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4-Ep2:威廉·退尔(7)
很少有科学家能轻而易举地把别人实际指导却因各种原因终归半途而废的研究计划继续进行下去,更别说其研究领域和他们自己擅长的方向相去甚远的情况下了——埃贡·舒勒正在以他的行动打破这种符合常理的推断,他的天赋和智慧再一次拯救了他和这项因叛乱发生而中断的研究,使得现在俨然作为Galaxy船团和通用银河代表的埃贡·舒勒以其特殊的利用价值受到了Nexus船团远征军的善待。
被派来保护和监视他的士兵们总是以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打量着舒勒,他们要么把科学家视为神明一般,只能敬奉而不可违逆;要么陷入彻底的怀疑中,将科学本身看作是一种骗局。没有清醒的认知和独立的思考,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也是情理之中,舒勒一向不在意他人的观点和评价,只有时间能够证明他的研究工作会为人类创造出多么灿烂的前景。
“我觉得你们不会比我更了解这个研究项目,所以假如你们在执行我的命令时忽然自作主张、按照你们自己的理解做出了额外的改动,后果或许会非常严重。”就在远征军派出航空队对林努拉塔工业园区进行侦察并同时发动第二次大规模轨道空降登陆作战作战时,舒勒仍然在想方设法确保这些士兵既能听他使唤又不会好心(也许是恶意)办坏事。
“您的意思是,让我们看重您的命令胜于长官的命令?”有几名士兵很快理解了舒勒的想法,他们嘴上试探性地询问舒勒的意见,心里充满了对故弄玄虚的学究的不屑。这些为了生计而被迫加入军队的年轻人没能接受和舒勒同等程度的教育,不要说完全理解舒勒的出发点和动机,甚至连这些行动背后的逻辑基础也不一定能看透——但是,机械化的服从训练此时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也是远征军能放心大胆地派这些士兵来保护并监视舒勒却又不担心舒勒将士兵策反或是士兵因冲突而伤害舒勒的主要原因。
埃贡·舒勒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没错,既然你们的上级让你们来为我工作,在这艘研究飞船上,我就是你们的最高长官。我会尽可能详细地下达每一个命令,而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完全按照字面意思去执行……假设我表达得不够清楚,或是你们对某个命令存在疑虑,可以随时向我报告。”
士兵们唯唯诺诺地接受了舒勒的要求,至于他们心里究竟怎么看待这个来自Galaxy船团的科学家,也许舒勒是永远不会知道的。见到士兵们至少在表面上已经服从了安排,心满意足的舒勒随即下令,让士兵们根据获取到的权限统计过去两个多月内所有曾经近距离接触伐折罗的军人或平民的名单。
“一定要详细到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假如有现场的影像资料,那是再好不过的。”舒勒丢下这句话,埋头继续做他的研究。如释重负的士兵们拔腿就跑,他们都不想在塞满了装有伐折罗躯体碎块的培养罐的房间里和这个看似精神不大正常的光头青年继续聊天。
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士兵忘记关上了研究室的大门,但沉迷于研究的埃贡·舒勒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的心神完全被Galaxy船团进行的伐折罗研究项目所吸引。如果要让舒勒评价这种外星异形怪物对人类的威胁性,那么他会自信而果断地说,单纯就物理意义的交战而言,即便是麦克尼尔此前和他描述过的【思金人】也不可能比伐折罗更危险。
伐折罗个体之间的通讯依赖被舒勒称为生物折跃波的特殊介质,这或许是在这个世界独有的一种波,而舒勒也并不认为他在这一方向上的研究会对他们接下来的冒险有更多的帮助。依靠这类号称超光速通讯的手段,伐折罗能够随时随地呼叫处于银河系各处的同伴折跃到遭遇危险的个体附近进行支援,还能根据不同的外部威胁把【经验】普及到全部个体从而实现针对性的进化。
超光速的空间折跃技术确实是舒勒难以理解的未来技术,他决定暂时将其当做一个黑箱子而不去追究理论上的细节,转而将目光放在了从被击毙的伐折罗体内取出的【折跃水晶】上。至今仍未有任何科学家指出这种对于人类(包括地球人类和其他所有被原始文明创造出来的外星人)的超光速太空航行至关重要的晶体是怎么出现的,Galaxy船团内部的研究资料和已经发表的论文则提供了两种可能的答案。
