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桑桑来说,这刹那间发生的事情无疑是一场噩梦。
疼,哪里都疼,到处红艳艳的一片,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木质的地板被人踩得“咚咚”作响,然后就是乱,连司炎是什么时候来到她面前、什么时候将她抱在怀里、什么时候带她离开得,桑桑通通不知道。
“疼……”她把头埋在男子胸前,只觉得整个人疼得都喘不上气儿来。
“太医呢?太医呢?把他们通通都叫过来!”司炎抱着桑桑坐在灵光殿冰凉的地面上不敢移动,有血沾湿了他的玄色衣摆,却不知是哪里来的。
怀中的女子太娇小易碎,他的手都是抖的,却不敢更加大声。
周围暗卫、侍人、宫女飞奔着来来去去,而灵光殿的灯烛也因为这场意外亮了一整夜。
朱弦死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桑桑才终于能够正视这件事。
那个从小陪着她,总想着给她做新衣裳的姑娘,不在了。
为什么这世上没有更多灵泽丹,否则她的朱弦一定能够逢凶化吉,她也就不会只能同她梦里相见了。
朱弦,你在下面冷不冷,会不会怪我,怪我把你带进了宫,却没给你一个完整顺遂的人生。
朱弦,我该怎么跟婶婶交代,我把她最疼爱的女儿、不惜同丈夫决裂也要护住的女儿弄丢了。
“小姐,喝药了。”羽衣红着眼睛在桑桑耳边轻唤。
朱弦没了,染青被放出了宫去,长宁宫比之前寂静了许多。
桑桑回过头,唇瓣上干裂的都见了血,可她只是双眸湛湛地道:“羽衣,要不你也出宫去吧,你还有弟弟,他……他也需要你。”
羽衣听了,心中难过更甚:她们的小姐,自小到大都是这么善良,也不枉朱弦牺牲一回。
这样想着,她便蹲了下来同桑桑道:“小姐,我弟弟他、已经成亲了,需要我的不是他、是你,奴婢不会出宫去的。”
桑桑眼中有泪聚起,“你们在这里迟早会被害死的,可我保护不了你们。”
羽衣笑一笑,伸出手来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道:“怎么会呢?王君不是已经处置了那些害咱们的人了么?而且,等将来小王子出生,咱们还要护着他呢。”
桑桑已经被诊出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只是那日坠桥后胎相不稳,有些出血,后来便一直在长宁宫内静养。
“我……”
桑桑很痛苦,朱弦的死摧毁了她在这深宫中生存的信心,她不觉得自己能保护好腹中这个脆弱的胎儿。
羽衣却接着道:“小姐,有了这个孩子,你在这王宫中的地位才会稳固,少爷他们也就有了进入前朝的理由。”
桑桑哽咽:“羽衣,连你都知道都明白这些事情了,我却……”
羽衣嘴唇抖了抖,终是摸着她的头道:“我的小姐,该长大了呀。”
其实在这场意外之后,司炎并没有少发落人。
六公主甚至被投进了宗人狱,而几个公主则是无诏不得入宫,大王子和几个管宫殿翻修的官员也无一人逃过处置。
宸夫人得知大皇子被发配去修王陵,连滚带爬的去找王君求情。她道:“大王子自小也没学过架桥修路的手艺,如何知道那些工匠竟如此大胆,连宫中的活计都敢糊弄,他也是被人蒙蔽了啊。”
说着,“砰砰砰”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司炎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宸夫人哭的满脸是泪,道:“奴知道锦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儿金贵,可大王子、大王子可是您的第一个孩儿,这么多年,在朝野内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君上——”
司炎冷眼瞧她,忽“哼”一声道:“你也配谈朝野内外。”
宸夫人静了下,又往前膝行了几步,凄惨道:“奴自知大王子武功不如其他几个王子出众,但他自小老实本分、呵护兄弟,实不该受此待遇啊——”
“原静,你可知为何这么多年你依旧是个夫人?”
司炎语气沉沉,宸夫人听罢心中颤了颤,一时竟不敢出声。
“因为你,不配。”
“倘若我是你,这时候就会乖乖听话,在自己的宫中老老实实地吃斋念佛,而不是在这里哭天抹泪。”
说完这些,司炎的目光回到了桌上的奏章。
然而宸夫人犹不死心,心念电转间她咬牙又磕了几个响头道:“奴知道出身低微,不配为大王子求情,可大王子的几个孩儿都大了,王君这样处置,他们在人前如何能抬起头来,不如、不如……”
“原静!”司炎怒喝一声,“别以为孤不知道你的那些心思,孤如今就告诉你,你当不得这王后,大王子他也没本事料理这个江山,你若不想让那些孩子被贬为庶人,现在就立刻给孤滚回你的清和宫,要不孤就立即下旨,废了你这个夫人!”
