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流璧转,一上午的时间倏忽而过,满朝文武谁都不知道御座背后还坐着个女子。
心惊胆战的只有卫喜和公孙明御。
他俩都清楚,纵然这御座后面坐的是身份非凡的奉烬兰,但让人知道也绝不是件好事。
毕竟她是一个女子,而女子从旁听政对于历代宁国的国君来说,都是大忌。
好在她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丝声音,等群臣散去,卫喜和公孙明御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反倒是司羡,他忙于正事儿,早就忘了御座后面还有个别人了。离开时转过御座,余光瞥见一旁站起个人来,还吓了一跳。
奉烬兰见状玩笑道:”这就把人忘了?“
“今日事忙,确实是忘了。”说着就要去拉她的手腕。
女子却躲了开去。
“怎么了?”司羡表情变得有些疑惑,话也问得理所应当。
奉烬兰却轻轻吐出两个字:“不妥。”
她五感敏锐,早就发现卫喜和公孙明御两人看她时的神情不对了,只是她这些年远离世俗,一心修炼,想了一会儿才弄清楚这两人为何如此神情。
是了,恐怕她不经意间提出的要求,在旁人眼中却是不得了的冒犯。
司羡想到如此大剌剌的,确实对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不利,便也没再坚持。
他自己觉得自己尚算克制,却不知安侯出了殿门就把急着回家看新出生的小马驹的宣侯一把薅住了。
“五弟这是何意?”宣侯急的搓手手——那可是他爱马的小孙孙,他盼了好久的呀!
安侯略压低了点声音:“王兄没觉得今天君上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吗?”
宣侯弄不懂他又是操得哪儿门子心,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他不向来都是那样么?怎么?你又觉得他上朝不用心?你这老黄牛,真是操一辈子闲心……”
早年间他看安侯有野心争王位,对自己这个五弟避之不及,可如今尘埃落定,他们也都老了,所以他说话也越来越随意了。
安侯则不满道:“王兄这又是急着去哪个妾室的房里?倒是逍遥快活!”
宣侯恨不得去捂他的嘴,这要让他家的夫人听见,自己又要倒霉了,遂道:“你有什么猜测就赶紧说,别在这儿给我造谣!”
安侯却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宫中最近可有什么喜事?”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宣侯觉得这人纯粹是浪费自己时间,“你这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开心,说不定是君上昨晚睡得好,今天精神头足。”
“睡得好……”安侯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
宣侯看他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轻嗤一声,甩甩袖子走了。
再说司羡下了朝,并没有回自己的寝殿或是书房,而是同奉烬兰回了梦天阁。
他有几天没来了,一进门还恍了下神。
原来梦天阁如今被奉烬兰打扮得跟瀚海神宫的外殿有些相像,檐下树上都坠着大小铃铛,风一吹起来,叮咚作响,甚是好听。而屋内的摆设也尽是浅蓝与素白,与宫中的审美完全不同。
不过这么一来,梦天阁倒真的多了几许仙气。
“难道你在神宫的房间就是这样的?”司羡一边说一边推开了一扇半掩的窗子。
“嗯,不好看吗?”奉烬兰也随他看向窗外。
“当然没有,只是很少见到如此的布置。”
说实话,幸亏这是盛夏,要不然还真的觉得有些冷飕飕的感觉。
奉烬兰却道:“我是说认真的,你真觉得这样也好看?”
“好看,就是感觉冬天会冷。”司羡握住她确实有些冰的手。
奉烬兰望向遥远的天际,“我在神宫中长大,宫中都是这样的摆设,便是要我换旁的样子,恐怕也很难弄得好看了。”
司羡觉察到了她语气中的怅惘,于是将她的一只手握住,“便是样样弄得好看又算什么本事?原本也是宫人们该做的事情。”
奉烬兰转过身来,意兴阑珊地冲他一笑,“我只是……”
我只是忽然很向往俗世的生活罢了。
“只是什么?”司羡很期待听到她说接下来的话。
奉烬兰的眼中是他的倒影,“我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随我去瀚海生活?”
而司羡的反应也毫不令她意外,她眼见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无措,而后很快就镇定下来,“我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可我现在还不能。”
这便是帝王之术的了,先安抚你,然后再告诉你不可以。
明明去瀚海生活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奉烬兰连一丝失落的感觉都没有,有的只是尘埃落定后愈发沉坠的一颗心。
可司羡生下来就哄人的一把好手,况且他是真的有想过他们的今后,于是他道:“我正打算说这件事,我给你封后好不好?我还没有正妻。”
他现在无比庆幸他还没有王后。
“不好,我不是散修,神宫中的修士是不能同别人成婚的。”
司羡,我能给你的,恐怕连这正妻也没有。
然而司羡说:“这没关系,我早就想过这件事了,我可以给你改个名字,然后我们成婚,再给你封后,怎么样?”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瞬。
这一瞬很短,可在奉烬兰眼中,似乎这一瞬就看尽了他们的一生。
“怎么样?”司羡得不到答案,于是又问了一遍。
奉烬兰摇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司羡固执道:“不,这很必要,只有这样,死后我们才能葬在一起。”
“你不会那么快死的。”所以现在想这件事还为时尚早。
司羡觉得奉烬兰可能不知道合葬的意义,他便接着道:“传说,只有合葬在一起的人,来世才能尽早地找到对方,难道你不想跟我生生世世?”
