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
顾余生低喊一声,没有得到回应,他努力地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躯根本无法挪动,反倒是他的灵体从肉身内意外的坐起来。
顾余生没有多想,他以灵体之身推开门,一道白茫茫的光影从外面透照进来,顾余生下意识的以手遮住这一道炫目的光影,片刻后,所有的光影消失不见,前方的景象也终于渐渐变得清晰无比。
“这是?”
推开门的世界,是顾余生熟悉的桃花林,可又不是他熟悉的桃花林,眼前的奇特景象,如同青萍山青云门镜像世界,他所站的地方,如同一块碎裂的铜镜,桃花林介于真实与镜像之间,六峰也虚实交接之处。
但是巍峨高大的青萍山已不再是青萍山的样子,而是一根擎天巨指!
它高高地矗立在这个静谧无比的世界,岁月无法侵蚀这一根手指散发出的强大气息,它散发出神秘的昊辉,抵抗着天地之力。
手指之上的苍穹,让顾余生感到无比熟悉又陌生。
这片天穹之下,岁月悠悠,斗转星移,万古映辉,如同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遗迹。
这是一个连风都抵达不了的世界。
远处群山绵绵起伏,苍古巨树成林,无穷无尽,大地荒芜,岁月苍古的树木虽然保持着原始的样子,可它们早已生机断绝。
遗忘的沧海桑田。
一指擎天!
孤寂地昭示着它的强大。
这一片天地葱葱之地,因它而荒芜。
顾余生心绪澎湃,面对眼前的这一根手指,数天前的那一场与魔族之战,妖族之战,是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万古同尘。
或许天地神明也比不过如此擎天一指。
所有的记忆如时间在脑海回溯。
顾余生怔然在原地,久久无言。
作为斩断从天而降的神秘五指之人,按理说他面对这一根手指时应该表现出云淡风轻才对,可此时的他,以灵体之身存在于苍穹之下,微小如蝼蚁,他没有比肩神明的力量,没有获得天地大道的加持,没有那一棵神树作伴。
他所站的脚下,有无数具骸骨犹自跪着。
这些骸骨被岁月侵蚀,弹指之间或可成灰,可是他们不灭的信仰犹自存在身骨之内,顾余生依旧能够感觉到他们体内蕴藏着的天地之力。
他们曾是这个世界的强者。
可面对一根手指,无比虔诚的叩跪着,似乎想要获得神明的恩赐。
哒,哒,哒。
顾余生的灵体走在这片荒芜寂灭的世界道路上,脚下的青砖可碎,大地可成灰,可是那一具具骸骨还能保持虔诚的跪拜。
顾余生一步一步都走过一段很长很长的路,他从桃花林一直经过青云门,再走出山门,再一步步走回老家青云镇。
这是一段奇妙的旅程。
顾余生如同一位孤独的时间旅者,他以灵体身躯莫名进入到隐藏于现实之下的另外一个遗迹世界。
大概在青云镇的位置,也有一个小镇,可这里的建筑风格完全不一样,屋子保持着最原始粗犷的风格,河石堆砌的屋子三三两两,整个村子都在一棵巨树笼罩下。
顾余生抬起头,认认真真的看了又看。
这是一棵真正的歪脖子老槐树,它冠盖延伸,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流过村前的小河在它面前如一缕丝带那样,潺潺的水声如同一次次有生命的呼吸,提醒着顾余生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
顾余生伸手抚在老槐树粗糙的皮上,掌尖传来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它曾经拥有无比强大且旺盛的生命,可天降的一指渗漏的鲜血终结了它的生命,这一片大地上所有的生灵草木,都承受不住那一根手指的力量。
“抱歉啊。”
顾余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着早已失去生命的老槐树低语,也许在这个没有生命的遗失世界,他反而能够自如地呼吸,将童年时的天真再一次表露出来。
顾余生背靠在老槐树上,每多待一息,身心的疲惫和心灵上的杀戮与不安都会消退,整个人的心境渐渐变得平和无比,他的目光从离散的苍穹一点点收回。
某个瞬间,顾余生看向南方,他想要在记忆里搜寻时间的弥合,当重叠的虚实交汇,老槐树下,竟真的有一条巷子通往前方。
顾余生怀抱的双手渐渐松开,他的脚步莫名的变得沉重,心也噗通噗通跳动起来。
