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客离开,周进慢慢来到柜台前,拱手笑道:“恭喜。”
那青年上下瞧他几眼,诧异道:“喜从何来?”
“六千晶得古之《巡天手记》,岂非大喜?”周进指了指已被他随手放入后面书架的那卷古本。
那青年愣了愣,心中虽不以为然,但入店即是客,他自不会将心中想法显露在脸上。
“那照你的意思,这卷古本倒是真本了?却又何以见得?”
“《六贤志闻》里有说:明觉三十四年,金池盛会,四贤论道于烟山弥云之顶,历七载,疑乃变始之端。
“《五州玄异录》上又有记载:黑河出幽入冥,其源或谓子母,而帝崩于先。”
周进侃侃而谈。
那青年神色一动,道:“愿闻其详。”
周进道:“‘望夫’和‘子母’,实同山异名,古时的‘望夫山’,即今日雾村以北的‘母子山’。
“明帝于明觉四十一年羽化仙逝,也就是那卷巡天古本里面所说的‘金池盛会’结束的那年。
“所谓‘临望夫记’,其中所记,自然说得是明觉四十二年,望夫山出现异变。我料手记中所载,必定跟明帝之死有关。”
那青年大为动容,眼中显出惊异之色,又细细打量了他几眼,沉吟道:“你说的倒是没错,书里那几句话的前面,确实有说望夫山有异变出现,也果然和明帝相关。
“可光凭这些,那又怎么能证明它就是真本?也许真本早就流传于世,你不过是看过了抄本呢?就算没看过,你能从别的书里记载的推论出来,别人自然也能想到,要作假,那还不是一样简单?”
周进摇头道:“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卷《巡天手记》是从哪里来的。掌柜的不妨追上刚才的那两位客人,问问他们,这古本可是从‘天葬渊’下所得?”
那青年听到“天葬渊”三个字,顿时变色,道:“烦请尊驾在此稍待。”
说完立即起身离了柜台,风风火火的出门追那两人去了。
“喂!你还不跑啊。”
周进正扫着柜台后面的书本和玉简,等那掌柜的返回,这时听到声音,回身过来。
说话的是西窗下的伙计。
那伙计仍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脸贴着桌面,只侧过了头瞧他。
“我干嘛要跑?”周进反问。
“难不成你跟掌柜的说的还是真的啊?”伙计心中一奇,提起了点兴趣。
周进道:“自然是真的,不然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跟他撒谎?”
“你这人也奇怪。你来既不买东西,又故意向掌柜的露这一手,那是为了什么?”
周进笑道:“当然是来找活儿干的。”
伙计呆了呆,脸又慢慢贴回了桌面上。
“我劝你还是算了吧,掌柜的是个小气鬼。你瞧瞧我,我在这里每天累死累活,一个月就十晶的工钱,吃也不管,住也不管。
“我瞧你是个读书的人,肚子里也有学问,干嘛不去找个好地方?你想在这三宝阁里干活儿,我告诉你啊,你迟早要被掌柜的……”
他絮絮叨叨的还没说完,窗外忽然伸进一只手来,一把揪住他的左耳,扯着将他提了起来。
却不是那青年,又是谁?
“啊啊啊,放手,放手啊!”
“你个懒猪!要不是老子看你可怜,收留了你,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捡野狗剩下来的吃食呢。现在倒好,都敢背地里编排起老子的坏话来了!”
那青年一顿泼天大骂,揪着伙计的耳朵,用力一扭,却不松开,侧身把半边身子先探进了门,又换右手扯了那伙计的右耳,这才松了左手,全身都进到店里。
“喂喂喂,你放不放手?你放不放?你再不放手,我要骂了啊,我真骂了啊!”
