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再次睁开眼。
奉载玉的脸由模糊到清晰,然后深刻地印入心底。
这是……第三个梦?
她想伸出胳膊去抚摸那张让人神魂颠倒的脸,但身上毫无力气,胳膊像失灵了一般。
所以她只能看着这张脸,同他对视,然后微笑。
不知道人类有没有过这样的疑惑:一个人的汹涌爱意,到底因何而起,又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有人让你一看到就觉得心安?
“晏晏。”眼前的人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林九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茫然的痛楚。
我很好。
她张口欲言,但却发现嗓子也像漏气了一样,发不出半个音。
“主上,该喝药了。”有声音从奉载玉身后传来。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是一个林九从没听见过的声音。
难道,这不是梦?
她眨眨眼,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疑惑。
衡谨端着药来到奉载玉跟前,见到林九醒来,脸上不自觉地也露出一抹笑容,并道了一声:“恭喜主上。”
林九以为那药是给自己喝的,却见奉载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也受伤了?
她本能地想要坐起身,可这回一动才发觉自己全身火烧火燎般地疼,鼻子都皱了起来,又听那不认识的男音道:“易家的小姐和少爷又在外面等候主上了,主上可要出去一见?”
奉载玉的目光拂过林九苍白的面容,对衡谨道:“去拿蜂蜜水来,让他们等一会儿。”
衡谨应声称“是”。
易洛和易沐坐在正厅中喝着茶,他们昨天来了大半天也没见到人,于是今日又来了。
见衡谨端着药碗施施然走出来,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易洛甚至上前问道:“如何?”
衡谨脸上扯出一抹淡笑道:“二位稍坐,主上一会儿便会出来见二位。”
易洛听出些许端倪,连忙问他道:“可是林姑娘醒了?”
衡谨点点头。
“那可真是太好了。”易洛捏着手绢激动滴回看二哥易沐。
衡谨则径自去外面拿了蜂蜜和铜壶。
待他再次进门,易洛看见了他手上拿的东西,忙上前道:“这等小事让下人们去做就是了,哪里需要您亲自动手。”
衡谨脚步一滞,然后微微偏头轻声对易洛道:“我就是下人。”
易洛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她“哈哈”了几声,目送着衡谨进了屋。
这事其实也不怪易洛,实在是因为衡谨太不像个下人了——他一身白袍干净的能透出光来,楚楚纤腰上玉带轻缠,如墨般的长发披在身后,一伸手就能看见他食指和中指上蓝荧荧的大戒指,腰间的玉制洞箫上刻着和戒指差不多形状的符文;更不必说他那张金尊玉贵的脸上高挺的鼻子占了大半位置,一双桃花眼让他即便不笑也眉目间含了三分春情,虽然嘴唇颜色很淡,但那形状和弧度都正正好,真是多一分则妖孽、少一分则黛。
这样一个人即便真的是个下人,谁又会拿对待下人的方式去对待他呢?
易沐看出易洛心神荡漾、整个人都被美色弄得晕乎乎的,于是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对她道:“你多少警醒收敛些,这两天外面还不够乱吗?”
这几天外面是够乱的,一场诡异的大火把城主府烧没了四分之一,还连累了何家;城主的三个儿子,两个病着,一个不知所踪;城主府有下人染了怪病,据说一身皮肉都烂了个遍,不过短短一天时间人就被活活疼死了。
据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外面来了贼人,所以现在城主府的兵丁正满城地搜捕外地来的人呢。
可这些事情要说跟屋里这三个人没有半点关系,易沐是不能信的。
然而托前几日院中鸟雀的福,易洛认定了林九是个神女,所以即便是明知道他们三个人有问题,易洛也想管这个闲事。
易沐认定自己这个妹妹是色令智昏,但他自诩是个忠厚之人,那日又是自己和妹妹主动邀请奉载玉和林九二人来帮自家的忙的,落井下石还真有些做不出。而且昨日有人过来搜寻的时候,衡谨又小小地露了一手,让那些搜寻之人怎么来的就怎么回,是以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又起了三分忌惮,更是没法无所顾忌地赶人离开了。
故而这两日他和妹妹来此,不过是想同奉载玉讨个说法、讨个理由、讨个心安。
易洛和易沐坐在正厅里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终于见奉载玉从屋内出来了。
他还是顶着秦悯的那张脸,但气质和之前比已经是大为不同,冷冽中自有一种高华之感,虽然仔细端详仍不如衡谨英俊,可那是一种即便站在人群中也无法让人忽视的气度。易洛甚至惊奇地发现原来对方比自己高出那么多,足足有一个半头,可她之前根本没发觉这个男人是那么高大。
而他一坐下,易沐和易洛就不由自主地局促起来,就像是在上位者面前,一言一行都要比平日里更加恭谨谦卑。
衡谨站在他身边,像是他最得力的侍从。
奉载玉不说话,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场面一时有些沉默。
衡谨见状,微笑着对奉载玉道:“我去拿些茶过来。”说罢,也不等奉载玉有所回答,就径自走出去了。
衡谨的离开使室内的压迫感减轻些许,易洛也恢复了点思考的能力,她清了清嗓子,问奉载玉道:“林姑娘怎么样,身体是否恢复了,还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之前奉载玉深夜抱着林九回来,在她身上披了自己的衣服,是以易洛只听下人说林九脸色白得可怕,如同濒死之人,但并不知道林九到底伤的如何。
易沐原本在用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闻言连连看她。
说好的兴师问罪,怎么到了这当口却变成了嘘寒问暖?
