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村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池塘里的水都涨了起来,里面多了许多手指长的小鱼。
住在村子东头的常阿宝和弟弟常小宝在池塘边待了两天,用竹篓抓了不少鱼,回家和着百辣云一煮,就是一锅鲜美的鱼汤。
他娘喝了直夸他能干,美得常阿宝跟她娘道:“明天我就和小宝去十里沟抓大鱼,娘,等我抓来你就剁成一块一块的用老酱烧,肯定好吃!”
黄氏听了常阿宝这话却是被唬了一跳,连忙道:“可不能去!这几天雨这么大,十里沟肯定发了水,把你和小宝淹了,我怎么跟你们爹交代?不能去!”
常阿宝不甘心道:“娘,这雨都停了一天了,明天去也不会有什么事吧!”
七岁的常小宝却乖巧地坐在椅子里道:“娘,我不去。”
“哎,乖宝,咱们不去,啊——”黄氏捏捏自己小儿子白嫩嫩地小脸蛋。
“哎呦,那我不带小宝去,我和常威去。”常阿宝又转了转眼珠子。
“那也不行,你倒会找个没娘的,你可是有爹有娘,不许去!”黄氏态度很是坚决。
“哎呀,娘——”常阿宝十二岁的男孩子,好久没做扭股糖状了,不过再做起来依然得心应手。
黄氏不客气道:“常阿宝,是不是想挨揍?你忘了村头张瞎子的儿女怎么死的了?”
张瞎子是个寡妇,大概是因为一双儿女都死在了十里沟,所以一双眼睛都哭瞎了。
“……好吧。”常阿宝听见这个也是心有戚戚,口气都弱了下来。
黄氏见他劲头没那么大了,也和缓了口气:“娘跟你说,你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十里沟以前时不时地就要发水,你们这些小娃娃又都喜欢去,娘小的时候时不时的就听谁家孩子被淹死了。不过你外婆管我管的严,也不让我随便去远地儿,后来张寡妇的孩子一气儿都死了,这村里的人才不让孩子去那边了。你们这些小娃娃,总不听大人话,不知道外面那些山沟沟里危险着呢。”
“娘,你放心,我不去。”常小宝两个小肉腿一踢一踢地在椅子上晃悠。
“小宝真乖!阿宝也要乖乖的。”黄氏摸摸小宝软软的头毛。
常阿宝撅撅嘴,但看表情却是听进去了,黄氏便也没再啰嗦。
吃完饭,鱼汤还剩了一些,她盛出来一罐子交给常阿宝道:“你爹不在,你祖父祖母定然嫌腥气,剩下的都给你大舅送去吧。”
常阿宝的大舅对他家照顾颇多,也喜欢阿宝,是以吃过饭常阿宝提着罐子高高兴兴去了舅家。
常阿宝的大舅一家也都已经吃过饭了,他表姐黄珍儿正在屋檐下就着天光做针线,表哥黄杨、黄柏则在院子劈柴。
那柴火受了潮,也不怎么好劈,看得常阿宝着急道:“哥,我帮你们吧。”
“不用不用,”常阿宝的大舅黄大柱坐在院中的一把条椅上抽着旱烟制止道,“你哥比你有劲儿,你让他们劈。一会儿等他们劈好了,你拿两捆回去,也省得你再出去捡了。”
黄杨擦擦汗道:“是啊,这柴也不好捡,我和二柏走了好几里地呢。”
常阿宝听了不好意思道:“舅舅不用给我了,我爹出门之前弄了好多,家里现在还有剩呢,再说我现在是大人了,什么都能做的。”
“那哪儿能一样,这是舅舅给你的。”常阿宝的大舅妈何氏抱着个坛子从厨房里走出来道。
“都是舅舅舅妈疼我,嘿嘿。”常阿宝走过去帮何氏把咸菜坛抱进了屋子。
“其实要不是十里沟发水,本来也不用走那么远的。”黄柏忽然道。
黄杨一边对着木头劈下去一边道,“是啊,平时去十里沟边上一会儿就是一捆。”
“我娘说那里总发水,会淹死人,最近都不让我去。”常阿宝嘟嘟囔囔道。
“你娘说的也没错,”黄大柱吧嗒几下旱烟,“你还这么小,你哥哥他们去也就是捡点柴火,干别的可不行。”
常阿宝听罢眼珠转了转,“那等天好了,我和大杨哥和二柏哥一起去捡柴火。”
