个问题成为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绝大多数被V型细菌感染的患者最终都会死亡,迄今为止连舒勒也没在通用银河的研究记录里找到正常存活的案例。虽然不排除通过各种疗法拖延病情以延长患者寿命的可能性,但V型细菌的致死性仍然是不容忽视的。麦克尼尔发觉自己几乎面对着和上一次冒险相同的问题:徘徊在身旁的奇怪绝症。
伐折罗通过生物折跃波实现彼此之间的交流,舒勒则计划使用生物折跃波对伐折罗进行控制。如果被V型细菌感染的患者也能对生物折跃波做出反应,那么【心灵控制】就有望在这个世界上得到重现。一切问题的源头最终指向通用银河,而Nexus船团也脱不了干系。谁不想要一支永远忠诚、不会背叛的军队呢?Nexus船团唯一的本钱就是他们的精锐部队,倘若通用银河以一种【确保士兵忠诚】的技术作为诱饵,Nexus船团一定会吞下的。
“但我知道你是一贯赞同用暴力手段去推翻那些国王和皇帝的,米迦勒。”薄红似乎仍然希望为麦克尼尔辩解。
“……确实,这符合我的想法。”麦克尼尔惊讶地点了点头,他不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对其他人说过类似的言论,尽管这确实是他的观点之一,“这些罪行累累的寄生虫仅凭自己那一文不值的血统就能掌控着不受限制的权力并谎称这权力是上帝赋予他们的,他们制定的法律自然也是不公正的。使用暴力对抗君主,不仅算不得罪行,反而是遵循主的教诲的正义之举。”
“那你也应该赞同我们使用暴力手段去对抗新统合,尤其是当你目睹了以通用银河为代表的巨型星际企业还有以你们Nexus船团的军人为代表的新统合军究竟造就了怎样一片地狱之后。”以斯拉·本·戴维板着脸,似乎对麦克尼尔的顽固有些生气,“我们【无瑕者】之中有成千上万改变了自己的信念并愿意献身于这伟大事业的战士,他们原本都是新统合军的士兵和军官,只因察觉到了真相而选择了觉醒、不再沉睡或是装睡。”
麦克尼尔笑了笑,他明白双方从未沿着同一个思路去思考问题,得出的结论同样也会是千差万别的。一个普通士兵不可能说服和新统合战斗了将近十年的反统合武装组织领袖放下武器投降,对方有一套能够完整自洽的逻辑。眼下,麦克尼尔需要想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并离开这里、同外面的其他战友取得联系。从这一角度来说,他反而应该想方设法地讨好敌人,即便这不符合他的本意。
不过,要是敌人确实想通过说服他叛变来把他当做新的宣传案例,那么麦克尼尔也不介意假意配合一番以便让自己脱身。
“国王的权力不是公民授予的,所以公民有权用自己的方式去扞卫公理。”麦克尼尔直视着饱经风霜的反统合武装组织首领,“那么,本·戴维先生,我们新统合有国王吗?不,甚至连贵族这个概念都在第一次统合战争结束之后彻底地消失在了地球人的词典里。如今的新统合所掌握的一切权力都是公民赋予的,违抗新统合的法律就是和全体公民为敌。我希望您明白这一点,而不是自以为能通过代表少数人的意志从而为您的暴力活动添加正当性。”
他越是这么说,越是隐约感到良心不安。在正发生着激烈战斗的另一颗行星上,那里的十几万居民正在被屠杀,而麦克尼尔却在这里和别人讨论着为了争取生存机会的反抗是否是正当的——他知道自己不该考虑这些事,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即便命令是不合理的。只要他相信一切命令来自于合法的民选机构,就不必担忧自己成为执行罪恶指令的罪犯。
大厅中堆积的灰尘让思绪纷乱的麦克尼尔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骨灰。新统合军能拥有先进的军事装备、生活在各大殖民地行星和各大移民船团的居民能享受到方便快捷的服务,正是依靠着这些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生活并在可预期的未来内将自己的人生全部交给了通用银河(或是其他机构)的工人,以及那些因禁令而被迫留在偏远殖民地行星上充当农民的外星人(例如杰特拉帝人)。即便他没有跟随远征军前去镇压叛军,他仍然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这些人的骨灰上。
“……虽然我既不赞同你们的理念和手段也不想和你们合作,我觉得现在我们可以达成另一项共识。”生怕对方恼羞成怒后直接喝令一群士兵把他当场击毙的麦克尼尔连忙一转话锋,“既然你们也意识到了通用银河的危险性,我们可以试着从不同方向上挫败他们的计划。你们可以把索米-3的军队撤退到安全地带作为进攻通用银河的预备队,而我们的远征军说不定也会在接手索米-3后立刻开始抢在通用银河将纠纷诉诸法律之前对他们动手。”
麦克尼尔马上觉得自己刚才的表态颇有一种坐视对方的手下去送死的嫌疑,于是他不等两人回答,随即补充道:
