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羡是与奉烬兰挨着坐的,因离得近,难免气息相接。
“没想到宁国国君伺候起人来竟这般娴熟,比你的琴技好。”奉烬兰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甚是噎人,不过她声音淡淡,听起来似乎也并不完全是嘲讽。
司羡神色不变,依旧好脾气道:“孤乃一国之君,自不能时常抚琴自娱,琴技稀松岂不是寻常事?”
“琴技稀松不假,脑筋倒是甚多。”这回真是明晃晃的嘲讽了。
司羡听了这话,收回布菜的手,认真同奉烬兰道:“孤可是有得罪神官?”
他以为对方会说“没有”,不料眼前之人半晌都没有说话。
那这就是得罪了的意思了?
不过司羡并不为此惶恐,反而拿起酒杯道:“如此,孤便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奉烬兰衣袖下的手指微动。
司羡见她没有动作,也不劝,又拿起筷子为她布菜,还贴心地为她一一介绍菜肴。
半晌却听女子说:“国君自己也会做菜吗?”
司羡用漂亮的眸子看了她一眼,“孤天资聪颖,做菜自是一学就会。”
“可为旁人做过?”她又问道。
司羡仔细思索一番,终是道:“未曾。”
女子声音极低地哼笑一声。
虽然声音极低,但因俩人坐的近,司羡还是听到了,于是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奉烬兰拿起筷子在碟子里扒拉了两下,“前几日还说师徒一场,今日却是拿这些旁人做的菜来糊弄,可不是脑筋不少?”
司羡倒是没想到这个,但他向来巧舌如簧,听后也只道:“孤虽然会做菜,怕是也跟孤的琴艺一般,稀松平常,只怕会污了神官的口。”
奉烬兰放下筷子,偏过一双凤眸道:“那你是不愿意做了?”
司羡嘴巴张了张,最后道:“今日已是晚了,不如神官再留一日,明晚孤做给神官,如何?”
他以为奉烬兰会推辞,毕竟这些日子看起来神宫里的杂事甚多,可对方却只道了一声“好”。
别说,这声“好”还真有点把他为难住了,等女子离开后,公孙明御便来到他身边开口问道:“君上,您还真要亲自做菜啊?”
司羡抬头,脸上带着自嘲道:“要不如何?”
“这女神官还真是刁钻,竟然非要您这个一国之君来亲自做菜。”公孙明御不忿道。
司羡无奈地摇摇头:“怪孤自己。”
学什么琴,说什么师徒,根本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会盟结束,第二天,四国使臣就都要离去了,司羡午时在一处高台置宴席为他们践行。
其实除了朝国,剩下几家对这次会盟的结果都不甚满意,但结果已定,这一时半刻他们还是要装出个样子来。
毕竟他们彼此之间的大军都在边境压着,可谓“牵一发动全身”。
不过酒过三巡,有人心中不快,自然还是要发一发的,如那宋国使臣就同司羡道:“宁国王君好手段,这几日看您最悠闲,忙得倒是您这几位哥哥,也不知是如何调教的,我们国君就应该向您学一学。”
宋国国君早已把自己的兄弟都杀光了,只剩了两个妹妹。
司羡摆摆手,笑道:“兄友弟恭罢了,都是王兄疼爱孤。”
北仇使臣早看他不顺眼了,于是顺着他的话道:“国君长得如此……嘶,也难怪能把几个侯爷……呵呵……”
这北仇使臣吃定了条约已签,他即便言语上再放肆,司羡也不会立刻做什么。
司羡哪里是个嘴上能吃亏的,他把玩着手中的酒盅道:“听闻北仇的王侯也十分听王后的话,那看来王后也是……呵……”
朝国与宁国是一家的,见此情形朝国使臣也附和道:“我们朝国人也都听说北仇几个部落的族长都十分听丹英王后她老人家的话呢。”
其实要真说起这事来,丹英王后确实与几个王侯不清不楚的,否则也不能完全掌握北仇的军政大权。
只是这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北仇使臣也不会生气,可正因确有其事,这北仇使臣就不能忍了。他站起来道,一双深目中尽是阴鸷:“听说宁国国君酒量不错,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不如你我干了这一碗,也算冰释前嫌。”
“诶,”司羡摆摆手,“你还不配呢,若是你们王后,那孤倒可以饮了这一碗。”
“你……”这北仇使节更是生气。
司羡原以为对方这便不会自不量力了,哪知一旁的离国使臣道:“我们出来都是代表王君的,国君不喝岂不是不给北仇国君面子?”
因离国没有从宁国这里讨到想要的好处,这离国使臣自觉回去难以交代,连带着看司羡也觉得碍眼极了。
司羡不以为然道:“这么说,你也要来一碗了?”
