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寺乃当今天下第一大寺。中土佛教四大宗,禅宗和律宗的祖庭皆在于此。禅宗追求参禅顿悟,但有佛心,卧立行走皆可参禅。律宗讲究律己,寻求在苦行中领悟佛的真谛。这两宗对教义和经藏的理解大相径庭,却能融洽一寺,常令旁人不得其解。每位僧侣,不管是自幼参佛还是中途出家,都要先去天音下院修习三年基础佛法,是为“参心”;然后其中又选资质上佳者,去天音丛林的其他寺庙行走修炼,是为“参世”;参世之后,再选佛缘尤其深厚者,凭其本心,择一宗修行。到这时候,如果有缘,自有前辈高僧,前来纳入门墙。参心参世不成者,亦是天音弟子,可以自由出入,随意听讲。食宿与所有同辈弟子皆同,只是出入藏经阁等处,需要提前向执法僧报备一下而已。历来天音高僧,有半数是参心参世不成的。这一辈所谓天音四绝中的智绝圆能,便在此列。
秀林和尚将众人安排到客舍,自去寻他师父。连淙又托他去问法和是不是在寺里,他要请教九转灵宝塔之事。秀林应了。连淙和易寒也没什么行李,跟着知客僧认了认门,便去女客舍寻张灵徽等人。
正好张灵徽不在,连淙赶紧向易寒请教花榜之事。易寒笑道:“连兄想来知道,扶柳,清秋,采薇三榜,每榜各有十名女子入选。虽不讳人妖神巫之别,但百年来入榜的,绝大多数都是人族女子,极少见其他族类。”
连淙见他似乎打开了书袋子,巨细靡遗地介绍起来,连忙打断道:“易兄勿怪。能不能先说说最近的这榜单?”
易寒好脾气地笑笑道:“连兄真是关心则乱。张白衣去年被列为清秋榜首,点评说她“冰肌玉骨,未食人间烟火;清灵逸秀,宛然天山雪莲。”其实扶柳,采薇她也是榜上有名。虽说不是连中三元,也算得世间少有。连兄得张白衣青睐,可谓福气也。”
连淙呵呵傻笑了两声,心道其实张白衣也有梨花带雨的时候,只是你们瞧不到。又问道:“然则扶柳采薇的榜首又是何人?”
易寒微微一笑,道:“采薇的榜首,便是我师姐慕容琰。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参习天地,与佛,道,儒各家均有涉猎。扶柳的榜首,是苏州初雪楼的花魁苏浅雪。”
连淙登时目瞪口呆:“你...你说苏浅雪?”
易寒笑着打趣道:“正是。莫非连兄与苏姑娘亦有往来?”
连淙心里哀叹一声,岂止有往来,她的红丸都被我取走一半了。又想到张灵徽,怪不得这两女子明里倾盖如故,暗里风起云涌。自己夹在中间,真是步步惊心。苦笑一声道:“正是。”
易寒见他神情古怪,击掌笑道:“连兄果然风流不群。这般齐人之福,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连淙苦着脸摇摇头。他洒脱不羁,倒也未曾真的囿于这奢侈的幸福。朝易寒笑道:“易兄取笑了。”
易寒哈哈一笑,自有一丝逸士风采。嘴里却如三姑六婆,将各榜单的女子一一向连淙介绍。只是男女客舍相距并不远,他刚说完了采薇榜第三名纳兰雪雁,便有女子声音笑道:“师弟又在搬弄是非。”
这声音温柔醇绵,极是悦耳。二人一转入门洞,便看到张灵徽与一玄衣女子并立而笑。这女子杏眼桃腮,婀娜高挑,说话又端庄温柔,给人一种融融泄泄的温暖之感。与张白衣清逸出尘,别有一番韵味,可谓一时瑜亮。
这女子便是慕容琰。连淙忙上前见礼。四人随意叙了几句,慕容琰便与易寒一齐告了个罪离去。连淙见四下无人,过去牵了张灵徽的小手笑道:“原来张白衣还是天下有名的美人,真是失敬,失敬了!”
