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离开后,司羡一连起了半个月的快马才回到京城。
跟在他身后的公孙明御和林述不止一次劝他歇歇再走,可他头天晚上还应得好好的,第二天照旧运鞭如风。
如此反复几次后,林述都道:“随君上去吧,他心里不痛快呢。”
司羡回宫后倒头就睡,足睡了三天三夜。桑桑担心的不得了,每日都到他寝宫看好几回,最后只能摸摸他的头,叹一句:“傻孩子!”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没有一人敢说出来。
不过三天后,醒来的司羡又是那个神采奕奕、优雅从容的宁国国君了。
他这回来做的第一件正事便是招来国师询问灵荒的白家之事。
国师还知道自己祖上这庶出的一支,但并不知晓白家的人在神宫侍奉。为此,司羡勃然大怒道:“孤若是再晚些知道,岂不是要被不知名的人夺了这天下!”
国师慌忙下跪道:“是臣失察,只是他们都是一些方外之人,早已不插手俗世之事。”
司羡一拍扶手道:“孤命你速速派人去查,暗营丙字会协助于你,务必要给孤查得清清楚楚!”
“是。”
第二件,司羡召了宣侯来,道从瀚海传来的消息谬误颇多,让他即刻整肃人手,深挖有关瀚海各个方面的信息。
第三件,司羡传来了安侯。他离宫时走得匆忙,并未了解更多有关北仇使节死亡的事情,如今他时间多得是,正好同安侯一一厘清。
安侯在宫中待到快要落钥菜出来,一出宫门,却见宣侯在外面侯着。
说起来,安侯和他这个二哥关系并不亲厚,如今也是遵循着父王在世时的吩咐各司其职,平素很少因私事往来,是以见宣侯等在此处也并不认为是在等他的,打了一声招呼就要走。
宣侯却上前拉住他道:“去我府上坐坐。”
安侯就这么被昏头昏脑地扯去了宣侯府。
宣侯头一件要跟安侯确认的就是司羡的情绪,安侯莫名其妙道:“今儿上朝时不是好的很么?”
宣侯道:“那后来呢,我走了以后怎么样?”
安侯一脸“你有病”的神情道:“好着呢!”
“不对啊。”宣侯摸着胡须若有所思。
“哪里不对?”安侯操了一天的心,只想回去睡觉。
宣侯撇着嘴摇摇头道:“虽然你没跟着一块儿去送神官,可也不至于愚钝至此吧。”
他这样说,安侯哪里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他只摆摆手道:“都是小儿女,纵然有什么也就是那一下,那可是瀚海的神官!”
在他心中,向来主张清修的瀚海神官是不可能跟神宫外面的人有什么的。
而司羡,也不是那等分不清轻重的孩子。
宣侯却道:“正因为那是瀚海神官我才担心,若是普通人,不就是纳妾么?!”
安侯喝着茶摆摆手,一副不想跟他多说的样子。
宣侯虽然心里有些着急,但这一时半刻的他还真使不上劲儿,索性就放安侯离开了。
后宫的妙夫人快生了,可太医说她这一胎孩子大,定是不太好生,让她平时多在屋中走走。
妙夫人遵从医嘱,何况这是跟性命相关的事,是以听话的不得了,不仅在自己宫里走,还去别人宫里。
她也不去旁的人那里,只去锦太妃的福庆宫和端妃的怡歆宫。
虽然她去的是两个地方,可是嘟囔的事儿却是一样的,那就是王君最近没怎么登她那临熹宫的门。
桑桑平素里委实不爱管这些后妃的事情,所以才把很大一部分宫权派给了端妃,且她对待这些漂亮鲜妍的姑娘都一个样,一视同仁,故而听了妙夫人的念叨,也只是笑着喝茶。
但被念叨了十来日的端妃却是坐不住了,有一日来福庆宫请安的时候就说了这事,还道:“不知君上最近在忙什么,后宫都不怎么进了,臣妾只担心他身子受不住。本来想送些汤水过去,可君上向来不喜欢这些。”
端妃一说这话,桑桑莫名就想到宫人给她报的说在玉璧会盟时,司羡给神官做了一顿饭,不由有些晃神。
端妃却并没有发现自家表姨母已经走神了,还在道:“其实不仅是妙夫人,如夫人、慧妃、莲嫔最近都跟臣妾念叨这事儿呢。”
桑桑适时道:“会盟刚结束,前朝事情定然多,等过了这一阵儿想必就好了,这也快春猎了,你拟个名单出来,看后宫都有谁去。”
端妃得了新差事,便也顾不上唠叨旧事了,坐了没多久就回自己的住处了。
她走后,一旁的羽衣道:“端妃倒是贤惠,进宫前竟是没看出来。”
桑桑却摇摇头道:“她是知道自己不是羡儿最爱重之人,若不贤惠,将来这宫里哪里有她的地方。”
虽说端妃的母亲秦蓁和她是表姐妹,但秦蓁嫁的姜家只是市井人家,她的女儿能在司羡登基后得一个妃位,已是十分的有面子了,若端妃因此而有了什么不该的心思,她这个做表姨母的只会是第一个出手解决她的人。
听得此话,羽衣不由望向殿门口,一时觉得这王宫深深,好像会吞噬人一般。
而司羡真的有那么忙吗?