伙计梗着脖子,翻眼皮瞪着那青年,嘴里大声吵嚷起来。
周进和小离惊讶地瞧着这对主仆,两人倒越来越觉得这三宝阁够奇怪的,铺子怪,里面掌柜伙计也怪。
“死小子!你还再敢不敢背后编排老子的不是?”那青年扯着伙计的耳朵,厉声喝问。
“我骂了啊,我要骂了啊。”伙计只管翻着眼皮子嚷。
那青年在他右耳上下死力又扭了一把,才松了手。
等回过身来,脸上怒色瞬息退散,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堆起欢容,笑眯眯地望着周进,搓着手道:“兄弟肯屈尊,三宝阁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周进知道他现在已确定了那古本的真伪,虽觉他态度未免太过热情了些,但这次最重要的目的看来竟也有望达成,便无意深究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青年自道名姓,姓叶,名通天。
周进听到这名字,倒是吃了一惊。
叶通天又问起周进两人姓名。
周进说完了自己的名字,指了指身旁的小离,道:“我师弟姓离。”
叶通天笑道:“周兄弟,我听你刚刚说的,是要来找活儿干,但玄羽外苑里的弟子,恐怕没有很多时间吧?这么说来,你是……”
周进点头道:“我是想来做个‘鉴古师’。”
叶通天挑了挑眉毛,道:“周兄弟,鉴宝师可不是说做就能做的。”
鉴宝师有很多种,但凡是武道相关的物品,便有相应的鉴宝师。
这其中,尤以功法、神兵、阵符、灵兽、丹药、奇珍这六大类别为多,也最具名望声威。
但鉴宝师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被认同,除了天分和学识,更要丰富的眼界和经验,而且鉴宝师多数在武道修为上,本身就是大高手。
周进修为连真武都还没到,以他如此年纪,哪怕再聪明有天分,顶多也就塞上满肚子的知识学问,鉴宝最关重要的眼界和经验,却是聪明和天分弥补不了的。
周进摇头道:“不是‘鉴宝师’,是‘鉴古师’。”
叶通天这才想起他之前开口,好像说的就是那名头,这时听他又特意强调,似乎还真跟鉴宝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倒好奇了起来,问道:“有什么区别?”
周进笑道:“我就随口一说,至于有没有这行当差事,或者这行当究竟是怎么个说法,我并不知道。
“我说的这鉴古师嘛,不鉴宝,只鉴古。远及龙帝御诸天,近至天极绝天维,这中间数十万载的岁月,有关诸帝先贤的事情,如有遗文留存至今,我或可试辩真伪。”
这番话口气大上了天去,叶通天一愕之下,还没开口,柜台左侧的后门里面,忽有一人掀帘而出,冷笑道:
“吹得好大牛皮,你何不再吹大一些,直说你有能耐鉴定诸帝先贤的真伪?”
周进转头望去,只见那人二十来岁左右,是个青年女子,一身绿衣,长挑的身材,容色冷俏,神色间除了讥嘲不屑外,隐隐还有几分敌意。
他心中微感奇怪,正色答道:“若真有帝笔亲书,大贤手迹,那就是化意通神,真伪自显了,也用不着什么人去鉴别。”
那女子愣了愣,哼了一声,道:“还算有点见识。”
叶通天望着那女子,笑道:“这倒是稀奇了,咱们的‘冷姑娘’也有服人的一天。”
绿衣女子瞪他一眼,没有理会,仍旧冷冷望着周进,道:“既夸海口,我倒要问问你,古今帝尊几何?圣贤几家?”
周进本无意和她做口舌之争,但既准备要做这三宝阁的“鉴古师”,免不得也得拿点儿东西出来,便答道:“自龙帝御天,及天极而止,迄今数十万年,往古四帝,圣者独一,大贤只得六姓。”
绿衣女子听了这番话,先是愕然呆住,随即冷笑出声:
“一派胡言!且不说天极帝尊之后,十多万年间还有三位御天帝尊,即便从天极帝尊往前算起,历世帝尊年月相隔最久远者,也不过三五万载。几十万年间,只区区四帝?
“上古有文武双圣,世间三岁小儿都知道,你却说圣者独一?
“先贤世家古今百余,到你嘴里,就只得六姓了?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亏你刚才还敢夸那海口。”
周进道:“世传往古十六帝,岂不知唯有御天合道,始承‘帝尊’之名,方可成帝尊之德与功。古来御天者众,合道者寡,因此我说往古仅只四帝。
“你说文武二圣,文尊穷毕生心血,着三书传布苍生,教化万民,是为圣者。武祖可为武道之尊,却不能混同于文尊之圣。此中有别,不可不知。
“至于所谓先贤百余家,大抵历世武道世家自家往自家脸上贴金罢了,于我族类未必有功,更于这天地亦未必有德,贤之何来?是以古来大贤,唯传六姓而已。”
这番话把那绿衣女子说得哑口无言,冷俏的脸上,两道柳眉慢慢竖起,半晌却只说出了两个字来:
“放屁!”
周进微微一笑,拱手道:“愧不敢当,原封奉还。”
绿衣女子怒意越增。
“哈哈,难得,难得!‘冷姑娘’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一旁叶通天哈哈大笑起来。
“适才高论,是何人所发?”
众人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厚重低沉的声音,隐带惊诧之意。跟着脚步声响,有人自外走进店里。
周进转头瞧去,不禁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