儿时长长的巷子,在长大后并不长。
如今在这个遗失的世界,有着些许期待的顾余生走进巷子,那弯弯曲折的巷子又再次变得漫长,他眼里的世界变得狭窄无比,一步一步的向前迈动,他的手触及每一块石墙,感受指尖传来的真实。
儒家笔下的柳暗花明,曲径通幽,在顾余生触及每一块石墙时被无限的放大。
巷陌的尽头。
一间石屋静静地等在那。
记忆与现实总是有不同的地方,顾余生停下了脚步,他的心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可也轻轻地松一口气,他本来不打算向前了,可是,当他的瞳孔渐渐聚焦时,那石屋的门上,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门锁。
顾余生的心陡然停止跳动。
他虽是灵体,可却能够一念化出想要的东西——一把可以打开家的钥匙。
当钥匙插入铜锁,顾余生听见咔的一声,锁开了,他将锁放在一旁,手贴在门上,久久不敢推开这一道门。
就当顾余生怔然愣神之间,门吱呀一声地被打开。
门的后方,一位穿着朴素衣衫的女子也正将他打量,一双眸子如同凝望了无数个春秋岁月
某个瞬间,顾余生的心剧烈的痛了一下,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他的身体站立不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扣住门环才重新站定,儿时无数次梦魇时的那一张思念面孔以及无数次问及父亲关于娘亲时都得不到的答案——如今却在推门之后不经意的相逢。
一时之间,顾余生竟无法分清现实与梦境。
他站在门后,嘴角动了好几下,千言万语皆无法说出口,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时候独自面对黑夜而眠在梦境里呼喊的‘娘’,当真正出现在一门之后,他却无法喊出来。
“孩子,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衣着朴素的女人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又好像有些颤抖。
“我……我从山里来。”
顾余生结巴开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两手紧扣在身前,身体站得笔直又微微的低头。
“娘……两天没喝过水了,路过村子,我……我想讨口水喝。”
顾余生说出一个想要进门的理由,他拥有一身的本领,却在看见门后的母亲后自闭了所有的神识和神通,如果这是一场梦境,那就让梦境真实一些,如果这是一场真实,那就当成一场梦境。
无论如何。
都会很美好吧。
顾余生的心无比忐忑。
“你进来。”
余锦朝顾余生招招手,邀请顾余生进院子。
院子不大,枯朽的落叶遍地,顾余生坐在院角桌子旁的凳子上,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等着开饭。
那时候,每一次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都是刚刚放下书籍进厨房忙碌的父亲。
可这一次,换成了围着厨裙的母亲。
她端着一碗糖水一步步走来,递在顾余生面前。
“孩子,你饿不饿?”
顾余生点头。
余锦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顾余生看见石屋里冒出烟火气,那是老槐树被焚烧的味道。
顾余生深吸一口气,闻着袅袅炊烟,端起桌子上的水,碗里的水清澈无比,能够映照出槐树的倒影,他尝试着将头一点点的前移,希望在碗里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再加点糖。”
一只手伸在碗上,一块红糖入碗,扰动觳纹水波,老槐树的倒影也看不见了,自然也看不见另外一个自己。
顾余生抬起头,女人正坐在他的对面,正眯着眼睛笑吟吟地看着他。
顾余生端起碗,一点点地喝糖水。
或许时间太久太久了,顾余生没有喝到糖的味道,可是心里的甘甜传遍全身。
“好喝吗?”
“嗯。”
顾余生放下碗,老老实实的端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