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流云从者看到奉载玉归来就像见了救星一般,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微大些的急忙开口道:“圣子,这位是?”
奉载玉从白花花一片的人群中走过去,向楼梯上的少女伸出了手。
林九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上面,便听男子用沙哑的嗓音道:“正如你们所见,我已经成婚了。”
“她,就是吾妻。”
室内一片寂静,林九能清晰的看到每个人眼中的那不可置信和困惑难当,但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比之这些人也并没有好多少,整个人都写着一个大大的“懵”字。
她的目光移到男子脸上,奉载玉冲她笑着点点头,然后扭头接着对下面的人道:“我倒也想问问各位,神宫中可能接受一个娶了妻生了子的圣子?”
这自然是不能,神宫中从没有这样的先例,何况他是奉瑱,如今三十六代圣主中唯一有飞升可能的那个。而娶妻生子便是有了牵挂,断情绝爱更是难上加难,那么要迎回这位的意义也就没有那么大了。
奉载玉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他牵着林九一步一步走下来道:“回去吧,告诉大祭司,我已经是个普通人,没有能力给你们一个想要的神宫了。”
但尤有人不死心道:“圣子想要打发我们何必用这样一个理由?找一个出身不显的凡人女子,这只会堕了您的名头。”
奉载玉道:“你说的没错,我若是只想要打发你们,何必用这样一个理由,所以这不是理由,是事实。”
“便是圣子已经娶了妻,可是这生子却是诓我们的吧?这位如此脸嫩,如何是生了子的妇人模样。”另有一人道。
然而却听那沙哑的嗓音道:“现在还未,但终归会有的。”
林九想捂脸。
即便她只是只灰毛狐狸,可能变人形也已经很久了,“羞耻”于她也不只是纸面上的两个字而已,故而两只耳朵红了个透,手上忍不住使力去捏对方。
但对方却微微靠近她小声道:“不是前两天还急得很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欲望,让林九觉得耳朵都要冒烟了。
然后底下响起了嗡嗡的声音。
这些流云从者万万没料到这辈子会听到第三十五代圣主说出这样的话,刚才虽然懵,但这会儿已经缓过劲儿了,于是互相开始讨论了起来,看得奉载玉直摇头。
他道:“你们也不必讨论了,总之,我如今是不会同你们回去的,你们回去将这些情况告诉大祭司,我相信他不会责怪你们的。”
责怪是不会,毕竟祭祀们都搞不定这位,更别说他们这些从者了,但办事不力的责罚却是万万不会少的。只是正如他自己所言,一个有飞升潜力却无法断情绝爱的圣主并不是神宫真正需要的,他们这一趟也真就是白来了。
想清楚这一点,从者们也就停止了讨论,为首的一个道:“如此,那我们就先回去秉过祭祀们,等候大祭司决断。”
说罢,他们以神宫的独特礼节齐齐叩拜下去,然后便站起身哗啦啦地鱼贯而出,离开了照月楼。
奉载玉心念控制将结界三个生门都大打开,这些从者感应到,纷纷顺着生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吴鱼在院中看见这些人可算都走了,心里也是如释重负。
他也是真的怕斋主同他们走了,留下他们一家人在这镇子上无依无靠,艰难度日。
待人都走干净了,林九这才转身去掐身边这人。说实话,她刚才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怕被他们看到自己一个“凡女”居然敢欺负他们高高在上的圣主,所以才忍着没动手罢了。
奉载玉如何不知道她是因为羞怯,是以只把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道:“不是前几天还应了我成婚的么,这莫不是想反悔?”
“我、我是应了,又、又还没有……”林九去捏男子的腰,可惜对方身上连一丝赘肉都无,她在上面摸索半天都没捏到一块儿软肉。
奉载玉被她摸来摸去的简直要摸出火来,于是赶紧捉住她的一只手道:“别摸了,再摸成婚可就是今晚了。”
林九听他这么说,整个人不禁呆了一呆。
她虽然在这方面没甚经验,但话本子过去还是听了不少的,又哪里不知道他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又哪里怕这样的话,甚至还道:“要不现在也行。”
这回奉载玉是真的被逗笑了。
笑完,他举起手中的一串纸包摇头道:“那可不行,药还没喝。”
林九看到那一大串纸包,脸都忍不住垮下去了。她道:“怎么这么多?别喝了好不好,太苦了。”
“不行。”男子回的干脆利落,话里就没一丝余地。
“好吧。”林九这些天已经感受过很多遍他的霸道了,知道这种事情一定是反抗无效,是以也就认了。
唉,说好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呢,是否是被那瀚海神宫都吃掉了? 照月楼中不易长时间见明火,所以这些天奉载玉都在院子里煎药,他知道林九这是闷了,于是便也将她带到了院子里。
林九这些天喝的补药都是他亲自抓的、亲手煎的,所以一系列动作十分娴熟,看起来就是做过很多遍的。林九一边看他做事,一边同他说话,她道:“我有个问题想问?”
