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暧昧徒生。
易洛一边一瞬不瞬地看着衡谨,看他如翠羽的眉尾、如绝峰一样的鼻梁,看他那双含情带笑有着流丽之美的眼睛;一边又忍不住懊恼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可笑极了。
不过这样的姿势并没有持续太久,衡谨见易洛因为这一撞,神色似乎清明了许多,于是收回了手道:“你帕子呢?”
“谁穿男装会带手帕?”易洛仰着头含含糊糊道。
衡谨一边心道“幸好自己换下了神宫的宫服”,一边将撕下一片袖子下摆,折成四折后盖在了易洛的鼻子上。
小二过来收拾桌子,见桌上菜肴还剩了不少,简直高兴坏了,恨不得让他们赶快离开,故而道:“二位若是再不走,只怕等在门口的最后一波的轿夫也要回家休息了。”
他这话简直将二人之间的旖旎气氛破坏一空,所以等他说完,易洛自己就主动往门外走去。
门外已经是空无一人,街上也是一片寂静,只偶尔有两声狗吠声传来。
衡谨就着门口的灯光将手上的血渍擦掉,然后对易洛道:“这回该回家了吧。”
易洛用帕子捂着鼻子,眼珠子往左右两侧转了转,最后也只能道:“好吧,回家。
因为易府离花兰流萤坊并不远,所以两人并肩行了一刻钟就到了。
易洛本来是爬墙出来的,故而到了之后就想从原路回去,可她走到那墙根底下一看,却发现自己藏着的软梯似乎是被人拿走了,于是苦着脸道:“这回完了,我可能回不去了。”
衡谨不解道:“发生了何事?”
易洛道:“我藏在后面的梯子不见了,原来这里有根绳子,我只要一拉,就能把它从墙那边拉过来的,可现在……”
衡谨看了她一眼道:“这事好说。”
说罢,他一把揽住易洛的腰身,脚下轻蹬,然后飞身跃过了高墙。
不过瞬息之间,二人就站在易府的墙内了。
易洛被这一下猛的起落弄得有头晕,不由自主地靠在他怀里锤脑袋。
衡谨心觉不妥,单手将她稳住,另一只手则捏了一个清心咒的指诀按在了易洛星穴之上。
清心咒一出,易洛果然感觉脑袋清明了不少,她借着月色再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一遍衡谨的眉眼,轻声道:“今天要过去了。”
“是啊,你该回去睡觉了。”衡谨望着天色道。
易洛却没头没尾道:“也许我已经睡着了。”
衡谨笑一笑,似乎是听懂了,似乎也并没有懂,只是道:“回去吧。”
易洛点点头,将手藏在袖子里,转身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衡谨见她走远,于是又是一个飞身,快速地离开了易府。
易府离着城主府不算太远,所以即便街上看起来空无一人,但他却能感觉到那些黑黝黝地角落里有黑影攒动,是以他没有从大路离开,而是一路从民房的屋顶上飞跃过去,直奔今天新买下的宅院。
这处宅院虽然比易府别院的占地要小一半,但胜在周围环境不错,有街市有私塾,热闹中也不乏清净,住在其中,人会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说明易沐真是上了心的。
所以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衡谨没有和他多计较。
毕竟是一介普通的商贾,胆小怕事实属正常,他们也的确不该将这些普通人牵扯到他们修士之间的事情里。
只是这么大的院子,之后都需要自己亲力亲为的来管理,这就让他有些头疼了。
没想到在神宫中管那些杂物也就算了,出来也要做这些,看来自己也是命该如此。
唉,苦啊。
他在整个宅子里巡视了一圈,没有感到什么异状,便赶着回去复命了。
回到易家的别院,奉载玉照例还是在熬药,见他回来很自然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本来一个时辰应该办好的事情生生用了三个时辰,衡谨也有必要交代一下,便简单地同奉载玉说了易洛逃家在外的事情。
“这样啊。”奉载玉听了意味不明地笑笑道,“你已经许久未出神宫,也是该感受感受外面的人情了。”
衡谨却道:“我和主上不同,主上天赋异禀,事事得心应手,而我资质愚钝,只能专于一途,这人情世故对我来说,只会是负累。”
奉载玉一边给药炉扇着扇子,一边摇头道:“我记得你未入神宫之前也是掷果盈车的翩翩少年,却没这许多年过去,倒将你变作了木骨泥胎。”
衡谨道:“主上何必取笑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当年那般招摇不过是为报父仇罢了,至于旁的事情,我一日都未曾想过。”
奉载玉想了想道:“我记得当年我离开神宫的时候你还未报仇,那后来呢,得到了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衡谨看着这个昔日金尊玉贵的人如今却窝在一方小凳上为人煎药,不由一叹道:“并未,那王爷还未等登上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位子就病死在路上了,所谓报仇,终是如您所言,成了一场空。”
奉载玉道:“这也是我说的代价之一,遗憾么?”