张灵徽脸色微微一红,嗔道:“这种无聊榜单,也就是你们这些无聊男人津津乐道。”神色中竟有一丝厌恶。连淙心下一想,便知道这榜首的名头,许是给她带来了一些纷扰。捏了捏她清凉无汗的小手,笑道:“这榜单能让我得到张白衣真情一吻,可是功德无量啊!”
张灵徽微笑着看着他,看得他有点心里发毛,不由问道:“怎么了?”
张灵徽的眼底里藏着一丝调皮,问道:“喜欢么?”
连淙连忙点头,道:“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
张灵徽眼里的笑意更甚:“真的么?”
连淙就差指天发誓,直直地看着她,正色道:“当然是真的。那一刻,我一下什么都不想了,只看到你。”
张灵徽轻笑道:“那你闭上眼睛。”连淙依言,很快便有一个轻巧纤细的身子靠近了他,蜻蜓点水般地吻在他嘴上。那香甜的感觉疏忽转瞬即逝,连淙如何舍得她就这么退开?一把将那身子抱在怀里,尽情拥吻起来。
情人间的亲热,是永远都不嫌多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淙才放开了气喘吁吁的张灵徽。白衣仙子面泛桃花,娇艳得无以复加。连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情常在,鸳鸯神仙!”
张灵徽似是要化在他怀里一般,整个人娇软无力,只有一双玉臂,用力地怀在连淙脖子上。
二人正在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当儿,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转头一看,果然是秀林和尚圆真大师。秀林回到师门,总算是回复了一点高僧的模样。朝二人合十为礼道:“二位施主若是有暇,小僧师父有请一唔。”“若是有暇”四个字,被他说得拖泥带水,甚是揶揄。
张灵徽顿了顿,不理会秀林,朝连淙道:“我想坐一会,要么...你一个人去找法相禅师?”
连淙初时还以为她是羞涩,转念一想,便知张灵徽是体谅他,不想自己在一边让他说话不方便。当下牵起她的手笑道:“大师上下是法相么?我可不知道。走吧。”张灵徽果然并不推拒。秀林朝连淙抬抬眉毛,却不再打趣他,只说法和不在寺中。
法相有一个自己的小院,本是他闭关之所,后来便一直居住在那里。三人迂回曲折,走了许久才来到房前。那僧房并无门户,秀林也不通告,带着两人直直走了进去。
屋内并无家具,有些幽黑,地上随意放着几个蒲团。三人刚刚进去,一位满脸褶皱的瘦小老僧便从后面走了进来。老僧朝三人点了点头,自去寻了一个蒲团坐下。连淙未料名闻天下的法相大师形容居然如此灰败,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自道姓名。张灵徽也跟着行礼。法相轻轻摆手道:“罢了。些许俗礼,无需在意。”
法相的声音与他人一般枯悴,带了几分嘶哑。连淙和张灵徽有些拘束。法相问连淙道:“听我这痴儿说,你想问一些当年除魔之役的事情?”
连淙恭声道:“是。晚辈师门遭遇不幸。魔门残忍无道,杀伤晚辈许多同门,又将晚辈师妹掳去。”
法相问道:“然则你具体想知道什么?”
连淙心中万千疑问,如今能回答他的人近在咫尺,却反而不知从何开始。沉吟了一下,问道:“大师可知如今魔门巢穴安在?”
法相木然道:“魔门的巢穴一直飘忽不定。每一次魔教现世,其巢穴必与之前不同。不过不管他们巢穴在何方,俱都称为极北寒天。上一次的极北寒天,在如今无境山西北约七百里处,一半在罗刹国境内。”
连淙想了想,又问道:“晚辈师妹为魔教所掳,大师觉得晚辈应该如何寻找?”
法相道:“法和师弟拜寿回来,曾言道魔教众人使了一个大食传来的魔阵。你可自此入手。”
连淙又问道:“当年除魔之役,可有漏网之鱼?”