“想问什么?”奉载玉用扇子扇一扇那炉火。
“你这个药是按你们人类的方子开的,可我是狐狸,真的能够补血气吗?”林九道。
她这问题,奉载玉又如何没想过,其实这药里真正能够起效的是他的血,但他又如何能同她说实话?于是他道:“你现在是人身,五脏六腑血管脉络跟人类无一处不同,所以这药对你是有效的。”
“哦。”林九了解地点点头,继而她又道:“刚才那些人说我是凡人,这下就真的是凡人了,也不知道他们知道我是只狐狸变的,会不会吓死。”想到那场景,她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
却听男子道:“不会。”
“为什么?”林九奇怪道,“难道瀚海里也有一些像我这样的动物吗?”
奉载玉盯着那熬药的砂锅道:“我在的时候,瀚海界内还没有,但神宫中有不少如你这般生灵的记载,所以即便他们被吓到,也不会仅是因为你是狐狸所化。”
“这么说,若是他们会被吓到,也只是因为我、这只狐狸和你在一起了?”林九试着理解他的话。
“晏晏,”奉载玉以为她是在担心,所以安慰她道:“不管他们知不知道,都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他们若敢那么做,第一个被灭的就会是神宫。
“我只是奇怪啊,那些普通人知道世上有我们这种生灵,定是怕的;修士嘛,虽然好些,但你看步重臣,还不是只想着利用我们。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你,不会怕吗?”
她这是一想到他说的成婚,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听她这么说,奉载玉扇扇子的手也逐渐停下了,他坦诚地看着她道:“晏晏,如果是曾经,有人告诉我,你会与一个狐狸所化的女子成婚,想必我自己也是不会信的。”
然后他抬起手摸着了摸她毛绒绒地额角。
“你忘了?你在青山见过我,而且步重臣很久之前就同我说过你,我那时其实也没有觉得一个灵物会在我心中有多么重的分量。出窈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你可以在这栋楼中自由出入,那时我没有同她说出答案,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恰恰是因为我知道。”
“答案是什么?”林九不自觉地问出声。
“因为……”奉载玉的目光温柔,几乎能让人溺死在其中,林九看见他的唇瓣轻轻开合,然后吐出两个字:
“偏爱。”
因为偏爱。
偏爱是世上最无法说清的感情,即便是最至亲至爱的父母,面对自己不同的孩子,也总是偏心的。你若让他们说出理由来,他们也许嘴上能罗列出来许多,但那并不都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也许只是时间对了、岁数到了,或者等等等等用语言无法准确说出的原因。
而他遇到她、要和她在一起、决定同她度过余下的岁月,可以说出理由,却也没有什么理由,似乎一切就应该如此。
便是有,也是因为偏爱。
而爱一个东西、一个人、一个生灵,又怎么会怕呢?
就像喜欢吃辣的人从来不惧怕辣椒的烫嘴、喜欢饮冰的人从来不顾及冰块的寒气,即便知道会有损其身,也不会放弃所爱啊!
“怎么你比我还要……”林九觉察到了他温柔目光中的不安,不由地抿抿嘴,发觉炉子里的火有点小了,她赶紧抢过他手中的扇子往炉子里扇了扇,一面扇还一面道:“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不会离开你,除非……”
“所以你要好好修炼,不能比我先……”奉载玉没有说后面的话,自从有了眼前这个人,他就不愿意说出“死”这个字了。但林九的修为比他低许多,若是这样一直下去寿数也会比他短很多,所以他已经决定好好督促他修炼了。
“我会的,我会的。”林九不但答应他,甚至还道:“我以后好好修炼,我保护你,好不好?”
奉载玉看着她认真道:“说到做到!”