埃贡·舒勒专心致志地做着记录,他首先要弄清【自己和其他项目组成员】过去的研究记录和报告中所描述的情况是否属实、是否具有进一步进行深入探索的价值。很快,他查阅了十年前左右Galaxy船团首次遭遇伐折罗后不久的研究记录,从中又发现了一个让人疑惑的结论:Galaxy船团的科学家们一方面声称折跃水晶是在十一维生成的某种物质留在三维空间的投影,另一方面又声称伐折罗通过吞噬某些特殊物质从而在体内实现合成折跃水晶……
不对,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谁也没有规定伐折罗和地球人一样是普通的生命体。
“也就是说,Galaxy船团最终的结论是,伐折罗是一种来自更高维空间的东西。”舒勒停下了记录,他需要认真思考一会才行。天才是外人给他戴上的桂冠,是虚假的名誉,从未有什么名号能够真正让当事人获得和名号相称的能力。
到了这一步,埃贡·舒勒意识到,用常规的思路和方法去研究伐折罗已经行不通了。他可以无视李林而依旧认定自己能够通过掌握自然世界的规律来更好地认识世界,但如果某个平行世界的相关物理法则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那么舒勒做的工作再多都只能在错误的结论上越陷越深。适时地抽身来回顾自己的道路也许是个不错的方法,再说眼下还轮不到舒勒用他的研究成果去协助麦克尼尔或是其他人对抗凶恶的敌人。
“您好——”
“别打扰我。”舒勒抬起头,见门口有一名士兵望着自己,随意地挥了挥手,“……我还忙着呢。”
“但是,长官跟我们吩咐过——”
“我说过了,在这里,研究方面的工作以我的命令为主。”
舒勒刚打算把这名殷勤的士兵赶走,转而想起了远征军指挥官们对自己那种既重视又提防的态度。他可以不在乎远征军的看法,甚至可以直接宣布背叛Galaxy船团而投靠Nexus船团,但如果他因为没有按时吃饭而被远征军怀疑从事某些对远征军不利的勾当,那可真是舒勒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误会。
“……算了,我也许是该休息一下。”舒勒走出了研究室,跟那名士兵并排前行,“我叫你们去调查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大部分记录都是用作战服上的录像设备录制的,也许有些模糊。”
“没关系,我需要知道这些人在什么情况下近距离接触了伐折罗。”舒勒不能对士兵们说出实情,或许他可以把Galaxy船团的一些研究报告和病例展示给士兵们,从而向着士兵们证明【和伐折罗近距离接触会感染无药可救的绝症】。Nexus船团没理由不知道这一点,如果他们本应知道而没有通知士兵,或许其中存在舒勒现在无从了解的其他理由。
匆忙地吃完了午饭后,埃贡·舒勒没有回到研究室,而是在士兵们的带领下前往保管安全影像记录的房间,开始逐一查看已经被证明属实的全息录像。其中也不乏从地面设施或是空港的监控设备中提取出的录像,从这些录像中,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伐折罗的士兵们能更加直观地看到自己的战友们是怎么被撕碎的。
“……这种不符合要求的录像就不要拿出来给我看了。”接连从录像中见证了十几个士兵被伐折罗撕碎的故事后,舒勒不满地对士兵们说道,“我需要的是仍然在世的活人。被伐折罗当场杀死或是在随后的战斗中死亡的人员,可以从名单中排除掉。把名单重新整理一遍,我晚上再来看。”
缺乏具体情报使得舒勒必须谨慎地对待他的合作者。把Galaxy船团的机密一次性全部卖给Nexus船团不仅会让舒勒失去利用价值,还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一旦远征军发现Galaxy船团对他们隐瞒了一些可能导致远征军惨败的重要情报,舒勒也许会成为远征军用来压制内部不安情绪的牺牲品。因此,他不会大张旗鼓地跑到远征军的指挥官们眼前去说什么跟伐折罗近距离接触过的士兵都会得上绝症这种蠢话,说不定远征军会认真地考虑把他关进精神病院。
就在这天下午,舒勒得知了一个令他意外的坏消息:索米-3的伐折罗变得十分狂暴并四处乱窜、攻击恰好向着叛军控制区大举进攻的远征军。
“具体伤亡情况尚不清楚,但一般来说,肯定是惨不忍睹。”被派来把消息告知舒勒的士兵无奈地说道,“我们的陆战队士兵碰上伐折罗也只能选择逃命了。”
远征军舰队坐视不管,除了担忧【无瑕者】舰队趁乱袭击之外,也隐含着对伐折罗这种不讲道理的集体进化的顾虑。他们确实可以在获得许可后不计后果地使用反应弹攻击伐折罗,但万一伐折罗有朝一日对反应弹完全免疫,整个地球人类文明都会因为某一支新统合军的任性而承担后果。舒勒自己倒是从Galaxy船团已有的研究资料中找出了一个也许能够解决伐折罗的办法,而他并不打算告诉远征军。
傍晚时分,士兵们无精打采地前来告诉舒勒,他们终于找到了符合舒勒要求的录像。
“当事人现在还活着?”
