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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明月皎皎,无风无云。

方锐一袭白袍,伫立庭院,好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身后白玉亭中,青石石桌上,摆放着二人茶具,只是奇怪的是,其中无水,亦无茶叶。

“你来了!”

某一刻,方锐忽地大袖一摆,转过身去,清淡无波的眸子看向一处,那道悄无声息出现的黑影。

“拜见主公。”关治看了眼这位澄澈如玉、好似比天上明月还要皎洁的人,心神微震,连忙低头单膝跪下,抱拳低声道。

是的,就是主公!

这一幕,若是被从不肯称呼对方主公,只以‘魏侯’、‘魏公’相称的曹孟听到,恐怕会痛心疾首,抚膺长叹:难道是我待关将军还不够好么,将军何以薄待我至此啊?!

可孰不知,在关治心中,曹孟大概就相当于借调公司的老板,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人,何须和你讲什么忠义?

“主公,这府邸中有盯梢,我已避开,鲁飞弟弟本也想来,可惜功法粗猛刚烈难以敛息,唯恐惊动盯梢之人……还请主公见谅。”

“无妨。”

方锐怎能不知曹孟给予府邸,亦有盯梢之意,早就蒙蔽了这些人的视听。

“此处我已施法隔绝,关将军不必担心,坐。”

“诺。”

关治抱拳坐下,只是腰杆笔直,只有半边屁股坐在石凳上,恭谨有礼的同时,显得颇为拘束。

这也正常,关治忠心不假,可两人终究接触不多,又久未见面,难免生疏。

再者,他并非善于言辞、八面玲珑之人。

方锐也未开口,只是拿起茶具,周身之间,忽而有白、青、蓝、红、红五色光华流转,五行领域展开。

哗!

他招手之间,天空中如匹练般的月华,落下凝为晶露;金木水火土,天地五行粒子,在领域伟力下,从大地、溪流、草木中飞出,化为茶叶。

随后轻轻一晃。

汩汩!

这一壶好茶就如煮沸了般,翻滚着冒出白烟,清香之气沁人心脾。

方锐欲要倒茶,可关治怎敢让主公服侍,抢先一步,先为方锐倒了杯茶,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这茶不错,关将军可满饮之。”方锐吹了气,浅浅咂了一口,微笑道。

“谢过主公。”

关治看着杯中泛着五色光华的茶水,身体本能吞咽了口口水,仰脖一饮而尽。

茶水入口微苦,却莫名地,给人以神清气爽之感,等咽下后,又有着回甘绵绵不绝。

倏而,体内暗劲忽地快速运转,刹那间突破了五品暗劲到四品化劲的关隘。

‘此茶莫非神药乎?’

关治心头剧震,起身拜下:“多谢主公厚赐。”

“盏茶而已,是你自身根基扎实。”

方锐面色淡淡,仿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摆摆手道:“给我说说曹孟的事吧!”

“是。”

一杯茶过后,关治拘束少了许多,开始缓缓叙说。

“当日,在南涿县时,我跟随曹孟出城剿匪……”

方锐认真倾听,时而插嘴问上一句,每每一针见血,直中关要。

在关治的叙述下,他对曹孟起家、壮大过程,乃至整个势力开始有了一个深入了解。

片刻后。

关治自身所知诉说完毕,方才停下。

“善。”

方锐微微颔首:“关将军有功,不可不赏。”

他手中光华一闪,取出一个青皮葫芦:“葫芦中灵液,一日之内给你娘服下,可保二三年内身体无病无痛。”

说是灵液,其实更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神通‘枯木长春’生命元力,如今,他已可做到以灵液短暂封存。

“谢过主公。”

关治面色动容,再次跪地拜下。

唰!

方锐又是一点,一道青色光华一闪,没入关治眉心:“此为《青龙功》三品之境的功法精要、前人修习心得,你当善用之。”

这门《青龙功》,乃是当初吴州甄家藏经阁中的一门功法。

其中,功法内容,下品、中品的经验、心得、关窍,从前就已传给关治,今日这是三品部分。

——纵使方锐看重关治,也不会一次性给予太多,以免来日赏无可赏。这与投资蛟龙又不一样,那是将来要对方十倍偿还的,手下人可不能这般杀鸡取卵。

‘关治这次立功,也是恰逢其会,接下来西南三州衍变加速,风起云涌,此人实力正好提升一番。’

方锐暗忖道。

“治必不负主公所望。”

关治双目微红,感动不已,已不知说什么了。

平生,他最珍视的,不过家中老母、自身武道,如今,皆是被方锐考虑到,如此怎能不感动?

