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可以把这个头盔脱下。”
那个算是母亲的恶毒女人是这般告诫她的,她曾询问过原因,得到的回答都模棱两可。直到某一天她听从母亲的怂恿,对着那位王摘下了头盔。矛盾的要求一直如此,她的印象里母亲除了显露恶毒嘴脸的时间外,很多时候都半疯似得做前后矛盾的事情。
“我的孩子啊,你究竟要玩骑士游戏到什么时候?你是她的唯一子嗣,是复制了她精髓的分身。”
“我……可以与王相认吗?”
因为魔术师梅林的缘故,很多所谓真相当事人都知道了,她也询问过圆桌同事常提到的传奇魔术师,两人一见面,对方就把她的出身和经历都说了出来。梅林知道了,王必然知道,毕竟还涉及到一个不详的预言。
但她不信什么不列颠必然覆灭的预言,高文能成为王的左右手,她觉得自己也能,都是大魔女摩根的孩子,都成功加入了圆桌队列,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觉得自己虽还不及高文,比其他人也颇有差距,但凭借努力,或许能追上圆桌骑士们的步伐,靠近王的身旁。
……
有区别的。
王否认了一切她的诉求,甚至暗示继续带上头盔,原先一切照旧,就当两人没有相认过。
“等等,父亲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您回答我。您真的将那年五月出身的孩子都杀了?就是我诞生的时候……”
“这种民间谣言有什么讨论必要?还有不要叫我父亲,私下也不行。”
那日的夕阳照在两人身上,难得回头多搭理她一次的王,被照得如沐鲜血。王的言语冰冷,但有更冷的痛感从胸口传至全身。
“对,谣言。近来有几个村子里又在流传对您不利的谣言了。”
“是吗?这些事情你向阿格规文卿汇报就行,他会妥善处理的。”
阿格规文跟高文一样,也是魔女摩根的孩子,高文比作王的左右手,那么阿格规文就是王的影子,很多见不得光的琐事就由阿格规文去解决。她清楚阿格规文是什么行事风格,并再度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肯定是因为自己实力在圆桌中算不得一二梯队,对应兄长阿格规文,只要办事得力一样能获得王的认可。
她从始至终没想过当什么卡美洛王子,即便母亲摩根反复暗示。
如此这般,随着王的披风蒙上尘埃,追寻圣杯无果,方方面面的策略都没收益。圆桌旁的骑士们逐渐少了,位子一个个空出来,直至某次一下子空了好多个位子。圆桌会议冷清地失去了味道,曾经这里挤满了不同地区受召汇聚到亚瑟王麾下的高尚之人,仿佛两个时代,但细算也就不到十年功夫。
高文受伤了,阿格规文、加雷斯等十几人刚办了葬礼埋入墓穴,犯下同胞相残罪行,导致整个事件的大罪人兰斯洛特仍在通缉中,据传言正渡海逃回海对岸的高卢故乡。追击的骑士们基本也能没活着回来,昔日众人饮酒高歌的友情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但她清楚记得王在会议上没责备或懊恼,期间还多次打断了部分骑士愤愤不平的指控,仿佛兰斯洛特仍站在王的身侧,受到王的重视。甚至几日后王找来高卢地区的其他骑士,询问是否能传信去接回兰斯洛特,王向使者递交了信物,承诺既往不咎。
她当时被特许坐在王身边,目睹这一切。
“摩根这几天很开心吧?”
“啊,会吗?阿格规文和加雷斯都是她的孩子……应该不会吧。”
回答得很勉强,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当着王的面诋毁那位恶毒的魔女,但作为骑士诋毁自己的母亲,王的姐姐明显也不合适。
“你不懂她,她反复要求你不要摘下头盔,是害怕我看到你的脸孔,把你杀了。但她又在你成长后反复怂恿你来跟我相认。我那天没杀你,她可意外了,特意半夜骑着双角马来跟我讨论这件事。你更多是她的一个乐趣来源,她期待用你激怒我,变得跟她一样疯癫,她不想你无价值地死去,也热衷见到我手刃子嗣的场景。但这是无意义的。”
她并未责怪母亲,毕竟她从小就反感那位喜怒无常的魔女,觉得对方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尤其自己的王都这样说了。她想起了当时最后追问的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村落里流传的那个谣言。
“你不用担心,我决定留下你,所以不会临时改主意。现在圆桌骑士人数有限,尤其阿格规文卿也亡故了,我需要你代行这部分事务。不懂的你可以问他的手下们,如果我在且空闲,你也可以问我。以前很多事情都是阿格规文去做,少了他我很头痛。
“你能行吗?莫德雷德?”