“嗯……”林九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不过想到也许有一天自己能够保护他,还真有些热血沸腾,心下便打定了主意好好修炼。
吴鱼看到他们说说笑笑,心下也是羡慕,没想到他能看到斋主有一日也会像个普通男子一样。因为在吴鱼过去的印象中,斋主的表情一向都是淡淡的,喜怒哀累的界限在他身上似乎都是模糊的。即便是对待身边的人,顶多是温和的笑一笑,剩下的时候,脸上都是不辨喜怒的空白。
是的,就是空白,吴鱼甚至都没发准确地回忆出他那些没有喜怒时的肌肉走向,似乎那些年他都是隔着一层水雾看到的这个人。而如今他,才是鲜活的。
而且他相信不仅自己是这样看的,出窈也是这样看的。
想到出窈,吴鱼心里又不自觉地生出些难过。几日前,斋主已经同他原原本本地说了出窈所做出的恶事,也告知了他将会如何对待出窈。想到林九被剑刺出个大窟窿,他是能够理解斋主所做出的决定的,而难以接受的是他一直自认为是出窈的大半个师父,却没料到会教出如此的一个徒弟来。
他教她人类的礼仪、人类的情感,他教她尊师重道、谨慎谦卑,按说她不应该会做出那等恶事来。
但斋主并没有必要骗他,况且他们身上、楼中地上的血迹都不是假的,他亲眼看到了他们的狼狈,看到斋主施展法术时是如何的筋脉爆起、汗如雨下,是以不得不接受出窈做出那等错事的事实。
这十年的光阴,虽然因为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在感觉上有所缩短,但其中林林总总的事情,也不能用须臾弹指这样的词语来概括。吴鱼一想到往日的时光,不由地生出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来。
林九注意到吴鱼,远远地朝他招招手,然而半晌才看见吴鱼也向她招手,于是她问身边之人:“你,是不是同吴鱼说了什么?我怎么瞧他不太高兴?好像也有专门避着你我二人的感觉。”
“我同他说了出窈所做的事情。”奉载玉淡淡道。
林九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同他说了?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奉载玉道。
“这,那他能接受吗?他、他一直都当出窈是他妹妹来着。”林九担忧道。
奉载玉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我、我可不是同情出窈哦。”林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却听男子道:“出窈确实是为他而生的,如今这大概是很我当年自以为是的因果。”
“什么?”林九有些不明白这话中之意。
奉载玉接着道:“吴家出事之后,我应下吴嫂的请求,救下吴鱼,但他吸入的烟尘太多,五脏六腑都有所损伤,想要醒来之后还能正常说话、饮食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便同吴嫂商量,将他肌体保存、生魂引出,最后也确实成功了。只是他醒来之后意志消沉,尤其是得知自己往后都要被困在这院中,更是痛苦难当。恰好那时出窈已经开了灵智,我认为有一个同类在身边,他必定能好些,于是就点化了出窈。有了出窈的朝夕相伴,他的情绪果然好了很多,也愿意主动地去修炼了。但如今想来,也许我是错了,修行一途本来就是孤独为伴,何况吴鱼这般本就是为父母而活的一抹生魂。既是为父母活、还父母恩,那就只为父母便是,我为他多添了一人,是以导致现在多增了烦恼。对出窈,我是揠苗助长;对吴鱼,我是画蛇添足。”
“你怎么会这么想?”林九听他如此说,不由急道,“你都是为他们好罢了,现在发生的这些谁又能够料到?若照你这么说,最不该的是主人,他不该把我送到这里,打破你们的生活和秩序;其次不该的是我,我不该和他们不同,不该和你在一起。所以,你现在可是会后悔和我……”
“说什么傻话,”听到这儿,奉载玉打断她道,“我从没有后悔过,不止在这件事上,过去的所有事情我还没有后悔过。”说着,他放缓了语气,“我只是想到了因果之说,在想我是否太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可这世上有因就有果,有果也必有因,若总是想着因果,那岂不是做什么事情都会畏首畏尾?”林九道。
“你说的很对。”奉载玉先是朝她笑笑,继而,“但那是对普通人来说。”
“你可知道为何世上流传修行者要断情绝爱才能飞升?便是因为传说中天道只需要绝对公平的裁决者。”
“绝对公平?”林九咀嚼了一下这几个字。
“对,传说中这个裁决者和因果密切相关,而且无论是将他置于何处,他都不会因为自身所处的位置、角色而导致因果的偏离,一切都会按照天道的秩序而运转下去。”
“但若是一个人因为身份的不同、地位的不同、角色的不同而做出有着偏好的决断,那他便不是绝对公平的裁决者,天道也不会承认这样的人。故而普通人要符合天道的标准,就只能断情绝爱。”
“而我从当上圣子的第一日就知道我不可能飞升。因为我过去做的事,恐怕任何一桩拿出来,都不能说是个绝对公平的裁决者做出的。”
“也许你之前是不可以,可是之后呢,成为圣子之后你若想要飞升,也可以再断情绝爱呀。”林九有些不明白。
奉载玉却笑道:“哪里那么容易?而且像我这般出身,所受过的教育本身和做修士就是相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