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侧那老者没注意到身旁同行老者的异样,接着又道:“罗掌柜和姜夫人可在?”
周进道:“罗掌柜应袁先生之邀,前往中州,已有大半月,归期难定。姜夫人前天也去了寒沙城。”
老者听到这话,呆了片刻,怅然叹了口气。
周进道:“夫人后天才能回来,老先生如有要紧事,晚辈可代为传讯。”
观海楼不同于寻常酒楼客店,那位罗掌柜交友满天下,虽不掺和道门里的纷争,但旁人若是前来求个什么事情,他往往也都应承了。
瞧这两位,只怕跟罗掌柜是旧交,身份又自不同。
听周进这么说,那老者略作犹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两人此来,只是要找罗掌柜商量事情,如今掌柜既不在,两人也不再多耽下去,当下便离开了观海楼。
另外那老者,临出门前,脚步一顿,忍不住又回头瞧了眼周进,眼中惊异之色依旧未消。
刚才这批客人,人数众多,各门各派的都有,周进只认得出几个大派出身的弟子。
这些人里面,修为大多也都在气合气虚境。
“邙州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去观海楼往来的客人,通常都是道门中一些成名已久的人物,甚至有不少名门大派的掌门宗主。
这种客人,修为至少也是真罡第二重以上,就连真武阳极,也属常见,像今天这情形,以前倒是少有。
这批客人不像江山府那六人,只顾喝闷酒,众人一边吃喝,一边兴奋地谈论着。
周进在柜台后面,静静听了老半天,也总算是明白了,还真跟他猜想的一样,邙州果然是又出了件不小的事情。
六天前,天葬渊下,出现了异动。
从这些客人口中,周进没听出多少具体的情况,不过单只“天葬渊异动”这么几个字,也已足够。
“葬渊异动……”
如今周进对当世天下道门间的形势,了解已不算太少。
天葬渊这三个字,在前世太古年代,他完全没听说过,那是后世才出现的。
天葬渊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没人能说清楚,但那地方跟上古诸帝先贤有关,倒是确定无疑。
世传往古十六帝,其中有大半都曾深入过天葬渊。
自天极帝尊之后,十余万年间,又相继出过三位御天帝尊。而这三位帝尊里面,其中最后那位一去不返,彻底消失在了葬渊深处。
也因如此,天葬渊成了后世洪荒界的第一绝地。
这天葬渊,正处邙州腹地。
葬渊究竟有些什么样的凶险,暂且不说,世间也从不乏亡命徒,千万年间,想法设法想要进入其中一探究竟的修士,数都数不过来。只可惜,几乎没有几个人当真有幸深入其中。
如今葬渊突然异动,必有大变,这些修为低浅的修士,跑来邙州凑热闹,倒是再正常不过。也怪不得这几天里,观海楼会变得这么冷清了。
一明白了这些,周进也就没兴致再听下去。
他自问当世没人比他更清楚御天合道那等境界的恐怖,连那种人物都要陷落其中,现在的他,别说对葬渊有什么兴趣,甚至连琢磨他都懒得去琢磨。
那伙客人说话的声音不低,江山府的六人和无极宗那老者,全都听得清楚,显然他们也都早得知了这消息,都不觉惊讶。
江山府六人仍自细酌慢饮,无极宗那老者吃喝也慢了下来,凝神侧耳倾听着后面那批客人的交谈。
周进瞧着门外,想着自己的事情,正出神间,这时候,外面一前一后,相继又来了两批客人。
这两批人少,前后加起来只有四人。
最先的两客一进门,店里原本乱纷纷的说话声,突然间凝滞了一瞬,有人惊讶地低声道:“中州云家的人也来了?”
这两个客人年纪不大,看上去不到三十。
两人锦衣华服,顾盼自威,举止神态,自然而然的透着几分高傲。
这两人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坐下,其中一人也不起身,向柜台后面的周进随手招了招。
这举动一出,店内诸客又怔了怔,都感意外。
江山府六人里面,那少年嘴角已现冷笑。
观海楼这地方,就算从没来过的人,也总都该听说过。别瞧人家小小的一个跑堂伙计,他们这三批客人,包括一向强凶霸道的江山府那六人,入店后,也决不敢有丝毫失礼。众人都没想到,云家这两人,居然敢如此托大。
但让众人更没想到的却是,周进并没发作,起身来到了云家两人桌前。
“久闻观海楼四大奇酒,‘醉红尘’、‘逍遥游’、‘离人愁’、‘情怨’,这四样每种先各来一壶。”
云家为首的白面青年,开口就说出了这么几句,跟着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紧接着便又加上两句:
“听说除了这四种,你们另外还有种叫‘天鉴’的神酒,也来上一壶。”
众客人吃惊更甚。
观海楼四大奇酒,一种比一种价高。真要说喝得起的人,在场诸人那也多得是,关键却在其中的条件和限制。
云家这两人,张口就要每种都来一壶,众人还是头一次见识。
至于最后这“天鉴”什么的,众人却连听都没听说过。
周进道:“两位难道不知本店规矩?”
