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玉琮山,两个白衣玉带的修士冒着大雨降落在一处山洞前。山洞中间卡着一具极其庞大的新鲜巨蛇头骨,腥臭的液体从蛇骨下面流出来,即便是有雨水的冲刷,可那股气味非但没被削弱,甚至被雨水一直带到了下面。且不说那焦黑的泥土,便是原来山壁下面绿油油的草木被那些液体浸泡后,都是枯黄泛黑的颜色。
那两个修士用布巾掩住口鼻后先站在山洞上面探看了一番,然后两人同时在空中画出一个浅金色的符咒,一同推入那山洞之中。
那符咒进了山洞就再无声息,这二人对视一眼,又在空中画出一个淡蓝色的符咒,只听山洞中忽然传出一声巨大的嗡鸣,蓝色的符咒骤然破碎成浅金色的光芒,然后逐渐消失。
“是公子!”其中一个人在符咒破碎的那一刻就喊出了声音,便是在这倾盆而泻的雨幕之中也清晰可闻。
“终于,终于……”另一个看着他热泪盈眶道。
这二人不禁环顾周围连绵的群山,一时只觉得欢喜难抑。
大雨下了一夜,云散雨收,又是一地狼藉。莲塘里的水足足涨了有两掌,水面上飘着不少枯枝败叶,吴鱼只能拿长长的网杆将那些都打捞上来。
他的动作很小心,似乎是怕自己掉进水中,所以竹竿伸得老远。
六角小楼外墙被大雨冲的干干净净,空气里充溢着一种木头的清香,那是玉梨木被长时间浸泡而散发出来的味道。
经过这一场雨,天气明显要比前几天凉爽,池塘里的青蛙的叫声都都清亮了不少。
穿过院墙,葡萄架还稳稳地伫立在那里,只是上面本来就稀疏的葡萄被打得七零八落没剩几颗。吴老汉拿着有半个月没使的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斑斑点点。
周围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是是冰雹打碎了镇上有些人家的瓦片,现下有些人正在屋顶上补瓦。
这不过是件寻常事情,但吴老汉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声音地都扫得心不在焉:他知道儿子在的小院从外面看和真正的里面十分不一样,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总是担心穿帮。
吴婆子正在厨房里炸新鲜的藕盒,她手艺好,莲藕又新鲜,所以香味传的老远,院子里的吴鱼都闻见了。
炸好藕盒,另外一个小灶上的冬瓜蚌肉汤也开始冒水汽了,妇人连忙将砂锅拿起来,换上烧水的铜壶。
今天的食盒是奉载玉亲自提回院中的,因为怕铺子漏水湿了书纸,他昨天在书斋里待了一夜。
其实往常他都是不理会的,即便是雨水浸了那些货物,只要一个还原术,所有的一切便可恢复如新。只是他一直没有来得及修那根藏匿气息的链子,若是施术怕是会留下痕迹,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也只能留在铺子里看着些了。
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在室外用餐,奉载玉将食盒里的菜肴碗筷一件件都拿出来摆好,又在上面设了一个小小的结界,这才进楼去叫林九。
展开神识,他能窥见林九正以人形靠在三楼的窗边,一头青丝柔顺地垂落在地上,犹如一枝被风吹落的梨花。
她最近一直是时而原形时而人形,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于是上到二楼的奉载玉心道:是时候跟她再讲讲规矩了。可上到了三楼,看到她随意披散着头发靠在那里的样子,他心里想的却是“应该给她换个发簪了”。
小动物总是在睡觉上占用很多时间,林九似乎也是如此,她鼻息平缓,两颊微微地泛着粉色。奉载玉来到她跟前,见她还不睁眼倒也不急,只是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晨光下,“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不外如是。
“晏晏,醒醒。”看了一会儿,奉载玉忍不住朝她轻声道。