离国使臣自离国出来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闻言道:“若是有您作陪,某自然是要来一碗的。”
司羡挑眉:“这咱们都喝,其他人不喝也不大合适吧?不过孤记得宋国使臣不大擅长饮酒啊。”
宋国使臣是个胡子半白的瘦小老头,看上去就是不善饮酒的。
没想到对方眼中精光一闪,笑呵呵道:“某岁数大了,比不得在座的年轻人,就来一盅吧。”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盅。
司羡一听,笑了:“那孤听说北仇之人都善长饮酒,不如孤一碗,北仇使臣来三碗,如何?这可是上好的佳酿!”
北仇使臣听了想打人。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干了三碗。
整个宴席上,奉烬兰在角落里一人一桌,桌上只一杯清茶。
这也是在场之人不敢太过分的原因。
宴会结束,使臣们就准备离开玉璧了,不过一出门,外面竟是下起了鹅毛大雪,众人不由在露台上驻足。
玉璧千仞,向远处眺望而去,大好河山如同纸上的水墨画,一眼便可尽收眼底,司羡也不由走到栏杆边。
“甚美。”旁边的女子轻轻地伸出手去,似是想向天借一朵雪花。
只是醉了的北仇使臣甚是无状,纵是被人扶着,还嘴里嘟囔着“再喝!再来!”
他这醉态十分扰人,司羡烦他,遂转过身去,想让侍卫将他架走。
可那北仇使臣一看见他,就甩开身边扶着的人道:“你,不许走,继续喝!” 司炎无奈摇头,见这人朝他走来,便开口道:“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来此做什么?”
真是不知道这北仇如何选这臣子的,一个个都如此粗鄙无状。
北仇的其他使官见状,忙过来扶住他们使节,并解释道:“我们大人一喝醉了就这样,还请宁国国君见谅。”
然而这北仇使节力气颇大,一听自己人道歉,心下更为生气,膀子一甩就甩开了两人,走到司羡的面前道:“你这个小白脸,根本就不如你爹,也好意思让吾等见谅?”
这北仇使节虽正在醉中,但到底知道这是在宁国的地盘,纵是骂人也没真用什么污言秽语,是以司羡听了便笑着承认道:“孤还年轻,自然是不如父王的功业。”
可司羡这一笑,北仇使节却是真怒了,他知道自己此次会盟没有占到便宜,回去必然落不了好,王后估计都有心杀了他。是以他猛地扑到司羡跟前,精准地掐住司羡的脖子道:“我让你笑,让你笑……”
司羡本来靠得栏杆就近,北仇使节这一扑就让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而地上又甚是湿滑,他双手一用力,直接抓着北仇使节掉了下去。
“君上!”
“君上!”
“君上!”
陡然间发生如此变故,众人简直是肝胆俱裂,如公孙明御等人,都疯了一般地飞奔到栏杆边上。
可底下雾气深厚,只见玄色的衣角在云雾中一闪而逝。
临水栖鹤,皋兰叶茂,司羡躺在草地上怔怔地。
眼前早已不是那个醉醺醺的北仇使节了,女子双手撑在他肩上,一双冷清的凤眸正同他对视着。
“我还,没死?”一滴雨落在他的眼皮上,让他被迫眨了下眼,似是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缓过来。
女子的脸仿佛拢在一团雾中,司羡却听到她说:“你还没有给我做菜,怎么能死?”
她的唇形饱满,正中的唇珠微微翘起,像是两片刚刚绽开的朱槿花瓣。气流将她的一束头发轻轻卷起,像是误入的梦中人。
司羡不自觉的勾唇,许久后方道:“那我,是不是能够起来了?”
听罢,奉烬兰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随即利索地从他身上站了起来。
司羡跟着她站起身,从容地掸去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后,才向她一揖道:“多谢大神官舍命相救。”
奉烬兰淡淡扫他一眼,“算不上舍命。”
司羡早已见识过瀚海神官的神通,不得不承认这话极有道理。
想到那个可恶的北仇人,他环视一周道:“神官可知道那个北仇人去哪了?”
女子眼睫微动,然后向他左侧抬了抬下巴。
司羡向那处望去,果然见有一坨深色的东西隐在雾气里。
他走上前,见那北仇使节面朝一侧,颊边还粘着许多秽物,于是问奉烬兰道:“他可是已经死了?”
奉烬兰用鞋尖轻踢了那人一记,“你既未死,他怎么能死?”
“实在可恨!”司羡想到刚才情形,不由后怕。
奉烬兰向上望了望那山壁,道,“下次来此处还是小心些吧。”
司羡也顺势往上看。
“嘶……”
女子听见声音回头,就见男子捂着颈侧,面上带着痛意。
“怎么了?”她把他的手抓下来,一个红色的指印赫然出现在她面前,想来是着北仇使节刚才太用力的缘故。
司羡见她皱了眉,遂道:“没事,我回去搽点药就好了。”
“别动。”女子一手抓住他的腕子,另一只手则轻轻抚上他那处的皮肤。
司羡觉得自己的伤处麻麻的、热热的,似是有烧着的炭棒在那里点了一下。
不过也就一眨眼的时间,女子便道:“好了,你再动一动。”
司羡向左向右地扭了扭脖子,果然是一点都不疼了。
于是他退后一步,再次揖道:“多谢神官。”
女子看他一眼,“好好做菜。”
什么?