因为易洛态度不错,奉载玉也缓和了一些颜色,礼貌回道:“她醒了,不过不大好,需要进补,这些日子会需要多准备些东西。”
易洛听了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于是几个“那就好”之后,场面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易沐实在是看不下去,不得不开口道:“之前萍水相逢,是我和妹妹冒昧唐突,如今城中出了许多大事,恐怕城主的大寿是办不成了。之前听公子说家中还有急事,是以我想问问公子准备何时家去,我们也好为公子置办些新鲜的土仪。“
易沐这话,就是明晃晃地赶人了,易洛听了忙伸手去摇他的胳膊。
但奉载玉听罢却不为所动,淡淡道:“自然是得等内子身体大好了。”
“内子”二字一出,易沐也被震的微微怔忪,脱口而出道:“你们已经成婚了?”
“尚未,不过也是迟早的事。”奉载玉懒得去骗对方,是以如实答道。
易洛却看着自己这二哥暗自撇了撇嘴。
还说对人家林姑娘无意,若真是这么无意,这么激动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像林九那般芳华待灼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即便是素着脸走出去,也能惑耀都、迷醉城,多他哥哥一个人喜欢,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反倒是没有才奇怪。
但奉载玉接下来的话倒真是把他们唬了一跳,只听他道:“不过我也知道住在别人家多有不便,所以这样好了,我出钱把这别院买下来,连带一部分下人,二位可以出个价,衡谨会带二位去取银子、拿房契。”
易沐和易洛二人闻言,面面相觑。
好家伙,若是让家中长辈知道他们不过是想请个貌美的小娘子到城主的寿宴去跳跳舞,却反而把自家的别院给卖了,那可真是下半辈子都别想好过了。
可奉载玉并不是临时兴起地在唬他们,他是早有此意。
说到底,住宿还是住自家比较舒服,但他们来的时间尚短,之前也没顾上去看什么房子,而这易家的别院位置和布置确实还不错,索性直接买下来,倒也省了事儿了。
随即他稍微放大了些声音唤“衡谨”,待衡谨从门外走进来,他就对他道:“带二位去取银子和房契。”
衡谨手里托着两盏茶,因此他进门先将手中的茶盘放下,又将热茶端到奉载玉跟前,然后才转身对易洛和易沐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易洛和易沐两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等到衡谨说第二次的“请”的时候,易洛才疯狂摆手道:“不不不,我们不卖,这别院我们兄妹可做不了主。”
于是奉载玉又看向易沐。
易沐表情僵硬,但还是道:“卖是不能卖,不过公子若是有其他看好的空院子,我倒是可以再去为三位打听一二,跟东家杀杀价。“
他这话一出,奉载玉不如何,易洛却是想要捂脸。
她这二哥,如此也配提什么喜欢?
这位秦公子,即便是收敛着,她也能感受到他对林姑娘的满腔爱意,自己这二哥如何能与人家相提并论?
易洛以为奉载玉会再次拿话将他们二人噎住,没想到对方只是淡淡道:“那也好,劳烦二位就比照着着这别院的位置摆设装饰再寻一套,也不必太大,若果真合适,我们立刻就可以定下。”
易洛见自己这二哥似乎还要说话,连忙抢在他前面道:“既然林姑娘身体还没完全恢复,那就先在此处住着吧,院子房舍什么的,若果真有合适的,等她好了,咱们一块儿谈、一块儿谈。”
奉载玉听了,笑笑道:“如此也好,衡谨,送客吧。”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赶我一回,我也赶你一回,扯平了。
于是衡谨做出了第三个“请”的动作。
易洛见话已至此,也知道林九刚醒,估计他们还要忙一会儿,是以道了一声“告辞”后就拉着二哥的袖子往外走。
易沐的两片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这么被易洛一拉,也半推半就地同她一起走了。
衡谨跟在他们身后送他们出去,待送到门口,易洛又回头高声道:“我明日还来。” 见衡谨脸上表情不变,她又对他道了一声:“还来看你们。”
此话一出,这回便换了易沐拉着易洛往外走了。
易洛他们一走,奉载玉立刻回到林九的寝室内。
林九听到了易洛的声音,这回终于敢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暖暖的蜂蜜水让她干涩地喉咙有所恢复,身上也不再是那样毫无力气了,然而当奉载玉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也只是贪恋地看着他。
传说,天上一日,地上千年,也许她在天虚镜中的那短暂的一段时间,就是在天上。
否则,她怎么会如此地思念这个人?