“没错,都健在。”被舒勒死板而限制颇多的命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士兵们为自己终于能够交差而发自内心地感到快活,“您快去看一看吧,也许过了今天他们就——”
没等士兵们暗示舒勒说这些人可能今天就会阵亡,舒勒撇下手头的工作,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研究室,回到保管录像的房间中,喝令那些忙碌着的士兵们先把筛选出来的录像播放给自己看。
录像拍摄于远征军驻扎的一座空港中,据士兵们说,他们也不清楚空港中怎么会关着一只小型伐折罗。
全息影像抖动了几下,显示出了那条狭窄而阴暗的走廊。有一名穿着作战服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从走廊的另一侧跑向正观看着录像的士兵们所在的方向,他的背后正是一只紧追不舍的小型伐折罗。
舒勒暂停了播放,而后开口问道:
“这只伐折罗现在被关在哪里?”
“还在空港里——”
“哎呀,你们居然不和我说这件事。”舒勒推着鼻梁上的眼镜,“虽然附近的研究所中幸运地保存下了一些研究样本,但那些都是我们牺牲了许多士兵和学者才击毙并抓来的成年大型伐折罗,像这样还处于成长期的伐折罗样本可不好找……我得提出一个申请,让他们把那只伐折罗转交给我。”
士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想首先回应舒勒的要求。长官命令他们在这里保护并监视舒勒,除此之外则服从舒勒的安排;舒勒的要求则是士兵们应当在研究飞船上首先听从他的命令。如果双方之间起了冲突,这些只想着多拿一份赏金的士兵不可能坚定地站在舒勒一侧。
“这事不好办哪。”
“我又没说让你们去申请——”舒勒猛然间发现全息影像覆盖范围的边缘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一秒,在那名同样浑身上下裹在作战服中的士兵占据了全息影像中央位置后,舒勒从标注中发现,此人正是麦克尼尔。
刚才被伐折罗追杀得夺路而逃的士兵没有因为战友的出现而停下来协助战友,反而只顾着自己逃跑。麦克尼尔先是向着那只顺着狭窄的走廊向前挤过去的伐折罗投掷了手榴弹,而后对准伐折罗开火,即便不能伤害到它,也能让体型大概只有成年人那么高的伐折罗暂时退却。
紧接着,彼得·伯顿出现在了麦克尼尔身后,他双手持着机枪,继续对准伐折罗所在的方向进行扫射。
“停。”舒勒又一次告诉旁边的士兵暂停录像播放,“还有其他的录像吗?”