衡谨靠在廊柱上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箫道:“属下不知。”
奉载玉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衡谨却又道:“主上,您已经好几日都不曾合眼了,也是该休息休息了,煎药这等事还是我来吧。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林姑娘不利的。”
说完,他上前打算接过对方手里的扇子。
但奉载玉却抬起头,眼中的厉色一闪而逝,道:“你说,‘这个时候’?”
衡谨知道自己这是又碰到了对方的逆鳞,可他还是如实地说出心中所想:“主上应该清楚,即使我不出手,其他人也不一定不出手,此一时彼一时,我并不想欺骗于您。”
奉载玉从鼻腔中哼出一声笑来:“没关系,你听好了,倘若谁敢出手,我不惜让神宫覆灭。”
衡谨听罢,猛地抬起头来。
奉载玉看他这副模样,冲他微微一笑,只是那如天神一般的俊美面孔上隐含着无尽森然。
他们这里正相互对峙着,林九却披着衣服从屋子里面出来了。
她的觉真是睡的够够的,身上的伤口时不时就泛痒,闲来无事之际,索性就出来看看奉载玉在做什么,只是一出屋子就看到这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样子。
她知道神宫的人肯定是不喜欢自己,所以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只是偶尔会忍不住好奇他们下一步要去哪里。
奉载玉见林九出门来,神色便收敛了许多,温柔地对她笑着道:“屋子里是不是很闷?”
林九点点头,走到他身边蹲下道:“这么冷,为什么不去那边的伙房里煮这些东西?”
“看日月东迁,闻清风肃肃,都是人生快意之事。”他一边说一边给林九撩了撩鬓角。
“怎么?还是很乱?”林九起来之后只随便弄了一下头发,看他这样子,应该是不达成功。
奉载玉却摇头道:“不,很好。”
如春花如朝阳一般的小姑娘,别说是鬓发散乱,便是什么都不戴就那么披散着,也是人世中的美好。
衡谨见他们二人如此黏糊也不愿打扰,自己挪动脚步准备找个清净的房间待着去,但奉载玉却将他叫住道:“既然那宅院没什么问题,那你现在就搬吧,我们明日一早就到。”
听了这吩咐,衡谨很有一种要被主上抛弃的感觉,不过那也好过在此处看人谈情说爱,是以他便去屋内收拾东西去了。
林九也住够了这易家的别院,所以一听说他们明早就能离开去自己的宅院也十分开心,不过她心里惦记着外面的情势,便问奉载玉道:“我们这样一直住在镜城里面真的没关系吗?我把我那日遇见的事情都告诉了你,可你还没告诉我你们遇到了什么。那天之后,我总感觉这镜城里面怪怪的,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怪。”
奉载玉心里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忧虑的,镜城城主拥有会导致人皮肤溃烂致死的矿石的事情一直让他耿耿于怀,而这也是让他没有立即离开镜城的原因之一,如今林九既然有心想知道,那他也愿意将那日的事情捡了重要的将给她听。
“先是离水,然后是会让人皮肤溃烂的石头,这镜城城主怎么有这么多危险的东西?”林九听了事情的始末,也不禁皱紧了眉头。
奉载玉接着道:“并且听他们的意思,那矿石还有很多封在城主府地下,所以不知是不是真如他所言的那般,发现那些矿石只是巧合。”
林九道:“不管那些矿石是不是巧合,离水肯定不是,应该就是他专门弄来隔绝天虚镜气息的。对了,天虚镜你要不要看?”
如今天虚镜就藏在林九的识海里,可以被她的灵识任意操控,但奉载玉却摇头道:“你身体还没完全好,灵力也没有完全恢复,还是等你好了以后再看吧。”
“好吧。”林九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便欣然允诺,不过她想了想又问道:“那咱们要不要管离水和矿石的事情?”
奉载玉听她这么问也忍不住叹气道:“如今这事已成了困局,管,不一定对,可是不管,终归是个威胁。”
林九撇撇嘴道:“这个城主也真够奇怪的,明明是个修士,却还要做这一城的城主,管这么多俗务,修为能长进吗?”