“我看得出来你们可以把处于组织最末端的普通成员当做和自己地位平等的战友,那么这一过程中的牺牲对你们而言恐怕也是难以接受的——然而,试图把作为债主的通用银河铲除掉的Nexus船团只有先夺取索米-3才能指挥军队执行下一个作战计划,而受到守望者教团困扰的第77联队同样不可能在其驻军基地周边出现险情时大举出征。别说你们打算独自去消灭试图用心灵控制支配人类的通用银河……你们肯定做不到。通用银河掌握的军事力量远远胜过一支满编的护航舰队。”
指望伊甸的新统合直接和通用银河对抗显然是不现实的,说不定其他和通用银河分享权力的巨型星际企业集团对通用银河唯一的不满来自于竞争关系。如果把双方的位置对换,每个企业集团都会按照通用银河的计划继续暗中密谋更加彻底地支配人类。万一通用银河当初决定给这些竞争对手在未来的新秩序中留下一个特殊的位置,也许这个计划就不再是通用银河的单方面阴谋,而是以新统合的名义将地球人类文明进化到更高层次的合法改造方案。
……也幸亏通用银河贪婪到了根本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利益的程度。
由于对新统合产生不满而投靠了反统合武装组织的士兵、平民在某一区域内的比例也许很小,但从新统合的整体规模来计算,其总规模则十分庞大。自第二次统合战争以后,伊甸失去了对大部分殖民地行星和移民船团的控制权,这也是【无瑕者】可以单独同某个移民船团或殖民地对抗而不是遭受新统合军主力部队追杀的直接原因之一。麦克尼尔甚至猜想【无瑕者】确实暗中接受了一些殖民地行星或是移民船团的资助,这样【无瑕者】就可以帮助他们去打击自己的竞争对手了。
麦克尼尔的态度转变之快让两人都有些不可思议,对于这种反差,麦克尼尔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死于V型细菌感染还是被通用银河操控并成为失去理智的杀人机器,无论是哪一种,通用银河欠他的这笔债,他总要亲手讨回来。
“也是帮着我那些来自Nexus船团的战友还有所有受过通用银河奴役的员工一并讨债。至于你们违抗法律带来的损失……”他向着以斯拉·本·戴维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尽全力把你们抓起来送上法庭。”
以斯拉·本·戴维不着痕迹地向着薄红所在的方向偏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而后才同样伸出右手表示愿意答应麦克尼尔的条件。
“你们这些从Nexus船团的远征军流亡到温德米尔王国的军人扮演着特殊的角色——可以串联起一个反击通用银河的联盟。从你们进入温德米尔王国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关注你们的行踪,并且判断你们是无法忍受远征军和通用银河的暴行才选择了流亡。”以斯拉·本·戴维僵硬的脸色变得柔和,“……虽然你一直试图声明你对新统合的拥护,但根据我的经验,像你们这样的军人最终都会走上我们这条道路的。有第一次抗命就会有第二次抗命,直到最后把抗命当成自己的本能。”
麦克尼尔强颜欢笑地表明了自己默认这种奇怪的合作关系的态度,他又和一旁的薄红握了握手,以示友好。
“我们终究有着不同的立场。”他感到有些遗憾,“说真的,我一直认为我们其实可以更好地合作,你对我本人还有我们Nexus船团的远征军都有大恩。然而现在我已经发现【守望者教团】和【无瑕者】是合作关系,请原谅我没法背叛自己的誓言去效忠于反统合武装组织。”
“这并不奇怪。”薄红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红色的眼睛锁定了麦克尼尔同样显露出红色的双眸,“龙会被本能驱动着去搜集财宝、焚毁城市,人也一样。反抗自己的本能永远是痛苦的,可惜我本以为这一次你仍然能挣脱本能的约束。”
“哎呀,反抗本能确实是艰难的……”麦克尼尔紧张地观察着房间四周,“……你们应该还在索米-3才对。第77联队派来的宇宙战舰确实逃过了侦察,可我不相信远征军会允许地表的宇宙飞船离开大气层。”
“你过分地高估了Nexus船团远征军的制空权。”即将消失在大厅另一侧的以斯拉·本·戴维回头喊道,“他们没有办法阻止我们继续调来援军或是转移人员。”
“然而我的意思是,您应该正在索米-3指挥着【无瑕者】和叛军并肩作战,而不是丢下您的舰队并跑到温德米尔王国境内来特意追踪我们这些流亡军人。”麦克尼尔大声反驳道,“能让您短时间内出现在两个地方的原因只有一个——未知的空间折跃技术。这地方其实是个原始文明遗迹,对吧?就像索米-3的那座神殿一样?”
本·戴维停下了脚步,过了一阵,他转过身,对着站在大厅中央位置的薄红喊道:
“Zero,他叫什么名字?”
“米迦勒。”
“米迦勒?读作mi'Kha'el而不是【迈克尔】?”人到中年的犹太人摇了摇头,“以一个普通的流亡士兵的身份而言,他精明得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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