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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那时候为什么决定救吴鱼一家呢?”林九问道。

食肆中不乏食客们喁喁低语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灯光昏暗,人们也只能专注于眼前人的一举一动,奉载玉的瞳孔被桌边的烛火映出了一圈琥珀色的光晕,并随着烛光的摇曳也一并跳动着。听到林九的问题,他似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道:

“其实也是因为吴嫂。”

“我那时刚来到镇子上,租住在吴家隔壁的院落,吴嫂为人热情,平日里做了什么吃食都会送给左邻右舍一些,而我当时虽然同吴家并不认识,但也受过几次吴嫂的东西。租给我院子的是一个年轻人,相熟了之后他便告诉我他母亲曾是吴嫂的婢女,吴嫂念她做事认真、为人本分,就送了这处院子给她,而离得这样近也是为了方便走动。可惜的是,他母亲出府之后没享几年清福就去世了,他们一家与吴嫂都觉得十分伤怀,每每看到这处院落都会触景生情,索性就狠下心租赁出去,而我是第二个租客。”

“吴家大火的我正在惜子山上,原本我是想从吴家搬出去后在山上建一处房舍的,等我回去,大火已经燃到了尾声,连我的那处院子也被烧的精光,吴家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唯有吴嫂还在大门外面指挥着人去灭火和察看。当时的情景我只想到一句话——自助者天助之,也许有些人就是我非帮不可的,所以我就遵从了本心。”

奉载玉说完这段,见林九听得入神,面前的碗都空了,便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笋尖。

“果真是投桃报李。”过了半晌,林九才道。

“也是人世机缘罢了。”奉载玉笑笑。

林九撇撇嘴,“那我就是机缘太差,遇见了步……哼!”她意识到这是在外面,也就不再指名道姓了。

不过,她说完后又夹了一片鸭肉放到男子盘中,贼兮兮道:

“幸好我后来转运了,遇到了你。”

林九虽然自诩寿数漫长,但在许多方面还是初出茅庐,故而完全没意识到有些情话自己是多么容易就说出了口,但她直觉这辈子应该不会再像这样喜欢其他人了。

吃过了晚饭,奉载玉带她来到江边吹风,他们手牵着手,像是世上所有的有情人一样,然而林九心中却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她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这风花雪月的旖旎,忽然停下对奉载玉道:“你老实告诉我,明天是不是会很危险?”

见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她又接着道:“你这样太可疑了,别想轻易瞒过我。”

奉载玉为她绾了绾额边被风吹落的碎发,然后道:“会有一点儿危险,不过也不算什么。”见林九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他面对着她,弯下腰认真道:“真的只有一点儿。”

“多大一点儿?你别想蒙我。”林九嘴角无意识地往下撇了撇。

“晏晏,你可能还不了解我。”奉载玉叹了一口气,“我没有那么大公无私,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丢了性命,我其实从来不是个好人,所以也从没觉得自己能够飞升。”

“所以不要担心。”

林九撇撇嘴,虽然眼神里还有几分不信,皱起的眉头却是松开了,但她还是道:“那你对月起誓,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景都不会罔顾自己的性命,而且你说过要为我解开契约的,你不许食言!”

男子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还不知道,神宫圣主一生之内对月发誓只能有一次。过去多少年,他小心翼翼地躲开人们的胁迫和算计,甚至一度觉得此生都不会有把这一次用掉的几乎,但这一刻,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甘之如饴。

“怎么?你不愿意?”林九挑衅道。

男子微笑着摇摇头,然后举起三根手指对月道:“我,司瑱,以月之体明圆满,广大无边为见证,此生不负亲恩、不负真心,身体发肤,不敢轻易毁伤,只待圆满寂静、自然消殒。”

除了,此生钟情。

林九见他果然圆圆满满地发了誓,心下稍安,甚至觉得连月光都比刚才亮了,于是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她一边走,脑子里却仍不自觉地想着明天的事情,她问道:“若是将出窈变成器灵,她的本体要怎么办呢?”

“可以留在原处,也可以移植到更安全的地方。”奉载玉道。

“可这世间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林九担忧的摇摇头。

“是啊。“说到此处,他也不得不承认道:“也许是我办了件错事,天道自有它的真意。”

林九拉拉他的手,“怎么会是错事,她能遇到你,你能帮助她,这就是天意啊。”

这话倒也让人无从反驳,然后又听她道:“出窈成为器灵,那要为她选择什么样的器物呢?”