“没有生生世世,”奉烬兰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生生世世。”
司羡皱紧了眉头,“你,你怎么知道?”
他觉得即便她是修士,可对于这种事,恐怕也没法完全确定吧。
“我出身于神宫,当然知道。人死,也许三魂七魄可以留下来,可那是需要契机和极厉害的法器才能维持不散的,大部分人死了就是死了,魂消魄散,终归于无。”
而且连这一世还没有厘清的我们,又有什么资格说下一世的事情呢?
“我不管,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留在我身边?”司羡又小孩子起来。
可就像他没办法去瀚海陪她一样,她也没办法长久的陪在他身边。
于是她哄他道:“那我们先不说这个,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司羡也不愿逼她,所以听她这么说,便也随她来到桌案前。
奉烬兰的桌案很干净,上面只有两种墨,一支笔,并一小沓裁成了一章宽的纸。
这一小沓纸下面还垫了个小木盒,奉烬兰把盒子抽出来,打开。
“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
盒子里是一块儿玉牌,牌子上用银沙和朱砂勾画着一个十分复杂的图案,司羡刚接触上玉盘就感觉脑子像被人狠狠地晃了一下,魂都要被甩出来了。
“小心!“奉烬兰连忙将玉牌从他指尖抽了出来。
“这是……”司羡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
“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防身?”司羡定了定神苦笑道:“我快被它防了。”
“它是认主的,你等一下,可能会有点疼。”
说着,奉烬兰隔空在他食指指肚上轻轻一点,一丝红色立刻从那纵横的指纹中钻了出来。
奉烬兰控制着这一缕鲜血进入玉牌,之间两者接触到的那一霎那,玉牌上的图案好像活了一般,迅速地在玉牌表面一扭,成了个新样子,然后又瞬间化入了玉牌。
“好了。“做完这一切,她将玉牌重新递给了司羡。
司羡看了她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拿到自己手中。
“这是个防身的东西,可以保护你三次,让你不受他人的外力伤害,也能避免像是在玉璧那一回的高空坠落,所以你要时刻戴在身上。”
司羡有听梦天阁伺候的宫人说她经常一个人在屋子里,不知在鼓捣些什么,今日这算破了案了。尤其是想到她鼓捣东西是为了自己,不由露出笑容来:“你送了我,我合该送你什么,说吧,我有的都可以。”
“就算是谢你送我的琴和印章了。”
其实司羡远比她以为的要忙,她听梦天阁的宫人说在她不在宫中的那些日子,他不是下了朝出去选木头,然后回来批奏折批到半夜,就是白天批奏章,再刻东西刻到半夜。
有了这个玉牌,司羡觉得他们成婚只是时间问题,倒也不再着急逼她了。
盛夏过后,转眼就是秋天,悦神节又快到了。
虽然想着要裁撤神机处,但是悦神节这等与民同乐的节日,司羡照样是得郑重对待的。
尤其是他登基不过两年,各种势力蠢蠢欲动,朝堂之中也是暗潮汹涌。
幸好后来他请来了瀚海的神官,各种势力这才有所顾及、有所收敛,不必要他亲自大发雷霆,砍几个人头。
不过司羡知道,这砍几个人头终究是要的,不过是或早或迟的事情罢了。
如今他眼前最烦的事是前朝勾结着后宫正在不断给他施压,让他纳新妃或者立王后。
原本他想着就立了奉烬兰,堵了前朝的嘴便是。可当事人似乎不大愿意,牛不喝水他也不能强按头,于是立后的事情就僵在了那里。
就如这一日,端妃姜绫又跑去她表姨母锦太妃那里诉苦了。
个中内容也很简单,大概就是司羡不去后宫,孩子想父王想的紧;尤其是不进她这一宫,让她如今都没什么威信了,管人都管得不顺手;再再者就是她也不是想要君王独宠,只是王君若有喜欢的,纳入后宫便是,日日就这么空着,哪里能行呢?
姜绫在宫中这几年也学聪明了,她想效仿先人,若是王君腻了她,她就多扶持几个王君喜欢的,总而言之不能让自己的地位落下去。
桑桑和颜悦色地听她说着话,可实际上并没有在意她说的内容。
她儿子她还不知道么?哪里就空着了?
只是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到底不成规矩。
想到这儿,她忽然道:“绫儿,你这几日可还得闲?”
姜绫不知表姨母是什么意思,只能犹犹豫豫道:“大的和小的虽然有时候闹人,不过太妃娘娘若是有事,绫儿自是要腾出时间的。”
“书仪她们三个最近在宫中的规矩学的不错,不过诗书才情比起那些世家女来还略有不足,本宫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没法子日日看着她们,思来想去,就只有让你来帮忙了。”说起这个,桑桑神色越发和蔼。
姜绫觉得这是因着她们二人亲近,表姨母才特意把这个活计派给了自己,可自己的琴棋书画也并不大通,是以面上就犯了难。
桑桑瞧见她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然后将茶盏轻轻磕在桌子,道:“怎么?没空么?”