法相摇摇头,又点点头道:“魔族之来历颇为神秘。一般以为最纯正的魔族乃是天地戾气所化。次一等的,是被戾气沾染了的人神巫妖。再次便是一些土石死物,机缘巧合之下承载了这戾气,久而成魔。天地间的戾气不觉,魔族便总会死灰复燃。当年一役,魔族叫得上名号的魔头被一一诛杀,并无遗漏。”
连淙很是疑惑,问道:“那每一代的魔族之间,又是如何传承?”
法相道:“此事极为神秘,外人不得而知。曾有推测,大魔神是无法彻底杀死的,只能除去他的肉身。元神不灭,自入轮回。入了轮回之后,并不一定能觉醒,也许终身藉藉无名,死后再入轮回。如此周而复始。可能是一代宗师,帝王将相;也可能是贩夫走卒,山野村民。直到有一世魔神觉醒,便又为祸世间。”
连淙又问:“魔族与魔教到底是何关系?”
法相道:“魔族奉大魔神为唯一信仰,本来将其他各族均视为仇敌,不相往来。直到第十二魔神现世,开始以重利诱使世人,成立魔教。魔教中各族人等均有,也以大魔神为尊。你可以认为魔教是魔族在世间的代表。”
连淙沉吟了一下,问道:“除了一些低阶或者不愿意掩藏气息的魔族,那些隐入人世的魔族,大师可有妙法辨认?”
法相定定地看了看他,嘴角微微抽动,似是微笑了一下,道:“并无可靠办法。即便法力再高深者,也不能识破所有魔族的伪装。其实魔族中人亦有不同的天分。有的魔族,天分便是隐匿行踪。不过你自身修为越高,阅历又丰,那被魔族欺瞒的可能性自然越小。不过你也切记,魔族未必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以贫僧所知,有一座有名的庵堂里,便有一位魔族师太,已经皈依我佛。”
法相这话一出口,连淙和秀林皆大吃一惊。一是想不到魔族还有能皈依佛祖的,二是想不到真有庵堂能收留此魔,并被法相认可。法相这样的前辈高僧,想来绝不至于随意扯谎欺哄自己。连淙惊讶之余,又问道:“大师是否可以详细讲讲当年除魔之役?”
法相枯瘦的脸庞上涌起了一阵追忆。他沉吟了半晌,方缓缓开口道:“彼时贫僧年岁尚幼,只是在师父身后做些杂事,并未出多少力。当时有一个巫妖王,不知何故,杀上了极北寒天,将辰宿台杀得血流成河。魔教教主刘雪鸿与巫妖王一场大战,各自身受重伤,魔教实力大大受损。神罗大师便广发英雄帖,号召天下英雄一齐除魔卫道。天音寺由住持师伯悟真大师,先师悟怀,师伯悟广,携众弟子前去伐魔。其中刀光剑影,又有许多尔虞我诈。最后刘雪鸿为蓬莱少年道士陈冲溢所杀。魔教余众被困在辰宿台,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一切归为灰烬。中原武林亦是元气大伤,许多门派精英尽毁。你师祖旗山道士,便是殁于此役。”
旗山道士的事迹,连淙倒也听师父说起过,只是不知道他居然也是殁于此役。他心下奇怪为什么师父从来没有说过此事,但此时显然不宜提及。
张灵徽插嘴道:“晚辈听外祖提过一句,据说当年刘雪鸿伏诛之日,他妻子正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被一位正道前辈所收养。不知大师可曾听说过此事?”
法相木然道:“老僧不知。”
张灵徽吃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倒也不敢忿怒。法相又道:“上一次除魔大业,自刘雪鸿以下凡一百六十八人,尽皆伏诛。只是刘雪鸿仅是魔教教主,非是魔神真身。那大魔神已经将近四百年未曾现世。”他忽然笑了一笑,道:“也不知我辈是不是能赶上一次。”
法相说完,便自顾自去了,也不管三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秀林和尚笑道:“贫僧师父一贯如此,二位不要介意。”二人连称不敢,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