“我从前练过两把剑,不过还没有开刃,出窈已经从中选过一把。”

这事林九倒是没注意,也是第一次听他说,她随口道:“不能选个普通器物么?比如花瓶、砚台、手镯,银熏球也行啊,又精致又轻薄,多衬女孩子。”

男子却道:“那看来是我思虑不周了,以前竟没有炼过这样的物件。”

林九如何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揶揄,不禁抓着他的手使劲地捏了捏,奉载玉笑一声,然后同她解释道:

“其实是我修为还不到家,若是用大量的星辰引来连接魂体与器物,只能是用在金属上,银熏球和手镯也许还可一试,花瓶和砚台却是不能够了。”

说着,他又从袖中掏出一物,递到林九跟前。

林九看过去,是碧英扇。

奉载玉道:“此物是我在少时所制,以后就是你的了。”说着往前递了递。

林九心中欢喜,嘴上却道:“不年不节,怎么送我这个?”

“早就准备给你的,只是上面有我的魂印,抹除以后才能真正送人。”

林九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好像是第一次见这把扇子一般,而她也确实是这回才在扇骨内侧发现了“碧英”二字。她嘿嘿笑道:

“有你的魂印在上面也可以送给我呀?我拿着你出力就好了。”

“如此懒惰,看来我还是要督促你勤加修炼才行。”奉载玉捏捏小姑娘的鼻尖。

他们二人在江边逛了近一个时辰就回到了莲塘小院,毕竟为出窈施术需慎之又慎,他们彼此都有需要准备的东西。一夜无话,转眼就到了第二日。

也就是到了这一日,林九才想到一事——星辰引向来都是在晚上施展为上佳,白日里日光太盛,星辰之力要比夜间弱很多,这还不到晚上,那又该如何施术呢?

奉载玉则身体力行地用浑象为她解答了这个问题。

出窈还是第一次上到照月楼的最顶层,面对着各种她不认识的东西,她只觉得既震撼又自卑,她想怪不得斋主从不让她和吴鱼上楼来,原来这上面有如此多神奇的东西,想必是以他们的修为还不配看。想到这儿,她的心都隐隐的疼痛起来。

浑象旁边奉载玉立起了一架屏风,屏风后面是炼器的台子,他和林九都会在这屏风后面施展术法。

而出窈并不知晓林九的存在,说来,这也是奉载玉刻意为之。

他知道出窈心中的不忿,所以不难猜想若她知道林九在此,大概就会直接放弃成为器灵,但他的的确确感觉到是时候放出窈自由了,待她看过了人世百态、万里河山,定能跟现在有所不同,那样也就能够弥补当年自作主张将她点化之事。

炼器台上是他所铸之剑,名曰月烬,不过待同出窈连接成功之后,上面的字就会随出窈的心意变化,不论她想将这把剑叫做什么都可以。

炼器台上还有许多东西——金属、符纸、药水、笔墨纸砚,林九看得也是眼花缭乱的,她也是今日才知道炼器台就是整个结界的阵眼,所以现在是以原身的形态守在炼器台旁边。

浑象的另一边则是一口大瓮,里面装满了散发着草木味道的液体,奉载玉让出窈走进去,并对她道:“施术的过程中你会十分痛苦,但这些液体能够减轻五分,所以你不必太过忧心,我会尽量缩短施术的时间。”

出窈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对于痛苦,她还经历的太少,所以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印象。

待出窈完全浸到那液体中,奉载玉也走回到了炼器台,然后他轻道了一声“开始了”。

这句话既是说给出窈,也是说给林九,她们两个听到后,都绷住了心神。

奉载玉初步预计的是用五百多根星辰引将出窈与月烬连接,并且为了缩短时间并减轻出窈的痛苦,他会先将星辰引一半连接到出窈身上,一半连接到月烬上,最后时间再将两者相融。

只是这左一下右一下的办法虽然对受术者相对友好,但却十分消耗施术者的精神,然而这一点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林九从没觉得有什么事情如此煎熬。

她亲眼看见眼前的男子通过浑象牵出了不知多少道星辰引,而每一道都在他的灵掌控之中,但除此之外他还要蘸取各种不同的符水在空中画下一道道完全不同的符咒。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开始清晰地感受到结界的力量在一点点变弱。她一边用男子先前制作的符咒来加固结界,一边用自己的灵力来维持结界各种功能的正常运转。

林九之前就发现了这个结界十分复杂,比如它有三道生门,它可以接受外面的风霜雨雪,它内含的幻阵可以根据周围情景的变化随时发生变化,但她经手之后才发现还远远不止这些——比如飞鸟可以自由出入结界;比如没有结界主人的允许,任何修行者进入,修为都会只剩原来的三成。其中的规则之复杂,简直可以说是世之罕见。好在有奉载玉的细致安排,她才能够比较轻松地支撑起来。