“不是不是,”姜绫连忙解释,“臣妾只是觉得自己学艺不精,琴棋书画都是平平,教养三位姑娘难免会力不从心,是以有些惶恐。”
“那倒是正好,你也学一学,以后也好教养儿女。”
司羡没有王后,所以教养儿女这事儿只能是妃嫔们自己来。
姜绫一听也是这个理儿,便应下了。
其实桑桑就是觉得她太闲了,给她找点事儿干,有了这一件,估计她来这儿诉苦的次数也就能少些了。
待姜绫走后,桑桑坐着又喝了一盏茶,一边喝一边摇头叹气。羽衣知道主子刚才那般做的目的,现下又见她不大乐的模样,便活跃气氛玩笑道:“娘娘可是后悔了?”
因怕隔墙有耳,她没有说全,但意思就是问是不是后悔当初让姜绫入宫了。
桑桑知道她的意思,笑着摇摇头:“后悔又如何,都已晚了,再说了,便是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娘娘就是太心软,不见她就是了,您多晾她两回,她自己就会识趣。”羽衣管起手底下的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所以是真真觉得主子心软。
“她替我管着些宫务,总得问问是什么事儿。
羽衣却道:“她若做的不好,罚便是了,她知道您冷得下心肠、舍得了面子,以后您就算不问,她也得做好。”
“以后吧,眼下还不能那么对她。”桑桑就是这么个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把事情做绝。
羽衣见她神情疲累,于是给她捏捏肩,一面捏一面道,“娘娘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不管,总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若是让先帝还在,看见您这般要强,定是会心疼的。”
羽衣将司炎搬出来,就是想让她爱惜着自己,不要因这些琐碎事情过于操劳,可桑桑情绪却是更加低落了——她如今管得多,就是想着将来有一日再见到他,可以跟他说自己为宁国、为羡羡、为后宫都尽心了,她没有不管他们。
想到这儿,忍不住泪湿前襟。
羽衣见如此,深觉是自己说错了话,一边拿帕子给她擦泪,一边道:“是奴婢的错,又勾起您的伤心事了,都怪奴婢……” 桑桑则将脸埋在羽衣肩头,呢喃着道:“羽衣,我什么都不想管,我好想他啊……”
她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一生实在太长了,长到她无力去承担,而十六岁时她拼了命的想活的种种,在如今看来,更像上天跟她开得一场玩笑。
她拥有着常人没有的幸运,可也同时拥抱着不幸。
她甚至没有资格说自己活得不好,因为当初她一心求的只有活着,而且是无论好坏的活着。
可这些年过去,她活着的理由却是一点点地在失去——父母兄弟无条件的爱,心爱的人。
桑家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爹娘爱不过来,原来给她的很大很大的那部分,如今只剩下了一点点,其余的都分给了别人。兄长嫂子们也不像原来了,他们多了许多所求,不再是单纯的爱她、心疼她。而司炎,他走得太早了,即便他已经尽可能地安排了一切,可是她依旧觉得她过得艰难。
她经常想,如果自己是葛太后,这时候会怎么做呢?
其实在生下羡羡之后,葛太后对她就好了许多,甚至有时候会亲自带司羡。
这是其他王子公主都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她因为带孩子没有经验,常常显得笨手笨脚,可当她告罪的时候,葛太后却并不责怪她,反而总是道“为母则强,只要你够爱自己的孩子,总有一天都会学会的。”
而她后来也的确是都会了。
葛太后帮了她,也教了她。
眼泪是人最好的发泄,等羽衣肩头的衣服湿过一大片,云散雨收,桑桑心中轻松了许多。
柳叶早就有眼色地打来了热水,羽衣伺候着帮她擦了脸。
桑桑将布巾递给柳叶,然后同羽衣道:“又让你看笑话了,去换身衣服吧。”
“哪里是什么笑话,都怪奴婢惹得娘娘伤心,娘娘不怪奴已经是开恩了。”羽衣是真心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没怪你,去换衣裳吧。”桑桑虽然鼻尖还红红的,可神情已然平静了。
羽衣见如此,也就回自己的屋子换衣裳去了。
想起葛太后,桑桑心里倒有了点计较——司羡这般同奉烬兰一起,到底是没有规矩的无媒野合;而她身为母亲,面对女神官也许不能管到底,但从旁提醒一二总是要的。
于是趁着司羡有一日忙碌,她就把奉烬兰请到了福庆宫。
因着事情私密,桑桑并没有让人从旁伺候,只她们二人在屋子里待了一个多时辰。
羽衣和柳叶守在门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放心。
按照先王的规矩,桑桑身边是不能离人的,除了她们这些普通的宫女,还有女暗卫在一旁守着。
这些女暗卫打小受训练,来无影去无踪,走路都没有脚步声,是以平时完全可以当她们都不存在。
可桑桑为了显示诚意,不但不让羽衣她们在一旁伺候,连女暗卫都撵走了,这才让羽衣她们不由地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