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年纪大了,但作为一个从青年走来的人,沙尔克认识女儿目光中的含义。
当女人对男子的所作所为感到钦佩,又对其正确性深信不疑时,她们就会被灵魂中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所吸引,慢慢向一个朦胧而耀眼的幻象走去,自以为找到了太阳。
这让沙尔克感到揪心。
在这种时候,伤害者若无其事,受害者懵懂无知,但旁观者却有心无力。
失败的痛苦已经感受过了,现在老父亲体会到了正在失去的悲哀。
被取代比被厌恶更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妮妮娅完全不懂父亲的忧愁,她正在看着一张容光焕发、充满魅力的脸,为家乡即将摆脱战争与贫困而由衷喜悦。
和阶下之囚沙尔克不同,少女最近遇到的几乎都是开心的事情,侵略者被消灭,邪教徒被审判,自己获得了光明与秩序之神的加护,领主对自己也开始委以重任。
年少得志,春风得意,都让少女心花怒放,对于给自己指路的人充满了感激和信赖——这正是让老父亲忧心忡忡的一点。
事到如今,他发现自己的无力不止体现在年迈上,只能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孩子开心总比憔悴迷茫好。
不过,每当看到妮妮娅脖子上的项圈时,他的忧愁就像是风过灰烬,再次炽热起来,本来已经委曲求全的心思,瞬间就会被怒不可遏所冲淡。
无论是讨好还是欺骗,都不能掩盖他做过的那种倚强凌弱的恶行。
害虫啃食花朵只是本性,但园丁不会认为这天经地义。
这魔头!
阴沉而郁结的愠怒,让沙尔克就算听到文森的承诺也没有一丝开心。
正在沉浸在让本地脱贫致富的畅想中的文森,完全没有领会沙尔克的心情,这幅没心没肺的态度,更是让老父亲心中火起。
怎么能将自己舍弃了一生也要拼命保护的宝物,用对待狗的方式锁在身边!
魔族最擅长用诅咒来控制人,经历过战争的沙尔克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
就算是魔胎加身,他也能用自作自受来说服自己,可是魔族将邪恶的法器放在自己女儿身上,他就完全忍受不了。
项圈像是火圈,自认为可以逆来顺受的沙尔克终于忍耐不住。
“也就是说,工坊建成就可以拯救全村的人,让他们有吃有喝,还能赚点小钱。”沙尔克阴沉地说,“可是,我不相信。”
“为什么这么说,父亲,”没等文森说话,妮妮娅就抢先问了一句,“领主大人从不随便承诺。”
“为什么?因为你!”沙尔克训斥了一句,索性站起身,毫不妥协地紧盯着文森,“你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怎么会好心到救所有人?”
当文森注意到,沙尔克在打量妮妮娅脖子上的项圈时,才明白了他的想法。
还不是怪你的女儿当初参加了恐怖袭击,这都是她自讨苦吃。
“妮妮娅,让瓦尔德先生看看那是什么。”文森面色如常,只是吩咐妮妮娅,“摘下来,交给他看。”
摘下来?
妮妮娅有些不解地瞅了一眼文森,有看了看表情异样的父亲,有些不情愿地从脖子后面解下项圈,慢吞吞地递给沙尔克。
咦?这是怎么回事?
当沙尔克看到妮妮娅自己解下了项圈,也没有出现任何不适和异样的事情,他的心情顿时变得既惊喜,又难为情,脸上也由黑转红。
“父亲,这是我的饰品,不是诅咒的项圈。”妮妮娅还特地解释了一下,“您不要因为生气弄坏了,金子很贵的。”
反复看了半天那根项圈,尽管不懂魔法和诅咒,可是沙尔克也没发现这玩意有什么不对之处。
似乎还真就是一根做工精致的金项圈,还是只要送给女子,就能让她们开心到愿意投怀送抱的那种。
沙尔克又瞟了一眼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在用目光嘲讽自己的文森,顿时感觉自己被这个魔族狠狠耍了。
这家伙怕不是故意让自己出丑的。
“瓦尔德先生,或者说森堡伯爵大人,您不会认为一个被血咒控制的人,还能成为光明与秩序之神的神选者吧?其实,令千金的诅咒早就解除了,所以她才能在战场上获得神眷。”
自作聪明的沙尔克这下算是被耍了一把,可是他这次却怎么都恨不起来了。
原来血咒早就解除了,可是这两个鬼东西居然瞒住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可怜的老父亲。
“父亲,我不是被迫,是自愿留在领主大人身边的。”妮妮娅收回项圈,一边戴一边对沙尔克解释,“领主大人让我学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事情,我一开始不理解,不过现在已经不恨他了,仇恨不会让人成长。”qqxsnew
“你从一开始也不该恨我。”文森插了一句嘴,“只有民众的敌人,才配恨我。”
“可是,他……让你吃过很多苦,我都听说了,太……过分了,”沙尔克有点不服气地问,“难道你真的能原谅他,并愿意屈从于这个魔族。”
“领主大人说过,你的负担终将变成礼物,你受的苦会照亮你的路。”妮妮娅稍微想了一下,又歪着头看着文森说,“生活本来也很苦,现在我认为……那是值得的。”
如果能用和魔族签订血咒契约的方式变成神选,那恐怕投奔魔族的人绝对会络绎不绝。
自己给不了女儿现在的生活,沙尔克出自自责,还是忍住了斥责魔族欺骗少女的情绪。
“帮他说话,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沙尔克有点沮丧地追问,尽管他也知道这似乎不太礼貌,“我听说,你承认他做主人。”
“在部下面前,我叫领主大人……主人,这是……例行公事,”妮妮娅用一种羞涩但并不抗拒的语气回答,“在没人的时候,我叫他……”
“她叫我老师。”文森补充了一下,“公私分开,我们各论各的。”
“老师?”沙尔克感觉今天一晚上比他这三十年过的都离奇,忍不住脱口而出,“魔族给公……我的女儿当老师?”
“见贤思齐,三人行必有我师。”文森随口答了一句,“您的女儿不是崇拜我,她崇拜的是知识、真理和希望。”
虽然旧的误会解开了,但是新的疑惑和担忧又产生了。
女儿和魔族走到一起,岂不是会成为人族公敌?
“瓦尔德先生,我们还不是不要纠结小家族的命运,而是应该考虑更多人的未来,所有人都幸福,才是个人幸福最可靠的保证。”文森再次将话题拉了回来,“甜水河断流是难以改变的事实,可是河水没了,我们还有河道。”
“河道能干什么?”沙尔克问,“里面除了卵石和沙子什么都没有。”
“只要有知识,沙子就是沉睡的黄金,那可是最优等的石英砂,附近还找到了高岭土。”文森兴致勃勃地说,“等到我用这群强盗把村民们换回来,大家就可以重新建设新家园,过上勤劳致富的新生活。”
说到这里,文森又看了一眼将信将疑的沙尔克。
“您愿意成为本地的镇长和军事长官,把守好边境,让人们不再受到战争的威胁吗?”
“我也求您了。”妮妮娅抓住沙尔克的手臂,撒娇似地请求着,“家园毁了,让我们再把家园重建,不,建得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