少女的眼皮轻轻地动了动,但一会儿又沉了下去,男子笑笑,将她面颊边的头发拨开,但她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手指轻轻动一下。奉载玉直觉不对劲,连忙用手背去触碰她的额头。
果然很烫。再摸摸她的面颊和脖颈,也都跟捂了火炉一样。
奉载玉这才发觉她哪里是睡觉,根本就是昏迷了。
狠狠地叹了口气,他将林九打横抱起来挪到床榻上。昏迷中的林九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努力想睁开眼睛,但却是徒劳。
他再次给她执腕诊脉。
林九的脉象迟滞沉郁的很,于是奉载玉又用灵识为她探查一番,却发现她经脉上的裂痕竟是更多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男子不由锁紧了眉头。
昏迷中的林九虽然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但梦里却是光怪陆离得很。
梦里是她被步重臣捉住的那天,青云镇的街道上宝马香车排了一路,垂碧坊中凤箫声动、笑语盈盈,穿着清凉的天山舞姬在宾客中间来回地转着圈,留下一路馨香,她蹲在一张桌子下面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人们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不少都大着舌头说起胡话来,她便从桌子底下悄悄地钻出来四处扫荡。男人们都说垂碧坊的舞姬是一绝,她却觉的这垂碧坊的舞姬不如烧鸡。
垂碧坊的宾客大部分都是来取乐的,即便厨子是从国都请来的行业翘楚,歌舞中谁又顾得上吃饭,烧鸡烤鸭炙猪肉通通都便宜了她。
垂碧坊的后院拴着只大黑犬,她想着同为兽类,这位如此不自由,于是也给它留了一个鸭屁股。
然而就是这块鸭屁股坏了事。
那大黑犬在院中狼吞虎咽的时候,恰巧被找寻她踪迹的顾屿看到。顾屿是步重臣的小徒弟,头大身子细,本事也一般,只有一招引水诀用的出神入化,是以林九根本没拿他当作一回事。不过话说回来来他也当真是心细如发,竟然能从半块儿鸭屁股上瞧出此地的不寻常来。
他拿着她的一缕毛发追踪到垂碧坊,明明知道她就在里面,不过以防骚乱并没有立刻下手,直到她奔到后院菜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跌跌撞撞从墙外翻进来。
菜窖在地下本身就隐蔽,这垂碧坊的菜窖又挖的弯弯曲曲,顾屿站在地面上看着手中罗盘哗啦哗啦的转却见不到一根狐狸毛,原本都准备走了,却见院子里的大狗开心地吭哧吭哧啃着半块酱鸭。
垂碧坊这种地方看着虽然气派华丽,但里面伺候的丫鬟一天也不过几个粗面窝窝、两碗野菜汤,哪里肯给看门狗吃酱鸭这等好东西,所以他一下子就就锁定了菜窖,迎面将她逮了个正着。
她被他用引水诀捆住装在袋子里,后来也不知道晃悠了多久,再出来就是琼瑶满地、松芸万朵的昆仑了。
昆仑多怪奇,兽也怪,人也怪。
她林九原本也只是只林子里的狐狸,别说什么上古妖邪,就连普通猎户对她都是威胁。况且自从有了灵智,她连山鸡兔子都捉的少了,很多时候都是跑到村镇里偷些人类的食物来吃。可她在昆仑中却见到了一只眼睛的青睛蝙蝠,三个脑袋的金花飞蛇,六个翅膀的人面鸁鱼,鸟首龟身的旋兽……它们从活着的一团奇形怪状变成死的一团奇形怪状,尸山血海之间,一团团黑色的虺趴在上面大吃大嚼,有白发的鹰钩鼻老妪持着金杖站在冰雪铸成的白波之间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老妪走过去,这才教人发现她背后连着很多细细的银丝,那银丝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赤目红发的金刚、有青面血口的罗刹、有三眼白唇的娜迦,它们颠来倒去地弹奏着不同的乐器,坐着弹、站着弹、躺着弹、倒立着弹,直到身后的冰崖下缓缓升上来一轮巨大的月亮。
