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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神影纤尘(二十五)

常阿宝热闹正瞧的高兴,哪里就愿意这么回去,还是黄珍儿劝他道:“你要瞧热闹也得先跟姑姑说一声,不然得以为你被狼叼去了。”

“是啊,你先回去,大不了一会儿再来。”黄柏也劝。

常阿宝见黄家人都催他家去,只得磨磨蹭蹭地跟上何氏回去了。

何氏去了常家天已擦黑,阿宝的娘黄氏正带着小宝准备出门去大哥家,见了何氏和阿宝松了口气道:“可算回来了。小宝,看谁来了?”一边说一边迎着何氏进院。

何氏笑吟吟道:“可不,怕你着急,我就把这小子送回来了。”

黄氏听罢打了阿宝屁股一下道:“就怕你娘我不着急是吧!干脆把你送给大舅算了。”

阿宝嘻嘻一笑,没当回事。

“舅母好。”小宝矮矮一只,却是比阿宝知礼。

何氏拉起小宝的手往怀里搂了搂:“小宝真乖,今天跟你娘干什么了呀?”

“去看鸡和牛了。”小宝回答道。

黄氏补充道:“这不,我想着将来家里养头牛,今天正好有空,就带小宝去四婆家了。”

“你家要养牛啊,这可不得了呢。”何氏万万没想到黄氏有这“宏愿”,简直是啧啧称奇。

“也没什么不得了的,他爹总去城里,大哥和阿杨两个人种地不易,有个牛车都方便些。”黄氏十分坦然道。

何氏有点眼红,但黄氏这样一说,她也觉得对自家有好处,就没那么眼红了,还道:“要真有个牛车也是个好事,我也跟着你们去城里开开眼去。”

“要有牛车,一准带嫂子你和珍儿去,珍儿到嫁人年纪了,也该置办些东西了。”黄氏倒是很为自己这个侄女操心。

何氏一听,略压低了声音道:“可惜阿宝小了些,要不我是愿意珍儿嫁你家的。”

黄氏笑笑:“只要嫂子乐意,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何氏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话头一转就转到了自家的两个外乡人身上。

“……那俩人一身的土,说是遇着‘走蛟’了,女的不大好,不过皮肉挺白,是个漂亮女伢子。”何氏在家里不动声色,到了黄氏这儿却是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

黄氏的丈夫常林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经常去附近的禹州城,是以黄氏听了也并没有何氏这样稀奇,只是感叹道:“前几天雨确实是大,四婆家的牛棚都塌了一半,幸亏她家的牛壮实,才没被砸坏了。”

“哎呦,那要是砸坏了可不得了,咱们村上的郎中可不会医牛。”何氏拉着小宝,想着都替四婆肉痛。

常阿宝忽然插嘴道:“娘,大舅去找郎中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找到了没。”

“找郎中?那诊钱谁掏啊?”黄氏倒很实际。

“当然是那两个外乡人,”何氏嘴一撇道,“家里哪有那个闲钱呢?!”

“他们肯定有钱,”常阿宝一副十分了解的模样道,“我们刚见那个大哥的时候,他随便在腰上一摸就摸出钱来了。”

“有钱?”何氏不大高兴道,“那怎么刚才不知道拿出来叫郎中!”

常阿宝煞有介事道:“大杨哥没要就跑回来,不是那个男的不给。”

何氏听了,放下小宝就要拔腿往家走,还念叨道:“这个大杨,正事没他,净瞎凑热闹。”

“嫂子,这就走啦?”黄氏拉着小宝一边送她一边道。

“走啦走啦,家里没我不行,你别送啦。”何氏脚步挺快,跨出门去没几下就不见了身影。

“舅母走路真快!”常阿宝笑嘻嘻地跟在黄氏身后打趣。

黄氏转过身教育他道:“你大舅和大杨都手松,你舅母这才是过日子的人。”

阿宝拉住小宝道:“我也过日子,明天还去捞鱼。”

黄氏道:“你自己可小心些,别掉进池塘里。”

“小宝看着我呢。”常阿宝不以为意道。

“小宝明儿个不去,我带他去你舅家看看要不要帮忙。”黄氏自有安排。

阿宝立刻道:“那我也去,我也去!”