“……没有了。”一旁的几名士兵七嘴八舌地解释道,“当时我们正在进攻空港,空港内部许多角落里的监控设备都被破坏了。”
事情比舒勒想象出的结果还糟糕,他准备好的计划彻底报废了。按照舒勒原先的设想和对远征军实际作风的观察,只要他保持着和远征军之间的和睦关系,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把这些近距离接触过伐折罗的士兵送进研究设施,完全不会引来任何非议。一来,远征军行事粗暴残忍,动辄给不服从命令的平民甚至军人安上叛军间谍的罪名后送进工业园区从事足以致死的高强度劳动或干脆处决;二来,只要舒勒不对外声张、保持默契,远征军也不会追究他打算拿远征军士兵做实验的事情。
非要在两个船团之间评出【好船团】,滑稽程度不亚于从索多玛和蛾摩拉中找出更民风淳朴的那一个。
其实,舒勒并不想从事这种把活人当做实验品的研究,若非此次情况紧急,他也不会想出这种可能导致麦克尼尔产生强烈反感的计划。无论如何,舒勒不会主动地加害麦克尼尔和伯顿,那么也只有在场的第三名士兵可以成为合格的实验品了。
“感谢你们的努力,我会记得在你们的长官面前表扬你们的。”舒勒匆忙地离开了房间,回到研究室内继续查阅相关资料。他如此急迫地寻找曾经和伐折罗有过近距离接触的士兵或平民,全是因为那些数据存储装置中保存的论文和研究材料让他产生了一种能够突破困境的错觉。
许多近距离接触过伐折罗的Galaxy船团居民——主要是研究人员和执行抓捕任务的士兵、雇佣兵,他们多半没有妥善地保护自己——最终都死于非命,尸检结果显示死者的脑部受到了严重的破坏。多亏了Galaxy船团和通用银河那些视道德如草芥的专家和资助这种研究的大亨们的协助,舒勒才能立即找到进一步的答案而非自己凭着直觉和猜测去苦思冥想:
伐折罗携带一种特殊的【细菌】,这些细菌似乎和伐折罗一样具备了空间折跃能力,并会转移到近距离接触伐折罗的一切生命体身上。
尽管细菌能实现空间折跃这件事本身已经让舒勒不知所措,他心平气和地将这一结论当成自己使用的工具,不去追究其深层次的原因。
“那么,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的推论:折跃水晶是伐折罗实现超光速的空间折跃太空旅行的原因;而这种【折跃细菌】,我们也许可以把它称为伐折罗细菌或是V细菌,是伐折罗个体之间用生物折跃波进行超光速通讯的根本保障。”
舒勒用心地记录下自己的结论,心中涌动着澎湃的思潮。他多么希望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研究这个太空时代的奥秘,尤其是推动着人类探索宇宙的空间折跃技术,还有创造了银河系内一切智慧生命的原始文明……但是,越是这样陷入对未来和真理的憧憬中,舒勒就越发清醒地明白,自己和麦克尼尔一样都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去阻止某些冲突将人类文明推向毁灭的过客而已。
他们不是救世主。
半个多小时后,被派来通知舒勒的士兵沮丧地告诉他,那名叫阿米沙尔·丹尼斯的士兵参加了轨道空降登陆作战,肯定是回不来了。
“我知道了。”舒勒差一点把手里的笔捏断,“……继续做你们的工作,找到还活着的当事人之后,立刻通知我。”
实验品暂时找不到了,舒勒也就只能埋头整理他的资料,顺便得出一些不知道能否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作用的结论。然而,他终究是生活在前太空时代的地球人,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个世界的人类凭借着原始文明的馈赠在短短半个世纪中发展成为银河系首屈一指的人类文明后的生活状况和各项基本常识。越是探索,他越是感到自己和常识之间隔着一层屏障,而且是凭借才智或毅力都无法突破的天堑。
适逢士兵们前来通知舒勒记得吃晚饭,暂时找不到思路上的突破口的舒勒也趁机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结束了仅仅耗时三分钟的晚餐时间后,舒勒立即赶回了研究室,这一次他准备从研究所保存的档案中(尽管据麦克尼尔所说已经被不明人士远程控制删除了大部分)找出可能保存实验品的设施。他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寻找新的实验品,废物利用或许是一个更好的办法。
“等等……”舒勒突然发现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如果不是和伐折罗本体近距离接触,而是接触了被用于伐折罗相关实验的工具……”
仍然有一部分历史档案幸存,这些被远征军从康提奥工业园区的地下研究所中抢救出的档案现在正等待着埃贡·舒勒的审视。
“2058年11月4日,由于叛军持续进攻研究所附近区域……被迫将b区全部实验品废弃……”
保存在研究所内的伐折罗样本大多是已死的伐折罗或被切割下来的伐折罗躯体碎块,理论上来说不会直接对近距离接触者造成威胁。然而,事情总会发生意外,而舒勒几乎能断定研究所中的安保人员和研究人员在疏散和撤退的过程中没有严格地按照操作流程来处理问题。
最终,舒勒找到了研究所处理废弃样品的办法,他特别注意到研究所把培养罐中用来浸泡伐折罗的有机溶剂全都排到了临近的供水设施之中。毫无疑问,叛军和仰仗着叛军的保护才得以幸存的平民当中一定有不少人因此而被舒勒所说的V型细菌感染。
“好极了,这下我知道到哪里去找实验品了。”舒勒松了一口气,“反正远征军把这里的平民当成牲口来对待,我把他们当做实验品说不定还算是保护他们呢。不过,这些在四个多月前被感染的可怜人到底躲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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