“恐怕他就是为了能坐稳这城主之位才修行的,只是人心贪婪,往往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想放弃才会灾祸。”奉载玉道。
林九受教般地点点头。
炉子上的药快要煎好了,浓厚的苦味不断地冒出来,甚至有些呛人,于是她又问道:“今天的药怎么这么苦啊,闻起来就难以下咽。”
奉载玉摸摸她的头安慰道:“今天喝一次,明天再喝一次,你就不用再喝药了,而且明天给你炖鸡好不好?”
“那当然好。”林九听了又高兴起来,脑海里的“怕苦”二字也自动变成了“吃鸡”。
外面的天气随着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凉,奉载玉怕林九被冻得再生病,于是又将她劝回了屋里。等熬好了药,他将药渣滤去,放在屋里等晾凉,自己则进了另外一间房换去了满是药味的衣服。
虽然已经过了近五日,但他背上的伤依旧没有完全愈合,毕竟那箭矢是专门用来对付修士的,修为低些的对上怕是要一命呜呼,也只有他这样的强者才能中箭之后还活动自如。
林九还是睡不着,听他进了门,她便又从床上起来,想看看他在干什么。
林九进屋的时候,他正在给后背上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他便忘了防着她些,于是背部的伤口就被看了个正着。
“你这是?”林九看着他光洁结实的肩膀处一大片深红色的伤疤,先是疑惑,然后想到什么,眼眶都红了。
奉载玉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就立刻扯上了衣服,但该看见的林九都已经看见了,所以等他回过了头时,就见她扁着嘴,眼里噙着泪光。
奉载玉只得将神色放的尽量轻松些,笑着安慰她道:“只是那日受的一点小伤,很快就会好的。”
林九同他对视了片刻,发红的眼睛里似乎明晃晃地写着“你骗人”三个大字,倒是让奉载玉结结实实地感到了几分心虚。,然后就见她忽然上前一把将他受了伤的那半边衣服扯了下去。
“晏晏。”奉载玉无奈地喊她小字。
林九委屈地咬住下唇,伸出手想去摸那伤处。
那日奉载玉给她看的铜钱大小的那块儿伤经历了这几日不但没有完全痊愈,反而隐隐泛着黑紫色,让人看着就感同身受的疼。
林九知道那是因为肌肉坏死才会有的颜色,眼泪一下就飙了出来。
奉载玉看着她抑制不住的哭泣,抓住她的手忍不住叹口气道:“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没有完全告诉你。”
林九却委屈着骂道:“你讨厌死了,为什么不说,明明这么严重……”
说着,那只伸出去的手还是忍不住探到奉载玉那伤口上。
她碰的小心翼翼,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垮,半晌才抬起头问道;“疼么?”
奉载玉摇摇头将她揽近了些,然后又用手揩去她眼下的泪珠道:“真的已经没什么了,你知道的,修行者只要没被射中内丹,皮肉伤都是小伤。”
林九吸着鼻子凶巴巴道:“我难过的是这个吗?我难过的是你是我的,你不好,我却不知道。”
“再说,”她再次伸出食指点点他没伤到的那一边肩膀,“平时那么吝啬,摸都不让我摸一下,现在却被利器占了先,这感觉真是讨厌死了!”
说着,她委委屈屈地抬眼看向他。
然而奉载玉却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并把她深深地搂入怀中道:“怎么比我还着急?”
林九把下巴上的眼泪都抹在他衣服上,另一只手环着他劲瘦的腰身小声道:“我又不是你们人类。”
抱着这个娇软的小人,奉载玉心神也忍不住有些动摇,甚至觉得有些计划可能需要改变了。
但平复气息冷静下来之后,许多事情还需从长计议,于是他便让林九先帮他把药上了,然后又哄着她把药喝了,最后拉着她的手一块儿躺到了床上。
林九道:“我知道你好久都没睡觉了,和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奉载玉微笑着看着他,目光被暖炉的热气熏得也有些迷离。
听他答应了自己,林九靠在他的颈窝处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一亮,奉载玉和林九就告别了别院的管家,登上了去新宅邸的马车。
马车是衡谨花高价找来的,他本人亲自做车夫。
林九知道城主已经在怀疑他们了,别院外面有不少盯梢,于是便小声在奉载玉耳边问道:“我们这样直接坐马车过去真的没问题吗?”
奉载玉握着她的手道:“放心,衡谨都安排好了。”
林九看他同她交握的那只手,忍不住道:“真好看。”
奉载玉奇怪道:“什么?”
林九却嘻嘻一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到了新宅子,林九又是头一个跑进去的,奉载玉知道她这是快好了,所以也没阻止她跑和跳,衡谨则在他身边问道:“主上可需要买些奴婢在这宅子里?毕竟是普通人的宅邸,只有咱们三人,日子久了,外人终究会起疑心。”
奉载玉道:“也好,那你去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