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样的判断,常林做起事来可谓细致妥帖,常阿宝见父亲殷勤备至,便以为对方是相信了他的“大将军”之说,忙前忙后的兴致也十分高昂。
司炎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对父子忙活,可常林是个机灵人,也不是那等默默做事的性格,来来回回间便有许多话要讲。于是没过多久,司炎便得知他乃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来往于附近的村子以及乾元镇和禹州城之间,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
司炎有心知道外面的各种消息,慢慢便与常林聊了起来。
“……您是不知道,镇上来了好多生人,也不知道是来干嘛的,东西也不买。我这摊子一有人过来,他们就也过来看,可是身上那劲儿不像好人,都把我的老主顾吓跑喽。我想着反正镇子上也没生意,我就回家算了。结果您猜怎么着?镇长不让我们这些货郎出去!”
“那你又是怎么回来的?”司炎似是觉得他的这段经历十分有趣。
“我这正愁着呢,不知道怎么的又让我们都走,然后我就回来了。本来呐我还想去附近的几个村子转转的,我有三个姐姐,都嫁在别的村,没想到这一路上老多骑马的人,还都急急忙忙的。我觉得不太平,就赶紧回来了,不过咱凤阳村呀倒是安安静静的……”常林一边聊天一边把那石桌用抹布抹得光可鉴人。
司炎淡声笑道:“那这路上的茶寮可要发财了。”
常林抹了把汗道:“我一开始也这样想哦,不过那些人腰间都戴着水囊,一副有要紧事情的样子,茶寮怕是很难赚到他们的钱了。”
司炎皱起的眉头桑桑坐在树下都看得分明,果然又听他道,“你眼神倒是不错,还能看到他们腰间的水囊。”
常林得意道:“郎君这话算是说对了,我常林别的本事没有,就眼神好,虽然他们骑马跑的飞快,但只要我扫一眼,就能知道那是曲州马!”
曲州马?
这下就连桑桑都听出了端倪——曲州虽然是产马的地区,可因为曲州马耐力强跑得快还不易生病,血统纯正的曲州马大部分只供军中;而京中的权贵,便是如萧郡王之流,出行也只用毛亮腿长的易水马;再如她家一般的普通的人家,家中购置马匹皆是用来拉车,所以大多选择性情乖顺能负重物的桐城马。
难道那些是来寻王君的人?
“爹,我也想骑大马!”常阿宝只有他的“将军梦”。
“骑大马?骑牛好不好,咱家将来养两头牛,你一头,小宝一头。”常林笑着为常阿宝规划着未来。
司炎眼神闪了闪。
到了夕阳西下,果然何氏没有像她先前所说的那样为他们送来飧食,好在有常林有心,从家里拿了几个白薯、两根玉米、一小罐豆粥,没让司炎和桑桑饿肚子。
四个人在院中围坐一圈,司炎和桑桑吃饭,常家父子在对面看着。
司炎剥着白薯的皮,忽然问常林道:“你家原本就是凤阳村人么?”
“我爹是,我娘不是,我娘是罗家寨的,所以我两个姐姐都嫁去了罗家寨。”常林眼巴巴地看着司炎,生怕照顾不周。
司炎将剥好皮的白薯放到桑桑的碗中:“我记得你说你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住在哪里呢?”
“石牛村,那边离着这儿更远,我不怎么去的。”常林倒是十分乐意聊这些。
司炎喝了口粥道:“你们好久没见了吧?不如明天就去串串亲戚。”
“串……亲戚?去我姐家吗?”常林不明白为什么司炎忽然这么说。
司炎理所当然道:“不是好久没见了吗?总该去瞧瞧。”
常林似是明白了什么,满不在意地道:“我姐夫对我二姐好着哩,不用我去。”
司炎不看常林,只是对着白薯清淡地笑一笑,“阿宝很久没见姑姑了吧?”
常阿宝点点头:“嗯,我都五年没见二姑了,小宝连二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司炎道:“那更应该去了。”
“我家要养牛了,没空的。郎君,你家有养牛吗?”阿宝很知道劳动的重要性。
司炎愣了一下,摇摇头。
阿宝接着问:“那你家是种地吗?我听说城里的老爷家都有很多地。”
这回司炎点了头。
“可你家有那么多地,为什么不养牛呢?”常阿宝疑惑道。
司炎给出答案:“我们家会租牛。”
“那为什么不自己养呢?”常阿宝的疑惑更深了。
“哎呀,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老插嘴,不礼貌的。”常林生怕司炎不耐烦,忙打断常阿宝的话。
这一顿饭有常林和常阿宝陪着堪称热闹,便是在宫中时司炎有那么多孩子,加在一起也没有常阿宝一个热闹,算是个新奇的体验。
而阿宝也觉得有趣,所以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又牵着常小宝一块儿来了老屋。然而让人意外的是,院里空无一人。
他们在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一刻钟之后终于确定昨天还住在这儿的人已经离开。
常林正在家帮媳妇做事,见阿宝和小宝急急忙忙地回来还开玩笑道:“怎么着急忙慌的,鞋丢了?” “……走了……人走了……”常阿宝一边喘一边说。
“谁走了?”黄氏还没有反应过来。
常小宝插嘴道:“大哥哥和大姐姐。”
“……不是大哥哥和大姐姐,是秦郎君和他娘子,他们走了。”常阿宝连连摆手。
“走了?”常林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是走了?”
