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水,藏在灵脉初始、九幽弱水之中,鸿毛不浮、凡人不渡,可以隔绝一切气息。
奉载玉之前虽然来过幻漠,也成功地找到了夜烬兰,却并不清楚周围这些光滑如镜的湖泊是怎么一回事。
他只是凭着直觉下意识的远离,尽量地缩短在这周围逗留的时间,直到林九在镜城被离水所累,无意之间进入天墟镜。
奉载玉没有同林九说太多镜城里面的诡秘之事,但他心中却抑制不住对每一道不属于俗世的痕迹抽丝剥茧条分缕析。
比如一个小小的城主是从哪里、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得到了离水。
其实早在离开镜城的时候,这里便是他第一个怀疑的地方。
赤星环山中间确实有个灵脉初始之地,夜烬兰能生长也多亏了灵脉发出的浓郁灵气。至于九幽弱水,倘不是前人调查有误,那就是此间和九幽的通道发生了变化,导致进入此间的离水变多。
这些猜测奉载玉一直放在心里,并没有同谁说过。
因为真论起来,离水在此间并不算是极危险的一种液体,独特之处也不过是隔绝气息。
除非遇到爻火。
爻火起源于混沌洪荒,在此世极难寻得,便是奉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那枚戒指以“爻火”作命名,但奉家、包括奉载玉在内都没有谁发觉红蓝宝石里面的那一点金色就是爻火。
倘若不是林九误入离水,他可能到死都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他忍不住想,若是眼前这些湖泊中果真都是离水,当年戴着爻火戒的他但凡进入湖中,那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阴差阳错间,林九消耗掉了戒指里的爻火,可这些离水大剌剌的存于赤星环山的不毛之地中,真就无事了吗?
奉载玉想到自己少时,母亲提起爻火戒只说是奉氏先祖所造,可所谓的“祖先”到底姓甚名谁,就是她自己也无法说清。
也因此,他再无法知道此世还有什么地方会存在爻火。
“咱们赶快走吧,离这个湖越远越好。”林九见奉载玉久久不语,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袖道。
“前面还有很多这样的湖泊,你我都要小心。”空气燥热,奉载玉将宽大的袖子稍微挽起,露出了蜷在他腕间睡得龙事不知的落玄。
林九戳戳这家伙的尾巴,黑龙闭着眼睛灵活地绕着奉载玉的小臂游走了一圈,像是梦游一般。
自从离开骨墟,它就像逐渐进入冬眠了一样,越发的不爱理人,安分到筐子跟着他们这许多天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奉载玉早就同林九说了用它来破骨墟那阵中阵的事情,林九便时常怀疑小黑龙这样安分是因为还在生气,忍不住心下小小声嘀咕这家伙的记仇。
继续往前,视野里是接连不断的湖泊,大大小小,真要细数,估计能有上千个。
林九一想到这些湖中都是离水,忍不住遍体生寒,恨不得把周身结界再扩宽一倍。好在这里灵气浓郁,又经过了许多天的历练与奉载玉在侧不懈的指导,林九制造结界的能力比去年这个时候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心内也多了些底气。
奉载玉不时给她讲讲接下来会遇见的情景。
赤星环山的环形并非是偶然形成,追根溯源来自于最中心地带环状旋风的常年肆虐,也因此赤星环山最核心地区也是一圈圈的圆环层层嵌套,到了他们眼前这较外围的千湖地区地貌才有所改变。
原本奉载玉也没完全明白为何中心地区的环状旋风不但没有影响这千湖之地的地貌,甚至受其影响往上空爬升,可如果说这些湖中满溢的液体真的是离水,眼前的现象也就能解释的通了——离水比普通液体质密且粘稠,并且可以隔绝气息,甚至它们所在的空间周围都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这也是当初镜城城主为何要在离水上面灌注河水的原因;而环状旋风奈何不了离水,便只能往更高的地方攀爬,加之它们不断外扩,最后将周围的山脉削成了环状,最终形成了赤星环山。
幻漠位于中心地区层层嵌套的环状地带之间,因为各种冷热环状旋风的影响,幻漠外围会出现许多类似海市蜃楼的场景。但当人走进内部,里面的景象就会变得越来越空寂、安静,因为昼夜时间和日月出现位置的不规律,时间概念变得逐渐模糊,空间的边界也不再清晰,久而久之就会迷失在其中。如果是心智不坚之人,还会生出心魔,即使在其中吃喝无忧,也会变得痴傻。
“那你当初是怎么找到夜烬兰的呢?”林九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
“其实也很简单,靠灵脉。”奉载玉偏头微微一笑,“夜烬兰生长在灵气充裕的地方,通常是在灵脉的开端。只要闭上眼,不受明暗、冷暖以及方位的影响,认真感受灵气的充裕与稀薄,就能了解灵脉的大概走势。这法子虽不是完全准确,但只要耐下性子重复做,总不会一无所获。不过,夜烬兰的生长过程受幻漠里不规律的明暗影响,十分难以捉摸,我那次也是因为运气好才有所收获。”
林九皱眉:“这么说能不能寻到夜烬沙岂不是也要看运气了?”