“不捞鱼了?”黄氏瞥他一眼。

“去看一眼我就捞鱼去。”他是哪个都不想落下。

黄氏道:“小孩子凑什么热闹,万一那女伢子死了,还得叫村长去主持公道哩。”

阿宝一听也没那么高兴了,请村长来那就是村里的大事了,麻烦的很。可人又是他和二柏哥两个人带回家的,是以他犹犹豫豫地分辩道:“我看那个男的像个大将军,有钱的很,就把他带回来了。娘,我不会是做错事了吧?”

黄氏听他语气有些慌张,叹口气道:“你啊你,怎么和你大舅一样,都是实心人。你小孩子禹州城都没去过几回,又见过什么大将军。”

听到这儿,常阿宝就有些不服气了,他拉了拉他娘的衣袖,然后凑到黄氏的耳朵边小声道:“娘我又不是个傻子,我看到他衣服里的盔甲啦——”

黄氏直起身子,神色多少有些怀疑。

一阵风吹来,廊下的灯笼轻轻的摇了摇,常阿宝神秘兮兮地对着黄氏做了个“嘘”的手势。

说起来黄大舅还是靠谱的,在村里村外一通忙活,终于在村里的老安头那里找到了正在喝酒的谢郎中。

谢郎中五十来岁,背不弯眼不花,头发也就零星几根白的,看着就医术相当不错,村里人对他的医术也算认可。不过他毕竟只在附近几个村里走动,能治的病也有限,给桑桑看了一回连连摇头。

“她身子亏空太甚,只能维持,老朽我也治不得本。”一边说一边收拾东西。

司炎沉默一瞬才开口道:“……您给开些药吧。”

“这药……”谢郎中在他的布袋子里翻了翻,然后拿出几样东西来,“丸药就两个,汤药……这天晚了,现到镇上抓也来不及,明天吧。”

司炎在宫里宫外向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便是出去打猎,也都带着现成的太医和药材,如今算是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把干着急,是以他捏着薄薄一张药方,指骨都泛白:“针灸呢,用针也行。”

谢郎中把布包往身上一背,不客气道,“用针那是对昏着的人,她这醒着呢,用什么针?”

“醒着?”司炎一步就跨到床边,然后摸了摸桑桑的额头。

“不烧,人也醒着,就是虚,多吃点东西就好了,小姑娘这身体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谢郎中还想着喝剩下的半瓶子酒,脚下利索的不得了。

“等等!”司炎两步就挡在了谢郎中跟前,“我这里有些丸药,还劳烦您看一看。”

那些药正是彭太医给桑桑的,现下每样也就剩了几丸,谢郎中拿起来嗅了又嗅,从里面一共挑出来了五六粒:

“就这几粒能吃,那些都坏了,再吃下去就是毒药了。这两个,清热的;这三个,补气的;这个,缓和心疾的,不过就这么一小粒,没什么用处了。”

司炎皱眉,并问道:“汤药要去哪里抓?”

“你要是不急呢,就去镇上;要是急呢,明早赵家村东边有个集,你去看一看,有个姓赵的,他的药没镇上药铺全,但也不错了,炮制的也还成。诶,这坏了的药谁做的?还真不错,就是里面贵重药材多,放不久,容易坏。”谢郎中一边嗅着指尖上的药泥一边道。

司炎不答,坐在床边摩挲桑桑的鬓角。

“哦对了,诊金十文。”谢郎中临了才想起来还没收钱,于是走到司炎跟前伸出了一只手。

司炎看谢郎中一眼,然后抽回手从袖子里拽下一枚玉片递到对方手里。

“不用找了。”