于是宸夫人又屁滚尿流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同宸夫人相比,淑妃就有心计多了,对于王君的处置无一丝置喙。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觉得冤得慌:那桥是自己塌的,又跟七公主无关,怎么就怪到了她身上呢。
而七公主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别说她对六公主的计谋没能成功,便是成功让父王看到
萧郡王和锦妃见了面,那又关她什么事呢?她不过是让人帮了一下六姐的忙罢了。
她觉着自己这是阳谋,压根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等到这阵风过去,她托人给母妃递个信儿,让母妃求求情,这事儿应该就能过去了。
可司炎有一日却来了淑妃的怡景宫。
淑妃见了自然是高兴,事实上这后宫中,除了长宁宫司炎是常去的,剩下妃嫔的住处,他一个月也就来一回。不过有时候在花园和湖边碰见了,大家说几句话,下两盘棋,这也就算见着了。
淑妃喜好雍容贵气的装饰和摆设,司炎进了屋就开始一件一件的瞧,跟从没见过一样。
淑妃是个聪明人,见这情景不禁心中打鼓,但脸上却陪着笑道:“君上这是在看什么?莫不是忘了您赐奴的东西都长得什么样了?”
司炎不答,又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怡景宫住着还舒服吧?”
淑妃心里想了几个答案,嘴却是很快道:“舒服舒服,这儿挨着泰安宫近,风水正好呢。”
“是么?”司炎放下手中的花瓶转过头来道,“孤还以为你觉着这怡景宫太小了呢。”
说起来,怡景宫确实是大,在后宫里面除了太后和王后的宫殿以及宜妃的怡安宫,就数这怡景宫大了。
淑妃心知不妙,小意温柔道:“君上疼奴,当初特意为臣妾选了这开阔敞亮的怡静宫,臣妾都记着呢。”
她一面说一面朝后面的宫人使眼色,示意对方端茶过来。
“呵,那你说孤当初为什么给你选这儿呢?因为你最得孤的心意?”
宫人端过来茶水,司炎不但不接,反而向外推了一下,那宫人只好退下。
淑妃急中生智道:“回君上,奴一直以为此处靠近福庆宫,是王君让臣妾处处学习德厚流光的太后娘娘。”
司炎挑眉道:“哦?那你认为自己是学到了?”
淑妃连忙低头道:“太后她老人家含弘广大、品物咸亨,臣妾至今不过学得了皮毛。”
“难得,你也知道是皮毛。”司炎坐到暖阁正中的宽背椅上接着道,“淑妃,你当知道,你入宫前才貌不显,不过凡桃俗李,能入宫全是托了孤的亲母敬懿太后的名号。不过孤一介武夫、粗人一个,也无甚可挑剔的。王后殡天,这些日子后宫一应事物大部分由你主持,但你不会认为这样你就能代替王后了吧?“ 淑妃连忙下跪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做好王君和太后吩咐的事情罢了,万万不敢有此想法啊!”
“没有最好,玥儿如今不过二十许,文不如瑞儿,武不如瑕儿,你那些心思还是趁早收收,否则受害的就会是他!”
这话让淑妃如过电般浑身一颤,站在一旁讷讷不敢言语。
却听司炎接着道:“……这些年孤尽力不厚此薄彼,倒是没想到王后一去,你们就都忍不住了。故今日就告诉你,以后若是安分守己,你便还是淑妃,能当这一辈子的淑妃;若是想那些不该想的、做那些不该做的,别怪孤不客气。你有儿子,不过这后宫里有的是没儿子的妃嫔,她们肯定很乐意多个儿子的。”
一席话把淑妃吓得牙齿咯咯作响,而司炎懒得看她鹌鹑一般的模样,说完话掀了袖子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悦神节过去就又是一年秋,长宁宫的地面上也铺满了飘落的黄叶,桑桑站在窗前凝目远望,整个人似是要化作一尊石像。
司炎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西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室内便显的更安静了。
让他无端觉得不安。
于是他走近窗前人,对方揽入怀内道:“这么大的风,怎么也不关窗户,吹病了可怎么办?”