司羡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随即他就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索要自己的“谢礼”。
好吧,好吧,不就做菜么?孤做便是了。
尽管司羡无事,但上面的人差点被吓尿了,公孙明御当即就把北仇剩下的使官打了一顿。
其余的三国使节本也微醺,被眼前的场景一激,酒立马醒了。
还是宣侯道“别打了别打了,快下去找人,神官也下去了,说不定君上无事。”
公孙明御一听君上有可能无事,也顾不得揍人了,立刻带人顺着台阶往下飞奔。
还没有走到山壁最底下,就见司羡和瀚海的女神官两人一前一后地缓步行来了。
公孙明御心下一松,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楼梯上。
司羡忙走过去扶住他道:“吓坏了吧。”
公孙明御是他父王从悲田院救回来的孤儿,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几乎跟亲兄弟一般,他这一出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公孙明御。
公孙明御几乎是涕泪横流,连话也憋不出来。
司羡拍拍他的背道:“孤没事,好着呢。”
别看安侯五十多岁,跑得也并不比公孙明御慢多少,司羡安慰完公孙明御,又安慰了这个亦父亦兄的老哥哥半天。
宣侯则是对奉烬兰谢了又谢,他深知今天若没有这瀚海的女神官在此,后果那将是不堪设想。
他甚至刚才在路上就开始琢磨了:若是八弟离世,那下一任王君该选哪个王侄呢?
待众人都来的差不多了,才有人问:“那个北仇人呢?死了没?”
司羡瞥一眼身后道:“没死,在底下睡觉呢。”
“属下去把他揍一顿。”公孙明御说着就往下走去。
司羡在后面闲闲道:“可别把人打死了。”
其他北仇使官真是吓坏了,愣是在上面被围着不敢出声。
他们都知道若宁国国君死了,他们这些人必死,幸好有人道“神官也不见了,也许他们没事”,是以他们也只能在原地祈求着这摔下去的二人是真的没事。
大概是老天收到了他们的祈求,司羡真的没事。他们使节虽然浑身青紫,但好在性命无碍,于是一行人灰溜溜地带着会盟条约离开了玉璧。
跟在司羡身边的近身侍卫,除了公孙明御之外,还有玄羽军右使林述。谢子元这个左使因为拖家带口的,像这种出差的事,公孙明御就没有叫他。
林述自然也是吓坏了,只想劝司羡及早离开此处,以后也不要再来了,没想到司羡回到木屋就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林述不解地问张胡道:“中午不是刚吃过么?怎么这又吃?”
莫不是被吓出毛病了?
张胡昨晚也在屋内伺候,知道神官让司羡做饭一事,于是就同林述说了。
林述想了想道:“这救命之恩,确实当谢,不过不是说神官们都辟谷么?”
“嗐,谁知道呢?”张胡也是不解。
宣侯和安侯原本想再来看看司羡,可见他在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也都是一头雾水。
得知是为了瀚海神官,两位老侯爷无语半晌,默默出去了。
因着厨房进的早,到了傍晚,司羡还真的整出了一桌菜来。
他是对食寝都有要求的人,在做饭上坚决不肯糊弄,又是煎又是炸的,弄完菜是一身的味道,于是又火速洗了个澡。
最后把自己打理的香喷喷了,才派人去请大神官。
司羡也是第一次正经做菜,他自诩天资聪颖,对自己的手艺也是很期待的。奉烬兰一落座,他就给她一一介绍起来。
奉烬兰随着他的介绍一一看过去,倒还真像那么回事。看到一个萝卜雕的鸡头,她便问道:“这个,也是你雕的?”
司羡得意一笑:“自然,这上面的每一样都是孤亲手雕的。”
他小时候也学过篆刻和木雕,虽然因为日子太短没有成材,但雕个萝卜西瓜还是不在话下的。
看他如此骄傲的样子,奉烬兰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笑。
这也是司羡第一次见她笑。
说实话,奉烬兰若是长在这红尘之中,也该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是她平素里不苟言笑,气质凛冽,普通人看她一眼都觉得冻得慌,就别说是欣赏她的样貌了。
但司羡也不是普通人,很快就回过了神来,还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来,尝尝本王的手艺。”
“这是……鸡?”奉烬兰瞧得真切,这应是芙蓉鸡片一类的菜肴。
“哦,”司羡看清以后连忙给她夹了出去,并道,“你也没说你不吃鸡,孤就做了。”
他这样说着,女子却将那鸡肉又夹了起来,衔进了口中。
“你……能吃?”司羡做这些肉菜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和炫技,他都想好了,她不吃他吃。
不过……
而奉烬兰余光撇见他的表情后就又笑了:“其实我们什么都能吃,神宫中从不禁止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