但他自己的情形却是不容乐观,尽管他衫齐整,面色平淡,但林九能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他发红的耳廓、他的背部冉冉而起的蒸汽。

这屋子里面最轻松的可能就是出窈了,即便没有连接月烬,星辰引同她她魂体连接的感觉也并不好,不过那瓮中的液体确实有帮助,她能感觉到的也不过是身上越来越凉,但并无疼痛。

到了第七日,五百多根星辰引齐备,三十多个的符咒也隔空附着在了出窈和月烬上方,奉载玉终于开始念咒。瞬间,符咒上的光芒大盛,五百多根星辰引相互作用,凌厉的气场把周围没有被固定的东西都抽飞了,屏风一下子被撕成几瓣,落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林九勉强抵挡才没有同那些东西一样飞出去。

忽然一阵刺耳的尖啸声自瓮中响起,林九勉强看过去,出窈已经从人形变成一团外形难辨的蓝色光团,尖啸从中发出,听到简直让人心神发寒。

林九又看向奉载玉,只见他身上浅色的外袍已经完全被气场撕碎,玄色的内衫下摆与袖口也都被成了破布条,脸上的幻术已经完全消失了,那俊美的脸庞和身上庞大的威压混合起来,犹如从远古而来的神祗。

林九忍不住想道:这就是神宫圣主的能力吗?

混乱中,她听到男子的声音道“打开屋顶”,于是她一面控制着结界,一面艰难地站起身去拉头顶上的机关。

随着“轰”的一声,房顶的隔板从中间被拉开,一道闪电划过蓝色的苍穹,然后乌云迅速聚集,接着就是爆炸般的巨响。

接下来雷电一道接着一道在天空中炸响,但好在没有一道是落下来的。

林九只觉得耳朵都快被震聋的时候,周围混乱的一切终于停了下来,大雨从天幕中倾泻而下,像瀑布一般倒进了楼中。

瓮中的液体已经洒出了一半,但雨水却很快把瓮填满了。

在大雨的冲洗下,顶楼中的一切都被浇湿了,但没关系,一切都能结束了。

但林九还守在原地,她在等,等待男子对她说“好了”“可以了”“你的任务完成了”,然而对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林九捏紧了拳头,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一身毛紧紧地贴在身上。

她对自己说:我数十个数,如果你不开口,可不要怪我不听话。

十——

九——

八——

七——

“晏晏……”

随着这一声低语,男子整个身体都向后倒去。

林九几乎是飞扑过去接住对方的,她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变成了人形,直接揽住对方跪坐在了地板上。

“你怎么样?”她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的厉害。

奉载玉的睫毛上挂着一粒粒小水珠,他轻轻一眨,水珠就落进了眼睛里,林九连忙用指尖给他擦掉。

“我没事,”他的声音很小,“只是有点累。”

“哪里是有点,你骗我!”林九咬着后槽牙道。

他眨眨眼睛,唇轻轻开合,“你做的很好,辛苦你了。”

他的唇瓣虽然颜色苍白,但依然很好看,林九看了半晌,忽然俯下身亲了上去。

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停了,太阳露了出来,但依然有水落到了男子的脸上。

“你真讨厌!”林九吸着鼻子道。

奉载玉伸手擦去她眼角的一点点泪花,然后道:“真的只是有一点累。”

他在最后一鼓作气地消耗了大量灵力,所以肉身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林九摸了一遍他的身体、查探了一番他的心跳和脉搏,然后用自己浅薄的知识得出了一个结论——除了灵力不济,好像真没啥事。

放下心来,她这才有功夫去看周围的情况。

不必说一切已尽数湿透了,那柄名为月烬的剑完全插在瓮中,那瓮虽然还是囫囵一个,但上面爬满了细缝,水不断地从里面渗出来。林九让奉载玉靠在炼器台上,自己则走近了那大瓮。

月烬上面原来有字的地方现在是空白一片,像是被完全融掉了一般,林九轻声朝那剑喊道:“出窈?出窈?你在么?”

她在离那剑还有三步的地方停下,然后盯着那剑看了一会儿,见还是没有反应,便不准备再去管了。

可当林九回到炼器台的时候,变故发生了——那剑忽然“铮”地一声响,大瓮应声而碎,她听见声音转身去看,却被那如残影一般的剑从丹田处刺了个对穿。

……

……

黄昏的阳光真的很刺眼,有句诗叫什么来着?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吧?

呸,一点儿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