“就是走了,东西……东西都没了。”常阿宝语气很是肯定。
不知怎的,常林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日那郎君的话来:
不如明天就去串串亲戚。
不是好久没见了吗?总该去瞧瞧。
那更应该去了。
电光石火间常林一下子就想通了什么,于是催促黄氏道:“快、快,收拾东西,咱们去石牛村!”
“什么?”黄氏不知道他这发的是哪门子的疯,满脸都是不解。
常林一推她道:“你先收拾东西,我一会儿和你解释。”
黄氏只得赶快进屋拿东西去了。
“爹,咱们要去追秦郎君他们么?”常阿宝更是糊涂。
常林抓住他的肩膀道:“你帮你娘收拾东西,我出去一下子。”说罢整个人就往门口窜去。
常阿宝看得一愣一愣,低头和懵懵懂懂的常小宝对视一眼,皆是不明就里。
不过能出远门他还是很高兴的,把小宝丢在院中,他便蹦蹦跳跳地帮母亲收拾出门的东西去了。
常家人离开凤阳村的第二天,村里就进了生人,彼时何氏还在家拆洗被褥,黄珍儿给她打着下手。听见人声,何氏首先站起来向院外看去,见是村里的张寡妇,嘴一撇又坐回去了。
“……就是这儿,就是她家。”张寡妇身后还跟着俩身高八尺的男子,乍一看,两人长得还有七八成相似,都是长眉长脸。
这俩人一到门口就把张寡妇扔下了,直接推门进了院子,黄珍儿见状,吓得赶紧躲到了何氏身后。
然而这俩人来到何氏跟前并没有露出什么凶恶的表情,反倒是笑眯眯道:“听说是这位嫂子收留了我家主人?是也不是?”
何氏见这俩人三十来岁的样子,虽然脸长的不像善茬,可表情却是十分和善,是以心里半松了口气道:“你们找谁啊?”
她原是想邀功来着,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把人赶了出去,那邀功的心思也就去了七八成。
“嫂子装什么傻,那张嫂子说您家好心,收留了个外乡人,是不是?”问话的男子简直可谓是“笑意盈盈”,倒让何氏觉得有些不适应。
她这厢还没想好用怎么个表情应对,却听身后的黄珍儿怯怯道:“你们是秦郎君的家人吗?”
秦?
来人立刻道:“是,我家郎君是姓秦,可否在此处?”
何氏表情为难道:“原本是在我家住着的,不过前两天已经走了,你们没碰上么?”
“走了?”另一个男子悚然一惊,和同伴对视一眼。
之前那人上前一步道:“你可知道去哪儿了?”
“这我可不清楚,他俩是悄悄走的,也没跟我们打招呼。”何氏说到此处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来人皱眉道:“你刚才说住在你家的有俩人?”
这话让何氏起疑,她不由问道:“难道你们不是来找你家主人和夫人的?”
另一个人忙道:“我们主人可好几个夫人呢,不知道您说的到底是哪个?”
“好几个?”何氏咋舌,“你们主人对那小娘子上心的不得了,没想啊……”
她这几句倒是让这二人看出来她并不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以退后两步转身就要离开。何氏见他们这么快要走,心有不甘道:“诶,你们就这么走了?你家主人在我家可住了好几日,又是吃又是喝的,你们怎么连句谢都没有?”
没想到其中一人真的回过头道:“谢,你想要怎么谢?”
他神色不善,黄珍儿忙拉了拉何氏的袖子。
何氏见人回转,心里便打起了生意经,“别的不论,光熬药的柴火就废了不少,算起来……”她掰着手指头眼睛转得滴溜溜,“怎么也得一两银子吧。”
“柴火就要一两银子?”
何氏见这男子语气虽然不怎么样,脸上却是挂着无所谓的笑,连忙找补道:“我这还没算每日三餐,也没算给他们穿用得衣服被褥,是顶公道的价了。原说好的等你家人来了补偿给我家的,可这不吭一声地就走了,哎……”
“还听她念叨什么,快走啊。”另一个男子上前来拉同伴。
“哎、哎,别走啊,一共二两银子,给我就成了嘛!”何氏见状连忙上前拦人,可俩人却是走得头也不回,于是她又大喊:
“珍儿,赶快拦住他们,可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二两银子在村里算是一笔巨款,黄珍儿便遵从何氏所说跑到了两人前面,大喊道:“你们不许走!”
