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茶楼都一样,并非单纯的喝茶之处,而是人们交际活动的场所,谈生意的、论诗文的、吹牛闲聊的、赛鸟斗蛐蛐儿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东明楼茶室的一角,正有六、七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站着,看坐在桌子两侧人下棋。桌子上还放着几吊钱,看来是带彩的。
许纬辰走近一些望了望盘上的局面,已经知道这两名对局者都是不入流的水平,于是问店小二用银子换了铜钱,轻轻走到桌子旁边观看。
赌彩棋的人见有生人过来,无论是下棋的还是围观的,目光都在许纬辰的身上打量,想看出来人的身份。只是许纬辰穿的是衬衫牛仔裤,这些人从来也未见过,自然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尽管如此,下彩棋的人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的。其中一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先开口道:“这位客商,你也下棋吗?”东宁孤悬海外,靠贸易立国,见到衣着样貌异常的人一般都会认作客商。
“以前见人下过,略知一二。”许纬辰微笑着回答。
“哦,那不如和这位小兄弟较量一番?”小胡子嘴里的小兄弟,是围观者当中的一位少年,大约不到十五、六岁的年纪。
许纬辰当然不推辞,点了点头。那少年大约是跟着小胡子来的,自然也是同意。
正在下棋的两位见状,便说这盘算和了罢,收拾了棋子,请许纬辰和少年坐下。
许纬辰刚刚动手在棋盘上摆上座子,小胡子忽然拿出一吊钱放在桌上,谄笑着说道:“干下没什么趣味,这里的规矩是一吊钱对赌,这位客商不会胆怯吧?”
“只论输赢,不计子数?”许纬辰问道。
“对对,怎么样?”
“行。”许纬辰说着,也将一吊钱放在了桌上。陆希星和陈枫跟店小二聊完,也走了过来观看,店小二八面玲珑,收拾了旁边一张桌子,请二人坐下,又上了一壶茶。
少年拿了白棋先行,走的是普通的“三六”挂角,许纬辰也就普通地应对。几个回合过后,许纬辰已经知道这位少年的棋力比刚才二位还略微逊一些,完全可以一举击溃。
不过,赌彩棋的窍门许纬辰也是知道的,坐地开局的人碰到生面孔,一般都会派个水平不高的,先试试对方的深浅,然后再派高手出马。自己若是轻松获胜,反而是把实力暴露给对方,未必有利。于是有意识地走了几步俗手,让局面看起来有些难解难分。
明清之际的东宁少年当然不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客商”其实来自三百多年之后,有野狐围棋8d的实力,让他三子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自顾自使出所会的招数,向黑棋发起进攻。但白棋的攻势所获有限,而黑棋看似笨拙的招法却总是能成功防御,并且获得差不多的利益。
棋下得很快,仅仅半个小时左右,已经接近尾声。表面上看黑白双方的目数相差不多,其实黑棋小胜二、三子的结局已经在许纬辰的掌握之中。小胡子在旁边看了一整盘棋,虽然心知少年无法获胜已是定局,但也并不觉得这位“客商”有什么高明之处。
等到收完单官数了子,果然是黑棋小胜三子。许纬辰说了句“承让”,拿起桌上的两吊钱准备交给陆希星。小胡子一把抓住了许纬辰的手,又是谄笑着说道:“这位客商果然棋艺高超,不如你我对赌这两吊钱,也下一盘如何?”
许纬辰心里当然一百个乐意,毕竟自己刚才下得粗俗就是为了钓更大的鱼,但脸上装作为难的样子,说道:“这……我们三人出来采办货物,同伴还在商馆等着,再下一盘只怕他们等得心急。”
小胡子指了指陆希星和陈枫,说道:“现在时间尚早,要不请您这两位同伴先行一步,我们再一盘吧。”说着话,一只手却是牢牢抓着许纬辰的手腕不放。
许纬辰见小胡子有些恶意,马上换成上海话低声对陆希星说道:“你们先买点吃的回去慰劳一下大家吧,我在这里下棋,没事的。你回去之后带上迅哥儿过来接我。”
陆希星是杭州人,能听懂上海话,自然是心领神会——“迅哥儿”是论坛的昵称,现代人很容易猜到他的真名叫作邹树人,是一名刚刚复员的军人。许纬辰的意思不言自明,陆希星于是转身找店小二点了一大堆点心,总计四钱多银子。掌柜的发觉是豪客,自然是满脸堆笑,从后厨叫了两个杂工,将点心用大号的木匣子装了,用扁担挑着,跟着陆希星和陈枫直奔英国商馆。
许纬辰等陆希星走了,便又坐了下来,笑盈盈地示意小胡子重新开局。小胡子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吊钱,也摆在桌上,两人白先黑后重开棋局。
小胡子的水平当然是在少年之上,在这一群看客当中大概也是首屈一指的,但是毕竟东宁小地方,弈风不盛,小胡子的棋力也不过是在许纬辰让二、三子之间。只是许纬辰仍然不想让人看出真实实力,又因为要拖延时间等迅哥儿来接应自己,所以故意作出一副冥思苦想的姿态,落子很慢,局面仍然控制得非常接近。
小胡子刚才在看许纬辰与少年对弈时,觉得许纬辰的棋力只不过比少年略高一点点而已,但下起来才发现,自己虽然竭尽全力,但局势始终少许落后。行至中盘,黑白双方的实空大致相当,但许纬辰的黑棋相当厚实,潜力无穷,小胡子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不像能赢的样子,便朝少年使了个眼色,那少年立刻起身急匆匆离开茶室。
许纬辰当然看到了这一切,心里估计这少年大约是去搬救兵了,不过也并不担心,只管继续下棋。
陆希星和陈枫回到英国商馆,众人已经苦等了许久。
三人出去之后,留在英国商馆的众人开始商议之后的对策。只是初来乍到,大家只敢在商馆附近转转,也无法接触到东宁的官员,自然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倒是更多的时间里,大家在七嘴八舌地抱怨厨房和厕所是如何的简陋,不堪使用,而浴室则是根本没有。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下去,实在是令人悲痛。
陆希星吩咐两个杂工将点心分给众人,又把典当金项链以及许纬辰在茶室与人下彩棋的事,与大家说了说。
大家在克里斯布的船上饿了好几天了,现在有这些温热尚存的点心吃,自然是欢欣雀跃,哪怕这些点心只是单调的各式面点,口感僵硬,里面连肉也不多,比起现代速冻点心都远远不如。
毛渊明听了陆希星的讲述,心里有些担忧。倒不是担忧许纬辰会输钱,至少以前许纬辰在论坛上提到过自己的师兄曾与李昌镐争锋一时,想来棋力还是值得信赖的。只不过现在人生地不熟,在陈枫的描述当中,这个小胡子似乎又来者不善,很担心许纬辰的安全。既然许纬辰嘱咐了要邹树人去,那么就让陈枫和邹树人抓紧吃了点心,尽快和两个杂工一起回茶室。
茶室里,许纬辰已经稳稳地赢下了这一局,而且比上一局还多赢了一子。小胡子脸涨得通红,因为平时在这茶室里就是以他的实力最强,今天输了棋外加输了钱,心里固然肉痛,面子上更是挂不住。
许纬辰又是笑盈盈地说了句“承让”,拿起桌上的四吊钱,转身准备要走。小胡子忽然像猴子一样飞快地窜到了许纬辰的面前,大叫一声:“你且别走!”
“为什么?棋已经下完了,难道你要赖账?”
“你……反正不许走!”小胡子脖子上青筋直爆,却一时没有合理的说法不让许纬辰走。
“混账东西,你这是干什么?!”从茶室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