泰安宫的宫人们发现陛下最近似乎爱上了弹琴,书房中经常有琴声传来,甚至有时候半夜都会弹。
不过也就是寥寥数音。
这一天,司羡正按着琴弦出神。袅袅青烟之中,似有个红衣女子正在窗边翻书,纤长的睫毛不时动一动,像开合的蝶翼。
琴旁放着一封暗信,信上画了个图案,正是一只蝴蝶。
只是这蝴蝶四片翅膀中有一片是残破的,似是被谁撕掉了一角,不规则的边缘给人一种脆弱的美感。
这正是瀚海神宫的徽记。
信上另有附言道,此徽记一般只在神官们中间流传,对外传信的徽记则是另一个。
你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春去夏来,妙夫人于五月初生了个王子,此次生产有惊无险,好在有锦太妃坐镇,得知是个健康的小子她便放心地睡了过去。司炎春猎未归,得知妙夫人生了个王子,于百里外送来了赏赐。
羽衣一边看着奶妈给六王子换尿布一边在桑桑耳边小声道:“这孩子可看起来不白啊。”
羽衣虽没有生过孩子,但宫里这么多孩子她也有经验了——生出来是红的将来肤色就白,生出来白的,长大了肤色慢慢便会变深。
司羡一共十三个孩子,倒是大部分都是雪白的,只是这相貌,让羽衣说,没有一个比得上王君本人的。
桑桑拿着宫中裁缝制的小衣服比比划划道:“大概也是随了舅舅。”
羽衣可没见过这妙夫人的兄弟,倒还真想不出这孩子的样貌。
司羡的孩子都还小,最大的大王子也不过快三岁,所以大部分宫妃都没有跟着去春猎。等六王子洗完三,一个个便都带着自家孩子来认脸了。
桑桑看着一屋子的孩子,不自觉地笑笑。
柳叶看她似是愉悦的样子,巧嘴道:“瞧这一个个,都随了您,聪明伶俐又乖巧俊俏。”
桑桑其实就是觉得这一屋的孩子可乐罢了,也不知道何时起,宫里竟这么多人了。
有的宫妃觉着自己的孩子也大了,能说能走,便有心在她面前露露脸,拉着孩子过来叫祖母。
其实这些孩子名义上的祖母应该是早已去世的敏安太后,桑桑现在仍是妃位,但她们知道这不过就是个说法,眼前这位正经是祖母。
桑桑听了倒是也没纠正她们,只是过后让柳叶去敲打了这几人。
羽衣不解道:“这里也没别人,您是正经的祖母,如何还要教人去提醒她们?”
“祸从口出,不过是教她们一教罢了,难道没她们叫我就不是祖母了?”桑桑捏着剪刀正在修剪一个小小的盆景。
“陛下也该选个正妻了,要不总需要您劳心劳神的。”
羽衣这话倒是提醒了桑桑,她动作滞了片刻,叹了口气摇摇头。
选个正妻不难,难得是司羡这孩子自己乐意。
其实她对这些妃嫔淡淡,不止是看她们都差不多,还有就是这些姑娘都并非是儿子的钟情之人。
这几年她也看出来了,那孩子对女子天生就有一颗柔软心肠,而后宫的这些妃嫔大部分是他打小就认识的,后来这个也要嫁他、那个也要嫁他,他谁都不想得罪,索性都纳了,于是宫里便有了这么些人。
只是有一天她路过梦天阁,才发现这小子在里面弹琴。
真是……
她曾以为这小子性格一点儿都不像他父王,如今看起来,竟是一模一样。
司羡春猎回来之后,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的热。因着今年雨水多,南边又发了一场好大的洪水,赈灾的银子跟流水一样往外花。
好在底下的臣子还算得力,很快就把赈灾的一应事情都办了起来。但司羡似乎不大放心,非要亲自去南边看一看赈灾的情况。
玉璧会盟那次,公孙明御他们吓的魂都差点飞了。这大洪水一样危险,公孙明御等人就想说服他等情况好一些了再去,谁知司羡自己说什么都不肯,玄羽军的人拗不过,只好加派许多人手。
安侯和留侯也是不想让司羡去,这回他们心里都觉得是自己把司羡宠坏了,这孩子动不动就要亲力亲为,还不是仗着他们老哥几个能监国。
桑桑没有反对,不过她还是跟司羡单独说了一番话,这番话的最后,她道:“……即便心里苦闷,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娘,你说什么呢?”司羡拒不承认他心里苦闷什么的。
桑桑抱抱他,道:“小傻瓜,你是娘的儿子,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发洪水决堤的是南境流量最大的金沙湖,因为上流的四条河同时泄洪,千里之堤就那样被水冲垮了,原来的片片农田俱被带着泥沙的洪水掩埋。
司羡来到残堤之处查看,只见一望无际的农田尽数毁于一旦,真是觉得自己渺小极了。幸亏附近农人都已疏散,周边州城的司农也准备好了大量的石块与泥土,王廷又拨了赈灾的粮食,堵上决堤之处也就是早晚的事。
因为需要救治伤民,桑程也跟着司羡一同前来了。他在山谷中种药材一事初见成效,此次带了大批伤药和治瘟疫的药材。
然而观了附近悲田院中流民的伤情后,他也不得不跟司羡说一句:“君上,你不该来的。”
司羡却道:“孤若不来,怎能知道这王廷拨下去的钱和粮,到底有没有到百姓手里。”
“君上可以派督查,何必亲自犯险?”桑程觉得这事儿完全有其他方式来解决。
“就这一回罢了,舅舅的那些药材可要给孤一个公道的价钱。”就这一回,想必今后有人想在此事上贪墨也得掂量一二。
桑程拍拍他的肩道:“自当如此的。”
司羡外出两个月,于夏末回到了京城。
马上就秋天了,因着玉璧会盟后北仇有一大片地割到了宁国这边,他得让北边的将领看好这块地方,防止他们过来抢秋粮。
就在安排此事过程中,暗线来报说北仇最近也开始派人去瀚海请神官了。
司羡得到此消息后找来宣侯,道:“二哥可知道北仇是因何事请瀚海神官?瀚海可有派人去?”