“夜烬沙比夜烬兰要易得得多,夜烬兰非得开花才有奇效,但夜烬沙只是夜烬兰根部的一捧沙土,并不是要夜烬兰开花才会出现。”奉载玉看她担心,又接着道,“倘若寻不到夜烬沙,那就去寻恨水剑,总不至于无计可施。”
太阳逐渐下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九盯着地上的影子忽然有些沮丧:“可我不想找了。”
外面的事物虽然新鲜,可走马观花的看下来,总归有累的时候。
更让她提不起劲头的是她越来越清晰的意识到,奉载玉为她做的太多了。
她当然知道奉载玉不在乎,但她在乎。
她太渺小,法力太低微了,走在这些往日修士们曾到过的地方,她内心深处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后悔自己曾经浪费了那么多的光阴,没有比现在更强大。
哪怕她在比现在强大一点,今时今日,都不用完全躲藏在眼前这个人的羽翼之下。
奉载玉头一次听她这么明确地说出这种话来,不由担忧是不是单调的沙漠景观或是什么他没意识到的事情影响林九的心境,遂紧了紧握着她胳膊的手,并停下脚步半蹲下身子问道:“晏晏,你怎么了?”
他睫毛卷翘,因为反光,此时此刻像被扑了一层金粉,林九看了看,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轻拨了一下。
奉载玉条件反射地眨了下眼,有些哭笑不得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林九忽然扑到他肩头,将脸埋在他脖颈处,“没什么,就是这里太无聊了,走烦了。”
她不想说自己是因为无能所以才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等我们出去,我带你去吃炙羊腿、吊烧鸡、粉雪乳好不好?”奉载玉耐心地拍拍她的背。
“不够,还有什么?我觉得出去以后我能吃下一头牛。”林九声音闷闷的。
“还有煎鱼饼、酿脆瓜、凤巢三丝、桂花鸭、松仁猪脯、栗粉蒸肉……”奉载玉不带磕巴的报了一长串,直说到林九肚饿。
他们进赤星环山之前也准备了不少耐饥的食物,林九吃了些,情绪终于慢慢转回了正常的状态。
其实林九心情低落和周围环境不无关系,随着他们的深入,脚下的沙子颜色逐渐变深,趋向于一种橘红色。林九原本是兽类,眼睛对颜色并不十分敏感,直到开启灵智以后一双狐瞳才有了分辨各种颜色的能力,像橘红色这类十分显眼的颜色对于她还是太过刺激,长时间地置身其中,或多或少会受些影响,导致心绪的变化。
赤沙万里茫茫,千湖暮风残阳,二人经历了五次日落,终于离开了千湖之境,来到了赤星环山的中心地区。
林九手搭凉棚,只见远处是深深浅浅的混沌,像是天地未开时茫茫地一片,甚至让人分辨不出哪里是上哪里是下。
“现在正是环状旋风肆虐的时候,你看到的那些变换的颜色就是旋风带起来的沙尘。”奉载玉从衣服里摸出一张符纸往林九撑开的结界上一放,整个结界立刻变得更稳固。
林九问道:“怎么确定幻漠的位置?”
“幻漠是因冷暖环状旋风形成,外部除了会出现幻象之外,还会有各种幻响;且前人曾定位到巽七,虽不甚准确,但亦有帮助,所以只要耐心,找到幻漠并非难事。”
听了奉载玉的讲解,林九面上认真点头,心里却已经对找夜烬沙失了大半兴趣,并且打定主意遇险就撤,再不准备像骨墟时那般拼命了。
旋风混着沙砾如同一道道鞭子噼啪作响的打在结界上,二人走在混沌无边的荒原中,像是沸水中的一粒将要起飞的气泡。
其实赤星环山的中心地区地面的沙土厚度远比外围的要薄,只是这里狂风漫卷,九成的沙子大部分时间都飘在天上,地上都是坚硬无比、半裸在外的石头,所以显得这里环境格外恶劣。
不过林九在行走过程中惊奇的发现,这里的岩石种类远远多于别的地方,地上黑的、白的、青的、黄的、赤的、褐的都能看到,她凭自己的直觉断定这里定会出产什么宝贝。
奉载玉听了她的这个猜测,不由失笑道:“你可是忘了我们是在做什么的?”