这实在是件太可怕的事情,也许唯一能够解决地办法就是把他的样子牢牢地印在心底。这样,即便有一天见不到,但只要她闭上眼,就能看到一个和风容与的他。
“晏晏,在看什么?”奉载玉知道她嗓子是能够发出一些声音的,见她只是一直看他,不禁担心她是不是还有哪里不适的厉害。
林九蹙起眉,启唇慢慢道:“你受伤了?”
奉载玉给她掖了掖被角,摸着她的头发道:“只是一点小伤,同你的伤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林九微弱的摇了摇头,慢慢道:“都一样的。”
她的声音很低,但奉载玉还是听到了,是以他的眼里不自觉漫上一层疼惜,并轻轻重复她的话道:“是啊,都一样的。”
伤在你身,痛在我心,都一样的。
林九听懂了。
她想安慰奉载玉,于是又道:“我、找到了、天虚镜,看到了、宝物。”
她身子太过虚弱,刚刚起来一点儿的精神头因为说了两句话,立刻被消耗下去,因此稍微说长一点儿就感觉气短心悸、浑身出虚汗。
奉载玉见状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不要说了,好了咱们再说话。”
他语气温柔至极,但内容却像是哄小朋友一样,林九听了眼睛里的笑意都要满溢出来了。
紧接着奉载玉又给她为了些带有药味儿的水,然后轻轻地拍着被子哄她入睡。
那水里似乎有着安神的效果,林九很快就在他的拍哄中沉沉睡去了。
衡谨在外面听着屋里的一举一动,在心里发出了他今日的第二十二次感叹:这位估计是神宫建立以来,最会照顾人的一位圣子了。
等林九彻底睡着了,奉载玉才又出了屋子,以笔沾墨,列出一条长长的采购单。
衡谨拿过来一看,嗬,衣食住行,无所不有,他今日又有的忙了。
奉载玉甚至问他道:“宫中是否还有同你一起前来的从者?”
衡谨闻言,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宫中除了两位祭祀,剩下的人皆不知我来了此处。”
奉载玉则皱了皱眉,眼角中含着不悦道:“你一个大祭司,竟然在宫中无主的情况下擅自外出,神宫的规矩何时松懈至斯?”
衡谨却老神在在道:“主上有所不知,当年你自行抛弃神宫后,宫中之人就不再不像以往般守规矩,后来三十六代圣子又一心想要超越您,十分醉心于修炼所以也并不怎么管宫中事务,就连选任新的祭祀,也不过只是出现一下。但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后来他的早逝又使神宫中人收到了不小的冲击,从那之后,各位祭祀都是自扫门前雪,从者们修炼也不如之前刻苦。到了今日,瀚海神宫已是一盘散沙,若是再没有合适的继任者,恐怕很快就会失去对周围国家的威慑力。”
他这话中虽然大部分都没有奉载玉的事情,实际句句都是指责。
他指责奉载玉给瀚海神宫带来希望,却又让神宫中人失望,而今,若再无转机,恐怕也就离绝望不远了。
众人会发现他们离飞升原来如此之遥远,即使是他们最看好的圣主也同飞升无缘,更不用说资质平凡的自己。
而更可怕的是,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在为后代寻求一线生机的信念也在逐渐崩塌。
原来他们的修炼除了稍微延长一些寿数,根本就是毫无用途,即便是最接近彼岸的他们,也根本摸不到那条正确的通向彼岸的路。
但让人无奈的是,他眼前的这位圣主毫无悔意,甚至这样的他更具魅力,让人忍不住臣服。
衡谨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奉载玉道:“先去买东西,事情晚些再说。” 于是他只得听从命令,再次出门去了。
第二日,易洛果然又来了,易沐因为有些事情无法分身,所以没有一同前来。
没有哥哥的打扰,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看衡谨来来去去,甚至自己都会有一瞬的迷惑:自己到底是来看林九的还是来看这个人的?
算了,就这样吧,反正无论今天是看到这个人还是看到林九,都是她赚了。
林九也知道了原来那个陌生的男音来自于瀚海神宫的大祭司。
这事说来也怪无语的:自从她和奉载玉在一起,瀚海神宫的人简直就像天上的雨点,下也下不完,来来去去,一波接着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