谢郎中也不客气,拿着玉片走到门边借着月光看了又看,然后喜笑颜开地收到了腰间的荷包里,最后道:“女娃子吃上药过三天你再来找我诊脉,这回不收你钱。”

司炎嘴唇动了动,却是直到谢郎中走出院子也没再发出声音。

他有点后悔了。

桑桑睁开眼睛,黯淡的光线中是男子脸上满是失落的表情,带着一点疑惑,也带着一丝困顿。

平心而论,他这个样子要远比做君王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有魅力。

很好看。

桑桑心里不得不这样承认。

“喝水。”司炎照顾起人来似乎已经很顺手了,他把桑桑的背托起来,一只手将飘着粥油的碗送到她唇边。

一坐起身,桑桑就觉得头昏昏的、胸闷闷的,有些喘不上来气,索性又闭上眼。

司炎向来擅长发号施令,可每每遇上桑桑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根本使不上力气。没奈何,他只能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子,把粥油再次送到桑桑唇边,看她一点点将那勺子里的东西都抿尽了,才又盛第二勺。

桑桑喝了几勺,感觉嗓子润多了,于是开口轻道:“王君不必如此,有朝一日重回朝堂,您还是一国之君。”换言之“不必为我这个病患做到如此地步”。

司炎不答,反而继续一勺勺的喂她。

桑桑还想着活着回桑家,见他坚持,也就顺从地喝了。

她这大半天虽然就进了两小碗粥油,但也是顶事的,越喝脑子越清明,一清明了就对现在的处境感到头痛。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等到接应的人一来,眼前的男人重新归位,说不准她就得去比妙峰庵还远的地方。

是以桑桑喝了几勺又开口道:“王君可是用过了膳?奴自己来就是了。”

说着,她从铺盖下面伸出手就要去接那碗。

她这不动还好,一动又是一阵眩晕,司炎哪里看不出来,遂把碗端远了些,道:“你不要动了。”

桑桑皱着眉头靠回了粗糙地灰墙上。

她是希望司炎可怜她,这样她就有机会回家了,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要的不是这样的可怜。

门板从外面被人“咄咄”地敲了两下,司炎放下手里的碗。打开的缝隙里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是黄珍儿。

她很少见外男,刚才被母亲一臊,更是不好意思,可她爹又说这屋子里有女子,他们这些大老爷们进来不合适,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进来了。

“何事?”司炎尽量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一些,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更热络的话来。

黄珍儿头也不敢抬,紧张地攥着手道:“我爹娘有请。”

司炎点下头,“那劳烦姑娘照顾一下、我的人。”他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桑桑的位置。

黄珍儿偷偷看他一见,见他脸上也没个笑模样,连忙点点头。

叫司炎说话这事儿是何氏提出来的,她跟黄大柱道家里不能住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不好跟村长交代,这才把黄大柱说动了。

不过真的和司炎面对面说话,何氏这才觉出自己这提议还是有些轻率了——眼前的男子看不出具体年纪,高鼻修目,眉毛粗犷,不但一双手修长干净,身上也没半点庄稼人的敦厚劲儿,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身上山岳一般的气质倒衬得她和自家男人坐在这儿跟做客一样。

黄大柱心思单纯,只是觉得在对方面前略有不自在,遂清了清嗓子道:“刚才二柏跟我说了你们是遇上“走蛟”,遭难掉沟里了,可还不知小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若是离得近,可以托我妹夫先去寻你们家人,他经常去禹州城,附近都熟得很。”

司炎谢过,自称姓秦,单字一个“锦绣”的“锦”,为永州人士,接着却道:“跟我们一起掉下沟的家人已经先一步去报信儿了,我、妻子伤了身子,不便行动,只能借住在此歇几天了。”