瀚海神宫外鱼龙混杂,要宣侯说有几个北仇人也不稀奇,而瀚海是否会派人去,他回答道:“老夫以为瀚海目前不会派人,毕竟北仇与瀚海神宫素来没有交情。”
司羡听了却叹出口气:“谁又能与神宫中人有交情呢?”
宣侯觑着司羡无奈的表情,忽然道:“不如君上给那女神官去上一封信吧,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司羡看了看自己这个老哥哥,勉强露出一个笑道:“也好。”
不过有了这事,没过两天他又同宣侯道:“咱们宁国派去瀚海的人太少了,不如趁此机会加派人手,好获得更多有关神宫的动向。”
宣侯道:“主要是咱们带去的鹰隼数量太少,若是能带更多,两边通信也就更方便了。”
宁国的人要翻越那万仞高的山峰十分困难,何况山峰后面还是绵延不绝的沙漠,故而中间这段都是用鹰隼来传信的。但那山峰之上自有其他猛兽,鹰隼数目的减少可以说是个大问题。
司羡其实想要的不仅是加快两边消息传递的速度,还有人来往的速度。
他坐在御座上想了许久,久到宣侯想要告退了,才开口道:“若是人从京城亲去瀚海,最快要多久?”
宣侯十多年前就是亲自去的瀚海,很是吃了一番苦头,要说去瀚海的路,没人比他更熟,于是他毫无保留道:“若是骑快马,最少两个月吧。”这是宁国身体素质最强健的侍卫才能达到的速度。
司羡袖中手指动了动。
“孤要更快。”
这个时候,宣侯还不知道他这个八弟要做什么,只是依言行事。
司羡开始频频出宫。
桑桑这个锦太妃听到宫人禀报的时候还并不觉得奇怪,她这个儿子小时候成日在宫外,京城里哪里有个狗洞,哪里少了个乞丐,他都是一清二楚,如今怕是久未出宫门,憋着了。
不过后来她听说司羡买了许多把琴回来,就知道事情似乎不太对了。姜绫还在一旁道:“……也不知道这底下的人干什么吃的,竟还要君上亲自出宫去挑选……”
桑桑撇一撇杯中的茶沫道:“宫中的东西虽说都是珍品,但一国之君体察民情也是要的,总不能就在这三尺青砖之内治国。”
其实她知道,司羡久不入后宫,这些妃嫔们都有些坐不住了,端妃不过是借此来探口风的。
不过端妃似乎也听出了她话音中的教导之意,一时有些讪讪的。
“晨儿最近如何?怎么你出来没带他?”司晨是端妃所出,也是司羡的长子,如今能说能走,桑桑自忖毕竟她说做祖母的,总要问问。
端妃说起儿子来也有许多话,“晨儿和夕儿刚才玩了一中午,这会儿已是睡了,就没带他出来。”夕儿是她去年生的女儿。
桑桑和蔼道:“晨儿和夕儿都是好孩子,下次再来把她们都带上。”
“哎。”端妃自觉今儿个没有白来,脸上也有了喜意。
不过她这喜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半个月后,她又听说君上在外面买了许多木头回来。
桑桑听说,去了泰安宫一趟,却是没见到她说的那些木头,也没当一回事。
只是有一天走在湖边,望着湖畔树梢的片片红叶,她忽然心里一动。
待走到梦天阁,果然听见了些许敲敲打打的声音。
时已深秋,梦天阁院子里的枫树都变红了,它们层层叠叠地缀在枝头,倒是为这略显偏僻的院落增加了许多生机。
掩映的红叶之中,司羡正左手木块右手凿子的雕刻着什么,也许是因为不熟练,不一会儿手上便扎到了木刺,疼得他整个人一激灵。
他大概是太专注了,并没有发现院门口还有个人。
倒是侍卫发现了锦太妃的身影想报给主子,但桑桑给却给侍卫做了一个“嘘”的动作,随即离开了。
“傻孩子!”她不由在心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