“行啊,有他俩跟你一起,你娘也放心。”黄大柱倒是没有阻止。
何氏听了却是不放心道,“阿宝,你娘要是不让你去,你可不能去。你娘也是为了你好。”
常阿宝笑嘻嘻道:“舅母,有大杨和二柏哥一块儿,我娘肯定让我去。再说大杨和二柏哥这么高,就是有水也淹不上他们。”
“那倒是,你哥他们都随我们家人,个子是不差的。”何氏对这一点十分自信。
常阿宝看看自家大舅,扁扁嘴,“我希望我以后也有大杨哥这么高。”
“你肯定成,你爹就高。”何氏哪能厚此薄彼,见阿宝在乎这个遂赶快补充道。
黄大柱吧嗒两下嘴,最后自嘲道:“里里外外就我不高呗。”
何氏连忙哄他道:“你们家人都长得好,高不高无所谓,嗐!”
常阿宝和黄珍儿听到这儿都忍不住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临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常阿宝和黄杨黄柏定下了过几日天晴了去十里沟捡柴火。
十里沟就在风阳村后面的深山里,天气好的时候风景十分秀美,然而多雨时就会呈现“百潭百瀑水连天”的景色。若是有诗人文豪来到此地,至少也会夸一句“奇险峻美”。
不过如今因为山洪,十里沟已然变成了个大泥潭,不必说什么“峻美”,便是常阿宝想的大鱼估计都被裹进了湿乎乎的烂泥里。
司炎的运气比那些“大鱼”好不少,未及天黑就从一片半干的烂泥里醒了过来,入目是“走蛟”肆虐后的狼藉。他动了动四肢,多亏了贴身的软甲,是以除了肩胛处火辣辣的疼痛,其他地方都没什么问题。
周围是一片荒滩,十几步开外黄色的泥汤还在源源不断地向远处奔流。
当时马匹腾跃入山洪之中,他眼疾手快地用银枪刺入石壁稳住了身形,侍卫见状连忙下马来救,可是河边的土石已经被水冲刷的松动了,是以没多久他和侍卫都又掉入了水中。
银枪沉重,幸亏不远处有棵盘根错节的树,勉强把他们挂住。后来他们在泥水里飘了一段,眼见上方有源源不断的泥土和石头落入水中,便借助银枪故技重施,在靠近岸边的地方辗转腾挪。
然而一阵浪头打来,肩胛被重物击中导致银枪脱手,他和侍卫也失散了。
司炎用袖子抹了抹挂了泥巴的脸,可是他的衣袖上同样也挂满了黄泥,这一抹,就是一阵粗粝的疼痛,让他不由轻呼出一口气。
他想起了那双眼睛。
桑桑是和他一起坠落的。
若不是因为他拽着一个人,旁边的土石也不会那么快松动。
后来他们又一起掉入洪流中,幸亏有侍卫拽了她一把,否则她立时就会被水卷走。
桑桑的求生意志极强,是以再后来他在岸边借力,小姑娘始终拉着她的手腕。
当时他虽然十分的不快,动作也粗鲁了些,却并没有不管她。
碎石再次滑落时,他听见有侍卫喊“松手”,当时他清晰地感觉到手腕上一轻,再回头,小姑娘已经松了手。
尽管满脸是泥水,但那双眼睛格外明亮,纵然落在她的眉宇之间的有痛苦与不甘,可却她的目光依然是那么的纯质。
不染尘埃。
浪头太大,雪色的身影被搅裹在污泥之中,很快就不见了。
司炎检查了一下身上,火折子和一些随身之物还都好好地挂在腰间。
他外出衣饰的布料都是织造局精心研制的,里面掺了细细的金属丝,所以质量很好。扣带、扭结也都是经过了加固的,只要不是刀枪剑戟一类的利刃,携带的东西也不会轻易遗失。
此处大概是山洪冲出来的一道支流,天还没黑,司炎顺着河道往下游走,试图找到一处安全的栖身之所。
这片浅滩面积很广,一路走到天色半暗,目之所及仍然是裸露着树木根系的山壁。又走了近百步,几块巨石突然出现在司炎视线中。
它们大概是从前就落在这里的,中间的几道稀疏缝隙把水全部筛走了,巨石前面只剩下了胶状的泥巴。
司炎目力非凡,一眼就看到了泥巴里的几片衣料,他紧走几步上前一看,果然是两个半身都陷在泥浆里的人——一个是他的暗营侍卫;另一个,不是桑家那个小姑娘又是谁?