那月亮发着极亮的光,周围是幽幽的蓝紫色,然后那月光扫过的地方皆变为了黑黢黢的深渊,大堆大堆地腐尸从深渊边缘掉落下去,被黑色所吞没,然而那无声无色的深渊中却有诡异的气息不断地冉冉上升。
忽然一只独眼鳞尾的深蓝色巨鸟冲天而起,它头顶着一簇蓝色的幽火,同时用它那巨大的独眼扫视着地面和天空。而被它的目光注视过的地方,那些已经坠入了深渊地妖邪正不断地以怨魂地模样爬出来,它们彼此之间撕咬着、抠挖着,但却并不影响它们爬出来的速度。
林九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小土丘之上,离那巨鸟的目光越来越近,然而脚上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周围已经完完全全沦陷了,不是黑色的深渊就是怨气森森的邪灵,她只能不断地在脑海中搜索驱邪除魔的法咒,但她潜意识里已经明白这注定是徒劳无功——她从没学过什么驱邪除魔的法术,甚至在人世间的某些地方,她就是那个“邪”,是根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就在那倏忽间,危险已至,巨鸟的目光向她直直射来,她不得不闭上眼。
那是一种很可怕的体验,刺骨的冰寒与蚀骨的灼热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教人恶心和晕眩的心悸,但脖子却又像被人扼住了一般,那种窒息和压迫令耳朵和脑子同时轰鸣得好像要爆炸。即便如此,她依然能感受到四周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尖叫与嘶嚎,那种对痛苦宣泄的同频共振。
林九一度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消失了,但那些痛苦却将她一次一次地从虚无的地狱中唤醒,然后抛向更深更绝望的地方。
也不知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一切都停止了,她来到那个名为“虚无”的地方:没有天和地,没有黑和白,没有痛苦与幸福,甚至她就是这个虚无的本身。飘飘欲仙和烈焰焚身是一样的,鲜花似锦和毒蛇遍地也是一样的,无数维度的后面似乎孕育出了什么,但她并不爱它们、也不讨厌它们。
它们是巨兽脚下的蚂蚁,巨兽甚至不在乎它们是否存在。
巨兽说:去做它们中的一员,去陪我们。
不,它们太弱小了。
你不也是吗?
我?不,我就是你。
是的,你就是我,带我回来。
于是虚无开始变化,分出了阴和阳、黑和白、以前和现在、痛苦和快乐。
林九感觉自己从虚无中被撕扯下来,被高高抛起,然后顺着空间碎裂的角落流到了一个蔚蓝色的地方。
然后她睁开眼睛。
轻柔的花香流淌在空气中,身边是哗啦哗啦不停摇曳的小树苗,风吹皱一池湖水,蜻蜓等虫豸都飞到岸上。
林九想够一只蜻蜓下来,于是往上伸出手去,然而眼前只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她连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趴在一个人的双腿上。
奉载玉感到了自己腿上有动静,于是从困倦中睁开眼睛,四目相接,便见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无辜地眨了眨。
他先闭了闭眼,赶走视线中的恍惚,然后将林九放到石桌上,确认似的摸了摸她身上的毛,并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狐狸站起身抖了抖,自己把身上的毛抖顺了,这才感觉周围有些不对劲儿。
风怎么这么凉了?
地上落叶怎么这么厚了?
周围的蜜蜂怎么也这么多了?
奉载玉似是看出了她眼中的困惑,解释道:“你睡了两个月了。”
两个月?
林九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好像在说怎么自己眼睛一睁一闭就两个月了?她见有些修士一入定也有好几个月,所以这算是闭关吗?