那是王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被允许坐在王的近座,甚至算是第一次有了正式的工作——以前她只是圆桌中的末席骑士,哪里缺人她顶上。
她感觉自己终于见到了人生曙光,能不能相认,摘不摘下头盔不重要了,就算一直带着头盔,不以自己的面貌示人,能近距离在父亲身边工作,帮到父亲更多,她就满足了。兴许在未来某一天,她能被允许呼喊王一声“父亲”。
但真正接手阿格规文的工作后,她再度迷茫了,战场上她没少杀过人,如今同样的杀人工作,却完全与骑士守则违背。需要她斩杀的都是些放弃抵抗的作乱村民,甚至是被牵连的无辜者。
她第一次知道卡美洛的牢房下面具体还有多少层地牢,不同的刑具各自应对哪些场景,传播谣言的罪人失踪后究竟去了哪里,如何用婴儿敲开母亲的嘴巴,杀人与杀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她执行地并不顺利,所幸王也很少呆在宫里,未执行到位的工作最后也要由她自己汇报,并没有什么监督者。偶尔王问起来了,她不管说顺利办妥了,还是支支吾吾答不上都没关系。
王很宽容,对这些琐事并不上心。
“你觉得那些人没问题,那你把他们放了吧。快到农忙的时节了,今年的收成你一定要认真统计。你不会可要好好跟前辈们学习,每年的农耕收成数据尤其重要。等粮草入库后,我抽个时间跟你详细讲。”
但数据不会骗人,即便怎么鼓吹,用上各种方法监督村民实报,甚至把某些挖掘的野菜草茎都算上。与前几年的报表对照,数据呈直线下降。走访在“丰收”的村落,她恍惚间觉得大地如同老人的皮肤般枯槁,风中尽是哀嚎声,山野间的豺狼都像是饿极了。
听闻又有村民受到巫蛊在搞活人献祭,祭拜什么从未听闻过的山神,她带着前去抓捕的队伍,等战斗结束了她都没拔出剑,等下属递上首犯的头颅,她还站在村落入口处,像是中了魔咒被禁锢了脚步一般。
王如约定般抽出时间,专门向她讲述农耕收成,税收,律法之类多数骑士未曾接触过的专业知识。
明明是她曾在梦中无数次期待的时刻,她却只是听着,尽力做到一遍记住。
如此这般,他人眼里不用上战场的工作,她逐渐熟练了,虽不及前任阿格规文般完美,但也没人反对。毕竟卡美洛城面对着更多劫难,没人在意原本排末席的骑士升职,有话语权的骑士仅剩下高文一人,众人还是希望多几个人拉一拉执拗的高文,免得王不在时候,所有人都要听高文的话。
如此这般,她甚至忘了回应母亲的信使,直至某天夜里被母亲唤醒。
“怎么,获得了她的宠爱,你就把我忘了?你该不会脱离骑士幻想却又掉进王子幻想了吧?你现在不过是阿格规文的替代品,一件她的工具罢了。”
“你想摆脱我?跟我彻底划清界限?随你喜好吧。你觉得这样很快乐,那尽情追求你的快乐去吧。对了,记住,从现在起我施加在你铠甲和头盔上的保护咒语就失效了,以后它们就是一套普通装备。”
那是她作为莫德雷德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摩根,之后再见时,摩根已经彻底疯癫了,她也不再是莫德雷德。
不详征兆此起彼伏,地牢里关押的叛乱者也越来越多了,海边甚至飞来了受伤的疯龙,剩余不多的圆桌骑士又少了几位。终于在这个悲伤的冬季之后,王下了动员令,更多年轻人被征召,作坊匠铺热闹非凡,渡海的船只也在第一时间筹备就绪。
“莫德雷德,你把目前卡美洛的粮仓储量整理一份给我。这次渡海出征需要的粮草不是小数目。”
“粮仓数据?我这里就有。”
“不是我们的粮仓,是整个卡美洛的。”
“不一样吗……”
“筹粮工作我会另外派人去做,后续他们把结果交接给你,总有第一次,你要跟他们学习。莫德雷德,从现在起我出战的时候,你就在卡美洛城中代行我的职责,守护好这里。还有,后勤工作极为重要,切记不可怠慢。”
那天是她记忆中王连续呼唤她名字最多的一天,也是最令她激动的一天,她觉得自己已经实现了当初的愿望。如果不是在大军出征后,她得知了具体的筹粮过程。
王下令要代行职责守护好卡美洛,她面对越聚越多的饥饿民众和趁乱造势的不同派系,彻底迷茫了。
其实也很简单,召集城中有限的守军杀出去即可,暴乱的民众没什么战斗力,作乱的团体一盘散沙,她能做到。王预料到在她离开后会发生什么,留下的守军勉强够用了,屠戮敌人正是她莫德雷德最擅长的,一切王都安排好了,包括结局在内。
但这一次的结局不一样,以至于大军抵达海边即将渡海的王听闻消息,不得不调转方向回应叛乱。
结局某种意义上出入不大,“王”带着残军回归卡美洛城,迎接这片土地上注定到来的消亡时刻。
那位王仍自称“亚瑟”,改为“亚瑟·卡美洛”,向圣枪宣誓永远守护卡美洛城,直至永恒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