他将这两人的脸都翻过来,那侍卫脸色和唇色都是发紫的,一看便是窒息而死;而桑桑,司炎摸到了她温热的脖颈,便是不看也知道人还活着。
桑桑还活着完全是受了老天的玩弄。
当时她在洪水中松开手并不是因为听到了身边侍卫的喊叫,而是心悸突然发作导致四肢无力,是以手便不自觉地松开了。完全脱力的后果就是她躺在洪流中随水浮浮沉沉,最后被冲到了这片淤泥之中勉强未死。
她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还能活着的,醒来之后还有些懵。
男人的肩膀宽厚温热,只是上面挂着的沙子粗粝,磨得她脸疼。
桑桑身上没力气也不想动,所以也没有发出声音。
天上的乌云已经散了,月亮从云彩中冒出了头,月光照在稀疏的树影间,映出婆娑的银色枝条。
“醒了?”男人忽然发出了声音。
山路泥泞且湿滑,便是司炎这样身带武艺之人走起来也格外艰难,桑桑不说话,只默默搂紧了他的脖颈,防止对方动作太大而让自己摔下去。
男人得到了答案也不再多问,只一心一意地往前走。
这一段路格外艰难,司炎往山上又走了一段,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里面哔哔啵啵地燃着火,暖洋洋的。
司炎将桑桑放到了地上后,也不再理会她,径自走到了那火堆处拨了拨,从里面翻出了几个黑乎乎的东西。
桑桑借着光,找了块地上的石头坐下,然后沉默地抠着裙子上的泥块。
不知抠了多久,男人惦起一块黑蛋开口道:“你不是只愿意侍\/奉寡人么?就这样侍\/奉?”
桑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但很快又开始重复之前的动作。
司炎觉着自己也是好多年没这样的耐性了,懒洋洋地哼笑一声:“寡人记得你家是皇商?”
“嗯。”桑桑把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看起来就是小小的一只。
司炎将那黑黢黢的东西拨开,咬了一口道:“难道你不想再见到家人了?”
“想。”依然是短促的一声,尾巴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那黑黢黢的东西大概没有熟透,司炎咬了两口又将东西放回到火中:“可惜你惹了萧翼,只能去妙峰庵了。”
桑桑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忽然抬头道:“王君为何总把奴往外推,奴婢难道不能只倾慕陛下?”
她眼神灼灼,然而里面毫无暧昧之色,这便是挑衅了。
“倾慕?”
司炎忽地站起身一把将桑桑摁在了石壁上,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两人眼中都有惊诧。
桑桑是没有想到堂堂王君竟是这般易怒,和她往日所了解的完全不同;司炎则是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自己这是生气了吗?
司炎养气多年,自诩无论是遇到何事都能面不改色,如今这般却是让他有种自以为是之感,是以手上的力道不由地松了松。
桑桑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一息就平复了心境,然后她顺从着心意平静道:“我等诸人被留在马鞍拐的时候就已经是死人了,王君现在这是斩草除根吗?”