桑桑回头看他,双目中不知不觉就流出了两道泪。
“怎么又哭了?”司炎温柔的给她擦去泪痕,然后道,“树有枯荣,人有生死,都是极正常的事情,你这样爱哭,把眼睛哭坏了可怎么办?”
桑桑却道:“既然人有生死,当初王君又何必救我呢?”
司炎叹出口气:“人各有命数,自然不是谁都有这个气运,灵泽丹是因你才到了孤手中,用到你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事,也就说明你比他们都有气运。”
桑桑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他,似是想辨别真假。
司炎示意一旁的侍人将窗户关上,拢着她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继续道:“你可知当初孤为何说用就用了?”
“为何?”桑桑嗓音沙哑,表情却是没那么哀愁了。
“这药在宫中只有一颗,给谁留着都不合适。给孤自己留着,那太后若是病重,孤岂非是不孝之人?给太后留着,那王后病重孤要不要拿出来呢?给王后留着,可若是孤有了事情,难道这颗药就一直留着?所以给谁留着都是错。然而你是最先需要的那个人,给你就是对了,这便是你的气运。”
说完,司炎将茶杯送到她嘴边,喂她喝了一口。
桑桑喝了水,身体失去的水分补回来了些,心情也好了一点。她不禁叹道:“若是这神水能更多些就好了,这样就能救更多的人了。”
司炎道:“这样超然于世的东西必不能多,多了易成祸患,瀚海神宫每年放出的也不过三瓶罢了。”
桑桑立刻问道:“可三瓶也不少了,为何咱们宁国数十年才能得一瓶?”
这话惹得司炎不由得笑了一笑,他道:“这世上除了咱们宁国,不知有多少国家的君主、多少修行的世家想要此物。他们调拨大量人力,不惜跋山涉水、填海造路,耗费了极多的物力,而咱们宁国不过安稳了二十多年,为了这么个东西付出那许多代价,可谓舍本逐末啊。而对百姓来说,亦不是什么好事。”
桑桑不由道:“也不知瀚海到底是何样子,是不是楼宇相接,其间长满了奇花异草。”
司炎为她理了理吹乱的头发,然后道:“先帝曾经也派使节去过瀚海,使节们在手书上记录了瀚海的种种细节,孤从头到尾翻看过,上面多说的是那里的气候与草木,真正的神宫内里他们是进不去。”
“那君上也没有见过瀚海的神官了?”桑桑推测道。
司炎为她解释道:“瀚海的神官若是出现,多是为了平息大陆上的战争,如今咱们除了和北仇偶有龃龉,和其他国家并无战事,所以神官也不会轻易地出现在咱们这儿。”
桑桑听了更好奇道:“奴幼时曾听说神官们有通天彻地之能,难道君上就不怕他们那么大的本事会、会动摇这天下吗?”
“如你所说,神官们本事通天,所以志不在此,对经营一国全无兴趣。而作为一国之君,也只需要提防同是凡人的‘左邻右舍’。”司炎难得见她有兴趣,是以有着十足的耐心为她解释。
桑桑了然道:“原来如此,看来神官驾临并非是什么好事了。”
司炎轻轻地把下巴搭在她的肩头道:“你若是有兴趣,明日孤便让史官给你整理出一些这方面的书来,只是不许看得时间太久,累到了可得不偿失。”
桑桑的手覆上微隆的腹部,轻轻叹了口气。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她真是不知是喜是忧。
司炎将自己的手覆在桑桑的手上,并道:“你看了这些事,将来就能讲给他听了。”
桑桑却闷闷地道:“我没有想过我会怀孕,也不知道该如何教导一个孩子。” 比起没有子嗣无依无靠来说,一个需要她来教养的孩子更让她惶恐。
司炎则叹息道:“孤知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喝避孕的汤药么?怎么不喝了?”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让桑桑的手指都僵住了,未经王君的允许喝避子汤在后宫是大罪,是以半晌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道:“君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司炎把她微凉的手指抓在手心里道:“从一开始就知道,孤的太医虽然不及灵泽丹灵验,可也不至于诊不出来避子汤。”
桑桑忽想起之前葛太后的话,心口忽地一滞,声音怯怯的道:“是不是太后娘娘也一早就知道这件事?”
司炎安抚地道:“她,不知道,太后只以为是你我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桑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炎却没有说更多。
桑桑腹中的这个孩子,从怀孕到生产,都花费了王君司炎大量的心思。好在几个月后,桑桑顺利产下一子,才没有让所有的布置白费。
而这个孩子就是司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