呃……
林九尴尬的一笑,她都忘了他们来就是来寻宝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力逐渐减弱下来,沙子也随之飘飘荡荡的落下。只是这样一来,贴近地面的空间更是暗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头顶斜上方隐隐的太阳轮廓昭示着这场风沙的暂歇。
“这太阳怎么……怎么……怎么有点发蓝呢?”林九敏锐地发现了太阳的不对劲,后背肌肉都绷紧了。
奉载玉却拍拍她的背道:“这是沙尘天后的幻日,是正常的现象,放松……”
“是正常的?”林九从没见过这样的太阳,忍不住跟他再次确认。
“是正常的,之前未到风季,一路上不曾遇到沙尘天,不然你也会看到和这个一样的蓝色太阳。”奉载玉解释。
“哦,可为什么呢?”林九奇怪。
“这就要从光开始说了……”奉载玉正准备给她细讲,远处忽传来的一阵马嘶声吸去了林九的注意力。
“……这就是幻……”
林九想问“这就是幻响吗?”,然而很快出现的万马奔腾景象却让她没能将完整的话说出,那些高大的战马如同一堵黑墙般呼啸而来,她甚至能够看清马背上人类不断滴落的汗珠。
这情景实在太过真实,在马蹄踏上来的那一刻,纵然有结界的防护,林九仍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奉载玉将她拉住,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影子”士兵,那些士兵肩膀处的甲胄上都有一个非常醒目的花纹,昭示着他们的归属。
林九则眼睁睁地看着那快速扬起的马蹄在接触到结界的那一刻变成了飞沙。
毫无疑问,这就是奉载玉提到的幻象。
然而,这也是超出了林九认知的一种幻象。
在她过去的认知里,幻象是看得到摸不着的,是比镜花水月还要虚幻的影像,可眼前的“幻象”,说它无形也不尽然,竟能以沙土为基蒙混人目,实在是种玄而又玄的奇观。
“影子”大军走了一刻钟才彻底消失,而这一刻钟给林九的震撼是难以言喻,那种孤注一掷短兵相接的气势、那种一往无前不死不休的决心,都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
最后风沙散去了无痕,天地沉寂下来,暮合四野、月拢穹庐。
“这……这莫非也是幻象?”林九明明记得离天黑的时间还早。
“……是也不是。”奉载玉虽然有心解释,但这其中种种用语言描述起来十分困难,是以他沉吟半晌也只道出了这四字。
有了这一遭,二人便确定他们已经来到了幻漠的外部。
因知其凶险,便是眼见天色黑沉两人也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继续往前去。
大概是因为那“影子”大军气势如虹,所以当风沉寂下来,太阳消失,整个沙原就变成一只垂死的凶兽——明明并未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无形的恐怖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每一粒沙每一粒尘埃都在无声中嘶叫着、咆哮着,却因为发不出声音反而变得愈发狰狞。
这是一种即使封闭五感都无法阻拦的不适,林九受其感染甚至没有任何想要开口说话的欲望。
这不正常。
奉载玉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然后从两人相贴着的手心处给她输送了一点灵力。
也许是这点灵力真的有作用,林九不自觉地眨眨眼,回头看着他莫名其妙地问道:“为什么给我输灵力?”
她的语气有些生硬,但奉载玉知道她这是受到这里环境的影响,遂只温柔一笑道:“这对你身体有好处。”
林九点点头,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释。
幻漠外围并不只是一层厚度固定的区域,受冷暖环状旋风和灵脉灵气的影响,它是流动的、范围不定的。林九和奉载玉走了许久,风才再度喧嚣起来,炽热的光芒重回大地,然后便是幻象、层出不穷的幻象。
有的一闪而逝,有的如同实质,让这荒原上有良田、有渔樵、有城市、有百姓。
见识过了这片天地的沉寂,林九觉得有这些幻象也不错,虽然都是假的,但起码不会有那种直白的死寂来的恐怖。
有些幻象她甚至还能跟奉载玉品鉴一番,全当是逛戏园子。
一连几天下来,林九以为自己完全适应了幻漠的环境,虽然有些热有些晒,但是有结界隔一层,也没那么难熬。
然而事情总是在人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
又是一次幻象过去风沙沉寂,林九感到了久违的饥饿。
自从进了赤星环山,她辟谷的时间就越来越长了,四五日不吃东西毫无问题,而且包袱里大多是些零嘴,并不抗饿,所以她吃东西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如今感到肚饿,她还有些意外,不过这感觉并不强烈,故而她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打算从地上舀起包袱找东西来吃。
奉载玉还坐在地上用手里的扇柄在沙子上写写画画。
这也是最近的惯例了,如果近处有幻象出现,他们就停止前进,以免迷失方向。奉载玉需要依靠周围灵气推测夜烬兰生长的方位,免不了在地上写写画画,或者留下属于他们的记号。
因为他们一直在结界里,所以林九完全没感觉到身边有任何的不对,直到她舀起包袱,打开,从里面的纸包里拿出一块酥饼,然后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这酥饼似乎是因为放久了,又干又酥,不咸也不香,到了嘴里干硬的就像沙子一样。
像沙子?
林九咀嚼了两下,觉得不对劲儿,拿起来仔细瞧了一眼,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她手里拿着的哪里是酥饼,根本就是一坨沙土!
她在看清的那刻如同扔烫手山芋般,瞬间把酥饼扔的老远。
林九分明记得自己是从纸包里拿出来的酥饼,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怎么会是沙子,于是她缓了一口气,去掏纸袋里剩下的酥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