云家另外那紫衣青年笑道:“以前听说过一点,正要请教。”
周进道:“‘醉红尘’卖老不卖小,‘逍遥游’只敬高人隐士,‘离人愁’非客乡离人不开,‘情怨’唯女子可饮。至于‘天鉴’……”
“‘天鉴’又怎样?”
周进没回答,只道:“还请两位另点其他灵酒。”
紫衣青年道:“照你们这规矩,其他三种倒也罢了,那‘离人愁’,我们如何也没资格喝?我们兄弟来自中州,远隔家乡,迢迢数十万里路程,怎么就算不得客乡旅人?”
周进道:“乡音久疏多年,时刻心念故土,而不能回返,惟有一醉才得以遣怀,此所谓离人。你们两位客游邙州不假,却非我观海楼所立规矩里的‘离人’。两位若想喝酒,请点其他灵酒。”
白面青年斜眼瞅着他,上下瞧了两瞧,冷冷地道:“一个跑堂的伙计,说话倒会装模作样。你还没说那‘天鉴’。”
周进道:“‘天鉴’非卖品。”
紫衣青年笑道:“你们开的可是酒楼,既然有这酒,岂有不卖之理?”
周进微微皱了皱眉,这时也笑了,说道:“自罗掌柜建起这观海楼,迄今为止,七百多年里,普天下也只两人尝过天鉴酒的滋味。”
白面青年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们倒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敢借武王和圣主来吹大话。”
周进诧异道:“武王和圣主?我几时说过他们两位有资格喝我观海楼的酒了?”
这话一出,店内众人都愣住了。
雾村宇文家现今这一脉,祖上的出身,就是中州云家。
周进跟宇文家结怨,祸不及他人,对云家这两人,倒也谈不上什么恩怨,这时虽明知他们有意在胡搅蛮缠,也懒得再跟他们啰嗦下去,转身慢慢又回进了柜台后面。
云家那两人呆愕了一阵,白面青年脸色沉了下来,就要起身,对面紫衣青年拉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多做纠缠,随便要了几个酒菜。
后面的两位客人,一直等在门口,周进和云家两人的那番话,他们都听在耳中,这时才在角落里落了座。
两客一男一女,女的不到二十年纪,一身淡蓝色的衣衫,五官神态,极是秀气。
她的同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后背着一把长剑,稚气尚未褪尽,浑身上下,却已隐然透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凌厉之势。
店内众客本身修为就算不是很高,眼力多少还是有的,自然都瞧得出来,那少年的修为,已达三合大成,心下惊讶赞叹之余,无不暗自纳罕。
这一对男女,众人居然都瞧不出他们的身份来历。
那秀丽女子起身来到柜台边,犹豫了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道:“这位大哥,我听你刚才说,‘情怨’唯女子可饮……”
她这几句并没说完,周进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去她脸上打了一转儿,说道:“‘情怨’这酒,姑娘若一定要喝,当然可以。只不过,罗掌柜当初所以定下那些规矩,倒也不是故弄玄虚。对多数人来说,那四样酒,喝了有害无益。”
那女子一怔,目光里面,反而更多出几分执拗的神色。
周进微微摇头,柔声道:“姑娘,我瞧你温柔灵慧,‘情怨’那酒,当真于你有害无益。”
这几句话,前面一句,未免唐突失礼。好在那女子也听得出来,周进语气诚恳,并非言语调戏。只是当众被一个陌生青年这么直白的夸赞,终究不妥,她两颊也浮上了一层红晕,隔了一阵,羞意才退,她却仍不罢休,低声又问:“为什么?”
周进解释道:“七情六欲伤神。因情生怨,由爱成恨,其毒本已入骨。这对咱们武道中人来说,也还未必致命。可‘情怨’那酒,伤情人喝了,散情以驱毒,两相冲和,那就是件好事。
“姑娘青春年少,又身无怨毒,因此喝之无益反害。”
那女子听完,又怔了怔,眼中那股执拗的神色,方才慢慢化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