他忖着斩云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这附近来,故而如此说道。

永州挨着京城,十分富庶,何氏一听他是永州来的,心里一跳,嘴皮子就秃噜出来了:“郎君和夫人要在我家借住几日,倒是没什么不行的,只是我们黄家小门小户,孩子都大了,每日吃食都紧巴巴的,您看……”

说完,何氏露出了一个十分不好意思的窘迫样子。

黄大柱本来不准备说这事儿的,可见司炎确实通身有着一种不差钱的气质,便也由着何氏去了。

但司炎并没有像刚才对谢郎中一样拿出什么贵重之物来,他思忖片刻,不甚痛快地从腰间摸出一溜铜板,然后犹犹豫豫地数出六枚。

“不瞒二位,如今我二人落难,身上银钱只剩了这几枚铜板,权当这几日食宿费用,待我家人寻到此处,定有重谢。”永州话和京城的官话差别不大,司炎这一字一句都清晰明了。

何氏和黄大柱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失望。黄大柱本来就无甚所求,失望也不过一瞬而已,何氏却是结结实实的不高兴,但她人聪明些,委婉道:“这铜板若是吃点我们平时的粗面馍馍是够了,喝口大茬子粥也不碍的,可是我看你那小媳妇身体可弱着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惯我们这些粗食。”

有了何氏这话,司炎又咬牙摸出两枚:“……正想同大姐说,劳烦大姐给淘换两个鸡蛋来,我妻……”话说一半,他似是忧愁的不行,所以便说不下去了。

何氏看着那两个单独列出来的两枚铜板,觉得牙碜,可想到他所说的“家人寻来,必有重谢”,心下又得了些许安慰,于是客气地笑道:“鸡蛋是吧,明儿一早我就去我娘家去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杵了黄大柱一下,示意他把那几个铜板都拿过来。见黄大柱依旧踟蹰,直接拧了他一把,差点让他跳了起来。

屋里就一盏很小的油灯,照亮的范围仅限于三人的胸口及以上部位,故而何氏做起小动作来也是有恃无恐。

黄大柱心知若是不把这几枚铜板拿到手是过不了自家婆娘的这一关的,于是心一横,上前就将八枚铜板全收进了手心里。

司炎见他收了铜板,又问道:“黄大哥,我听谢郎中说赵家村东边有个集市,有个姓赵的每日在那里卖药材,是不是?”

“是、是,”黄大柱连连点头,“我们这附近村上的人需要药了,都去他那里买。”

“劳烦您明早带我去。”司炎表情诚恳。

黄大柱却是犹豫了:“我明早……哎呀……明天就开始收麦子了……”

“叫大杨跟你去。”何氏干脆道。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回到房间,黄珍儿正搀着桑桑往床上走。

她力气不小,桑桑又轻,倒是被她扶地稳稳的。

“怎么下来了?”司炎上前一步从黄珍儿手中接过桑桑。

“出恭。”桑桑小声道。

司炎默了一默。

黄珍儿看气氛如此“和谐”,赶快逃也似的离开了。

黄家在风阳村不算是穷得叮当响的家庭,却也并不富裕:三间人住的房子——黄大柱和何氏一间,大杨和二柏一间,黄珍儿自己一间,如今这间没外人的时候是仓库,有外人来就是客房。

四周是黄泥糊的墙面,砌了床的这面讲究点,抹了灰泥,但对于桑桑和司炎来说都是极为简陋的一间房了。更让他们不适的是那些铺盖,虽然大杨说都是干净的,可那股陈腐的霉味儿却是沉在粗布里飘散不去,盖在身上硬的像一张木板。四面八方的砖缝里还漏着小风,只要一躺下去,桑桑就能感到面颊上飕飕的凉气荡来荡去的。

唯一的好处就是她换下了之前的脏衣服。

如今这身是黄珍儿的,虽然料子比她寻常穿的粗些,但显见黄大柱同何氏是真心疼爱自家这个姑娘,里衣用的是集市上最细的料子。司炎之前又给她擦了头脸,比起前两日也算是舒适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