这话原本够刺心,可她经昨天折腾一通,头发全部散落下来不说,还通身的沾着泥巴,真可谓是狼狈不堪,司炎蓦地就消了火。
他退后几步,闭了下眼冷冷道:“无论如何你都得去妙峰庵。”
这个时候,桑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类似“谢主隆恩”的话来,故而再次蹲下来装蘑菇。
火堆里那些黑黢黢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些野生的木番薯,司炎坐回到原先的位置,用棍子又拨拉出来两个,等晾凉了扔到桑桑面前。
“吃吧。”
这不过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想想他倒也没必要跟她计较那些口舌官司。
桑桑的确也是饿了,她看了一眼司炎,然后把地上的木番薯拾起来吹了吹外面的灰尘,拨开了皮。
木番薯肉质细腻软糯,白若流沙,只是有些噎人。桑桑吃了几口就觉得有些咽不下去,抿了抿唇还是道:“我想喝水。”
司炎简直是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默了一默扔过来个空竹筒道:“去外面树叶上收集吧。”
桑桑见他说话不似玩笑,努力咽了咽口中的番薯,拿着竹筒出去了。
同温暖干燥的山洞不同,外面湿乎乎的只有鸟语,桑桑看不清脚下,不过几步走得十分艰难。好不容易找到一棵叶子还算繁茂的大树,刚踮起脚将那树枝抖了抖,就听耳边“哗啦”一声响,一根有她手腕般粗细的树枝贴着她的半边身子掉了下来,尖利的枝杈刮过耳侧,让她感到一阵疼痛。
“嘶——”
桑桑惊慌地捂住侧脸,猜想定然是出血了,于是连忙往有光的地方移动,想要看一看手心是否沾血。
这个山洞原本在山中间被石头封的严严实实,近两日山体被大雨一冲,土层松动,石头就七零八落地滚了下来,被藏起的山洞也就大剌剌地曝露于天光之下了。
也因此,这周围的泥土十分柔软,桑桑移动的时候没太注意脚下,没料到稍一使劲,脚下石头就随着泥土滚落下去,她也几乎半仰面地摔倒在了土坡上,随着惯性一路往下滚去。
司炎正在山洞里拿着匕首给那番薯削皮,忽听到外面一阵簌簌的摩擦声响,这才想起外面地势复杂、野兽又多,让一个小姑娘半夜出去收集露水,实非明智之举。
于是等桑桑回到山洞,身上又挂了新彩,除了颧骨处被树枝划了两道,腰和左脚脚腕都伤了。
司炎把她放在石头上坐好,然后蹲下身子三下五除二地将她的袜子都除了去。
他动作太快,桑桑只来得及无措地收了下脚,却因为力道太大,差点踢在司炎脸上。
司炎发现这姑娘是真没拿他当王君,遂捉着她的脚腕冷哼了一声,然后道:“别动。”
他力道拿捏得当,下手位置又准,伴随着细微的“咔擦”声,桑桑的脚踝便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今晚不要随意走动,明日肿胀就会消下去了。”司炎毫不留恋站起身抽。
抽回手的时候他在衣服上随便抹了两把,可惜那衣服上都是干涸的泥巴,他这一擦反而手上再度沾染了污渍。他正准备再找什么东西抹一抹,一抬头却对上了桑桑认真的视线。
那双眸子亮如星子,又像初生的小兽,带着点好奇,又有一点大胆,但你定睛细看,里面还有些羞怯。
司炎不禁克制地退后一步,道,“还有哪里伤了?”
桑桑垂下眸子摇了摇头。
其实也无怪桑桑这么看他,这一刻的他实在不像那个灵光殿前的王君,倘若说那时的他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如今的他更像是一个比三王子大不了多少的青年人。
可若真说他是青年人却又不完全像,因为那种举手投足间的审视和自信并非是二十岁的人就能有的。
便是偶尔温柔,也像一个缩着爪子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