相较之下,曹孟拉拢所赠金银、美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还有,这是‘千里传音符’,以后可方便联络。”

方锐又赐下一张银色符篆。

这千里传音符,并非一次性,可反复使用,作用么,就是传音。

此符,源法真人就可制作,不过传音距离只有百十里,唯有玄域大能,才可制作出真正的‘千里传音符’。

从饶州、凉州一路返回,此符,已经分别赐予其他蛟龙麾下棋子。

至于三州间距,远不止千里?

方锐效仿前世网络,在三州建立了一个个基站,如今,已经勾连三州。

——此般思路,当初,可是让虞云澜惊讶不已。

“竟然如此神奇?!”

关治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自以为在曹孟麾下已经见过世面,可岂比得上今日所见奇物之万一?

方锐在他心中的印象,也变得越发玄奥神秘,深不可测。

等关治被一通嘉赏,砸得晕晕乎乎辞别。

方锐拂袖之间,收起青石桌上茶盏,亦是起身:“曹孟麾下其余四将,以及曾经落子的文臣,今日也须得亲自去见一见了。”

关治一人讲述,有所片面,还需其他武将多角度补充;另外,亦须得文官视角的叙述。

出府。

方锐一一拜访。

鲁飞四将还好,忠心不改,给予轻重赏赐。

文臣么,就……呵呵!

负心多是读书人。

有富贵迷心者,想要欺骗糊弄,可哪能瞒得过鉴心之术;有翻脸不认人者,想要做出切割……

方锐自有特殊方法,让这些渣滓屈服。

既然当初自愿交易,说好的付出忠诚,怎能反悔呢?

你不履约,我自让你履约!

只是撕破脸后,场面就有些不好看了。贪生怕死者,种以禁制、毒药;爱惜名声者,再加以迷魂,手握把柄。

至于,什么手段不光彩?

还是那句话,方锐可从不是什么好人啊!

……

等再返回时。

方锐对曹孟势力的大方向、战略层次,已有了一个深刻了解,乃至比曹孟这个魏公都要通透。

“其他方面差强人意,唯独就是:曹孟为了快速席卷,对世家大族做出了过分妥协,容忍、默许,甚至是,许诺出‘吃人份额’,作为利益交换,供其培育灵药。”

“针对此事,我已做出布置,就看曹孟如何选择了。”

他眺望向府衙方向:“希望不要让我失望啊!”

……

次日,曹孟麾下十二文官上书提议,限制世家大族抓人培育灵药。

此等建议,被曹孟断然拒绝。

他有言:‘苦一苦百姓又如何’,又有言:‘一将功成万骨枯,宁我负天下人,毋天下人负我。’

此事遂不再提。

……

喀嚓!

园中,方锐手持大剪刀,在一声清脆的声音中剪断枝蔓。

这两日,他朝九晚五,在相对底层的角度观察曹孟势力。

其中,大户、世家官吏占比不小,秩序监管也有缺漏,腐化堕落速度极快。

迄今,曹孟麾下势力看似不错,不过是因为,灾年人口大量死亡,资源空出。

可以说:如今曹孟麾下,比之大虞西南三州之外的别州,远不如矣!

“最重要的是,此人没有一颗仁德之心,这般的势力,纵然推翻大虞,又能如何呢?”

说不得,还会比现在更坏,让大黑天提早到来。

“曹孟势力,不合我意啊!至于是否坏到了骨子里,无可救药,还有待后续观察。”

方锐眸光闪烁:“即使到那时,我说的‘推倒重来’,也不是亲身下场,操刀动手术,或者取代曹孟,自立为王。”

还是那句话,执棋人下场,赢了也是输了。

再就是,蛟龙命格,代表某种意义上的应天顺人,没那个命,成为一方王侯也往往事倍功半。

更且,抛弃大道逍遥,强行去为,于道途有碍,得不偿失。

“身在棋盘外,才可保持清醒啊!”

“嗯,我不下场,却也不意味着无法处理。垃圾都有用处,更何况一个蛟龙棋子呢?”

“我没记错,曹孟儿子不少,或可另选魏公,也或者,在将来与大虞朝廷的对抗中,将其作为消耗性棋子。”

“罢了,如今下断言还太过武断,再看看,再看看吧!”

方锐微微摇头,将曹孟甩到脑后,放下大剪刀,提起水壶,专注给身前的碧玉荷浇水。

什么魏公,此刻在他眼中,远比不上这株碧玉荷。

“从前年岁,这般时节,哪还用我照料它,灵儿、囡囡,两丫头都将这事包圆了。”

方锐叹息。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叔叔!”

辛雪儿蹦蹦跳跳找来,小手中拿着一个画轴:“快看!快看!这可有意思了!”

她迫不及待地分享,将画轴徐徐展开,画中,是一株青翠欲滴的荷叶,以及上面一只青蛙。

“咦?这画,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可上面,似乎有一股玄奇的造化力量。”

方锐瞬间就发现了它的不凡。

果然,下一刻。

唰!