于是何氏目睹了她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噩梦般的场景:男子的五指间一道银光自腰间至胸口划过,少女随即应声倒地。
这变故实在太快,快到何氏来不及思考,她只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跑到黄珍儿跟前,看到女儿颈间的血迹以及圆睁的双眼,爆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尖利嚎叫声。
然而杀人对于这二人来说根本就是喝水吃饭一般自然,即便是听到了何氏的尖叫声,二人从头到脚动作都没有一丝迟滞。
大概是尖叫促使了理智回拢,不一会儿,何氏拿着一把柴刀冲出了家门。
然而,一个普通农妇如何能拼杀的过两个顶级杀手,鲜血一路播撒,直到村口。
当斩云带人来到凤阳村时,村中纸钱铺地,从村头一直绵延到村尾。几个村民看到他们翻身下马,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立时冲了上去。
找王君是当务之急,斩云及一干暗卫都不欲在此多加纠缠,遂把几个村民打晕了事,可凤阳村的百姓就像失了智一样,只要看到他们就拿着镰刀往上冲。
斩云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把人制住后好声好气地说了半天,才教这些村民把他们带到了黄家。
黄家如今只剩了黄大柱以及黄杨黄柏。
两个杀手把黄珍儿和何氏解决后,又一连串地杀了几个听到声音赶过来的村民才离开,而在田里劳作的人因着远离村落逃过一劫。
那天麦子已经全部割完,黄大柱和儿子背着锄头和镰刀开开心地往家中走,未料走到途中就遇到了痛哭着惨呼着的乡亲们。三人跟着乡亲们回村一看,俱是跌坐在地,不敢置信。
乡亲们都说这是遇到土匪强盗了,可只有黄家三人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常林分明来家警告过他们,是他们没有听。
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然而这冤、这债,他们又能找谁去呢?
斩云一行的到来属实是让黄家人看到了曙光。
黄大柱这回不得不相信了常林的话——秦郎君和夫人并非是永州城的普通富户,此二人非富即贵。可黄杨和黄柏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是那两个外乡人的到来导致了这一场祸端、导致他们失去了母亲和妹妹、导致了村民失去了亲人,是以他二人红着眼低吼着冲斩云道:“你们不许走,陪我母亲和妹妹的命来!”
斩云眼见着周围人越聚越多,只得对黄大柱道:“倘若真是主上欠你们一家的,之后自会还清,可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主上。不然,我又拿什么来还你们?”
“你们拿命来还!”黄柏大呵一声,拳头直冲斩云面门。
然而暗营中又哪里有人是吃素的,不必斩云亲自出手就有人用石子将黄柏胳膊上的劲力卸掉了。
黄大柱一看,惊慌地拦在黄柏面前道:“有事进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斩云眼睛在黄大柱身上上下那么一扫,然后对身后的兄弟道:“你们几个在外面守着,我进屋跟他们说两句话。”说着也不等黄家三人的反应,径自进了屋。
屋里是一大一小两口薄皮棺材,缭绕的香雾中是难以掩盖的血腥气味。
按说在乡间,这样横死的人是不能在家里停灵的,说是这样的死人阴气重容易诈尸,将来还会扰的家宅不宁。可黄杨黄柏还不能接受没有母亲和妹妹的生活,无论其他村民来如何说,他们都不同意在村子外面停灵。而村里各家已经乱成了一团,能来看一眼已经算是不得了的交情,见黄家兄弟二人如此坚持,也不再多废话了。
斩云和黄大柱谈了有一刻钟,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在院子外面张望了一会儿,见人还不出来也就三三两两的散了。
他们不知内情,到现在还以为是遭了土匪。
一刻钟后,斩云出得门来,和外面的几个兄弟打了个呼哨,一起离开了黄家。
王君没有找到,他们身上的压力更重了。
可王君到底在哪里呢?
十里沟,寂静的山谷中除了往日的鸟叫声还有来人的沉重步伐。
“我不想走了,你走吧。”桑桑靠在一棵大树上,态度十分坚决。
因为疲惫,她甚至连往日的恭敬都没有了,说起话来只剩了“你”和“我”。
“不要闹脾气,再走一段回到木榆岭,就会有人找来了。”司炎对她如此自暴自弃有些不满。
桑桑却轻哼一声道:“刺客想刺杀的人是王君,又不是我这个才人,前天我便说过王君自去便是,不用管我。”
此话一出,司炎神色转冷,静了片刻,他淡声道:“孤知道你不满,可这不该磨灭你的礼仪和教养。”
教养?礼仪?
我都快死了,还需要什么教养和礼仪?
她大概是晚上受了风,现在头疼的紧,身上也快散架了一般,故而脾气只有更差的。只听她道:“王君也就是想欺负我罢了,何必讲什么礼仪、什么教养!”
她以为司炎会勃然大怒,没想到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见司炎不说话,她心底的火气更加上涌,脸一撇,颓然地往石头上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