她又感受了一下自己的丹田和经脉,即便空气中的灵气稀薄,但周身灵力运转通畅,简直无一处不完美。
忽然,地上厚厚的落叶被风吹起,有些贴到了男子宽大的袖袍上,他便站起来将她抄到怀里,返身向楼中走去。
时隔两月有余,吴老汉和吴婆子终于又见到了铺子的主人。至于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奉载玉不说,他们二人也不敢问,只按部就班地汇报这两个月的进出账目。
自从各城中选定了耀神文会的人选,书斋里的纸张就卖得不如之前了,好在镇上的三个私塾都进了新学生,家长们免不了要购置一些笔墨,也算有一笔新的进项。而买书的人从来就是那么多,向来也不过是勉强维持收支。前段时间印书的人大概也是印够了数目,又来印了两回后有一个月也没再来了,但怎么说也是一笔进项。
他们这边盘着账目,门口却有两个小姑娘上门了来。她们怯生生地,一个梳着包子头,另一个梳了辫子,都用粉色的彩绳扎着,两人身量都不高,但书斋里的柜台却是不低,都到二人的胸口位置。吴老汉听到动静,自然地拐出去迎客,见是两个小姑娘,便和善地道:“两个小娃娃是想给自己的兄弟带点什么吗?”
镇上没有女娃读书,像这般小门小户的小姑娘,来书斋多半也就是给家里的兄弟带些笔墨之类的,这是多年的规矩了。
梳辫子的那个似乎爽利些,见吴老汉如此和善,她探头往柜台后面看了一下,然后道:“我们想给家中的弟弟买本书,听说您这边货最全,我们进去看看行吗?”
“自然可以。”吴老汉先是将柜台一侧的挡板掀起来,然后问道:“不知道你们的弟弟多大?平日里都爱看什么书?”
闻言,两个小姑娘都有些发怔,看起来是不大知道了。
吴老汉看她俩这模样心里也有了点数,便不大想让她们往太里面去了,只指着最外面的四个书架道:“小童看的书都在这里了,不过有图的也是少数。”
两个小姑娘连忙应了。
吴老汉觉得两个小姑娘而已,想必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就绕到最后面接着盘账。
这也是书斋里面没别人的缘故,若是有男客,少不得让她们避一避。
这倒不是广陵镇里男女大防有多么严格,实在是镇上真正的文人少之又少,所以都自视甚高导致。
说得不好听些,颇有拉不出屎赖茅坑的意思。
所以若是书斋里总有女客,那些文人就会选择去别处买书。
奉载玉自然是不在意每日到底有多少客人上门,但备不住吴老汉确有一颗赚钱出力的心,少不得心里得有几分算计。
再说那两个小姑娘,一人占据一个书架,开始还翻地煞有介事,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探头探脑地往更里面瞟。只是这书架本身就摆的有讲究,一般人是无法一眼看到内的,于是两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依然是梳辫子的姑娘拿了本书走到了里面。
“老伯,这本书是讲什么的啊?”
她站在离吴老汉还有五六步的地方喊着,吴老汉从账册中抬起头,待看清封皮上的字后,摇头道:“你家的哥儿有多大啊?这是开蒙用的。”
“我阿弟9岁。”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
“那应该是不适合。”吴老汉一边说一边放下账本往外走,却见另一个姑娘也拿着一本书过来了。
“您看这本呢?”
这次吴老汉点了头。
他以为二人这就算选定了,便准备到柜台上给他们结账,然而那包子头的姑娘却说自己还想再看看。吴老汉当即就有些不高兴了——两个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姑娘还在向来男客为主的书斋里挑来挑去的,好不识趣,于是他便想过去数落这两个姑娘几句。但一旁的斋主却仿佛看出来了他想做什么,一把将他拉住,然后道:“不必,让她们去。”
吴老汉知道斋主素来仁厚,故而被他这么一拉,也就偃旗息鼓了。
可那两个姑娘也不知是为何,把那四个书架上的书上上下下问了个遍,最后却说暂时不买了,还是回去问问阿弟再说,简直把吴老汉气了个倒仰。
这种时候,吴老汉也只能感叹自己果然是个凡俗之人,做不到像斋主那样无波无澜、澹然无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