炫白色的光芒一闪,先是那一株荷叶从画卷中消失,化作真实一般的光影出现在了外界,然后是那只青蛙,还‘呱’地叫了一声。

“荷叶也就罢了,这青蛙……竟然非是某种光影映像,而是被短暂赋予了灵?!”

方锐惊讶喃喃道,旋即,似乎了想到了什么,神色蓦然动容:“雪儿,这画卷是哪来的?”

“画是堂屋的,不过,虞姐姐施过法。”

辛雪儿脆生生道。

她话音未落。

方锐已是从原地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话:“你在这儿玩,我有要事,去去就回。”

“我就知道。”

辛雪儿大眼睛转动,并未去追方锐。

她很聪明的,知道方锐去找虞云澜了,大概是因为,叔叔也有一幅画,画中有叔叔的妻子。

其实。

辛雪儿看到虞云澜的这般本事,就想到了这些,故意找过来的。

一方面,是想让叔叔的妻子也像这画中的青蛙一般能出来,以后叔叔就不会再伤心了;一方面,叔叔和姐姐吵架,希望能通过这次的事情和好。

“嗯,叔叔教过,这叫一个石头,打了两个鸟。”

辛雪儿嘟囔着,撅着小屁股趴在桌子上,伸出小指头戳了戳那只画灵青蛙。

“呱!”

这青蛙不满地瞥了小丫头一眼,向前一蹦跶。

再一戳,又一蹦跶。

可没蹦跶两下,就啪地一下散去,重回画中了。

……

后院,嶙峋假山边,玉白石亭中。

虞云澜落座蒲团,纤长双腿合拢,长长素白的裙摆散开,青丝垂落如瀑,些许从玉肩散落至青石桌面。

霞光流转,映照其影,景色如画,玉人若仙,清冷中却自有一股无言的孤寂。

“方道友所来何事?”

虞云澜螓首微抬,清冷的眸子若星。

在方锐突破玄域境后,对她有了无形的隔阂,两人之间,犹若陌生人,基本不会主动找来的。

“雪儿手中的画,可是虞道友施法?”方锐语气少有的急切。

“是。”

“可能帮我施法一幅画卷?”方锐手腕微颤,取出三娘子那幅画卷。

“赋灵,还是点灵?”

“两者有何区别?”

“赋灵一时,点灵长久。”

“点灵。”

虞云澜沉默了下:“好。”

七彩光芒升腾,她的造化领域出现,浓缩化作一条彩虹桥,没入画卷,自身眉心亦有一颗璀璨光点飞出。

那幅画卷,在玄奇造化光芒下,材质仿佛变为了琉璃一般,袅袅光气从中升腾,先是圆月消失,随后画中人儿,也是不见了。

唰!

画灵出现,正是三娘子相貌,却高不过一尺,双眸若水晶,懵懂清澈,翩翩起舞升空,裙摆间有着流苏一般晶蓝色光焰,飞起落坐在那轮月亮上,好似嫦娥仙子,晃荡着脚丫。

“咿呀!”

她突然看到了方锐,莫名亲昵的感觉生出,咿咿呀呀飞来,贴着方锐脸颊,轻轻蹭了蹭。

那般熟悉的眉眼,那般依稀的温柔,方锐本以为随着时间淡去的情感,此刻,如火山喷发般涌动而出。

轰!

一幕幕旧忆浮现眼前。

常山县,那个一切最初之地,两人初见;

两年时间,她陪伴着走过南境三州,甘苦与共;

淮阴府,柳盼儿一事后,月下诉衷情,她长发如瀑,浅笑嫣然;

到了上洛,几十年相守相知,最终放弃容颜不老,她握紧方锐的双手,说:‘锐哥儿,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变老啊’;

方薛氏去后,她伸手抚平方锐眉梢的皱纹:‘锐哥儿,我好怕,怕走在你前面,那般孤独……我怎么忍心看着你承受?我怎么放心你啊?’

……

胸膛中的激荡热流,冲入眼眶,刹那间模糊了视线。

呼!

方锐深吸口气,压下类似近乡情怯的颤栗,伸手去抚摸这好似重生的三娘子。

唰!

她好似害羞、好似受惊,一下子钻入画中,不出来了。

方锐无奈笑笑,目光宠溺,看待她……如妻如女。

这一刻,他心中生出明悟。

“我的道路,从非天魔之道,无情无性,无恃无心。”

正是:君非寡情人,缘何言太上?

“我的道,乃是有情众生之路,非为锚,非为执,只为本心。”

识海之中,神魂在蜕变,愈发澄澈透亮。

方锐对此却并不在乎,只是看着这幅画,满足笑着珍而重之收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