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霜雪吹打在那一块巨大的镇妖碑上。
数千年悠久的青云门寂静无声,散布在六峰的弟子,如同零落的雪花,散落在山林之中,惊不起半点波澜。
寒风吹过久沉在龟背上的剑,偶尔发出低沉的铮鸣声。
千年的青石板上铺满白茫茫的雪花,洁白无瑕。
劲风吹后,是一片片的鹅毛大雪。
往年这时节。
本还不该到下雪的时间。
玄机子站在镇妖碑前,已经很久很久,久到新的雪,已经完全覆盖掉他的脚印,连他的长靴都被雪花盖了厚厚的一层。
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他霜白的头发上,落在他额头深深烙印的皱纹上,落在他霜白的眉毛上。
他依旧一动也不动。
良久。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穿着青布长衫的俞青山负剑而来。
他站在玄机子身后不远处,一言不发,他的双眉如利剑,凌厉的寒风吹过他方正的脸,雪花没法落在他头上,也没法落在他脸上。
那每一片落下的雪花,都如同是他操控的剑一样,落在该落的地方。
玄机子从呆立如雕像中苏醒,他开口问道:“师弟,各峰的弟子,年前的修炼资源都发放下去了吧?”
俞青山却回答说:“师兄,那孩子领了个任务,下山去了。”
玄机子轻轻的掸去身上的霜雪,看一眼身后的俞青山:“莫先生给他举行过束冠之礼,就不再是孩子了。”
俞青山拱手,重新道:“师兄,那少年领了个任务,下山去了。”
俞青山掌心中多了一个盒子,弯下腰,放置在玄机子的面前,又好似放置在那一把剑前,“青云门大比的奖励,还有这三月的宗门资源,还没发到他手上呢,走得匆匆忙忙的,到底是少年,只要手中有剑,肩头扛着个行囊,就觉得哪里都可以去,山里凶险,山外就不凶险了吗?”
“青云镇?”
“嗯。”
玄机子和俞青山两人都陷入沉默。
俞青山又道:“师兄,要不要我下山一趟,把他叫回来,青云镇那边,我亲自去镇守好了。”
玄机子似乎有些焦躁,但他似乎想起什么,又放下心来,“你有你的事,宗门之中,愿意学点真本事的,你就多费点心思,多教一点,宗门规矩,也不用时时都用来掣肘自己,当然了,桃花林那边,还是一样的规矩,弟子不能轻易进去。”
玄机子说到这,把一个特殊的瓶子递到俞青山的手上。“你也不要落下修行,其他门派都有金丹修士,咱们不能靠柳师伯一个人撑着,以你的能力,背一把剑有余,负青云门之重,还有不少路要走。”
俞青山神色大惊。
尚未开口。
玄机子就坦然笑道:“放心,我还能撑几年,怕就怕,这风雪,一年比一年紧。”
俞青山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些许沉重。
“萧师兄。”
玄机子摆了摆手:“行了,早些回去吧,这些资源,让鸿雁送到桃花林小院就行了,虽然他归来时大概率已经用不上了,可咱们也不能真的就厚此薄彼。”
“是。”
俞青山目送玄机子走进风雪中。
他低下头,把放在地上的盒子重新拾在手上,用掌心掂了掂,眼中露出莫名的疑惑:“用不上?没理由啊……”
青云小镇。
旧堂巷。
顾余生在窗边独坐,凝望着青云镇中几盏微暗的灯,那深深的长巷灌进来几股冷风,吹打得门上的旧锁哐嘡哐嘡作响。
顾余生毫无睡意。
可也并不想修行。
他推开门走到院中,只觉冷风从袖口和裤口钻进来,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好冷?
顾余生不由地哂然一笑。
他没有去运功驱逐寒气。
这种久违的味道,反而让他有些莫名的着迷。
顺手从角落找一根横条把门闩起来,不让生锈的锁发出声音。
顾余生转身时,觉得小院比那些年暗了不少,他忍不住抬头凝望天空,才发现那一棵千年歪脖子老槐树的枝桠已经延伸到他家小院上方了。
簌簌簌。
寒风过后,天空洒下细雪霏霏。
顾余生忍不住伸手接了一阵,然后轻轻的摇头。
童年的快乐。
不是再次如当年那样捧一堆雪花在手心就能找回来的。
那不过是存在记忆深处的美好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
顾余生忽然觉得有些困意袭来。
寒衾裹身。
顾余生犹自觉得有些孤单冰冷。
只是那一塘火,给了他不少的温度。
故乡应有好梦才对。
他这样想道。
催己入睡。
窗外好一场大雪。
三更的时候。
巷子里来了一个戴着箬笠的老汉。
一个在青云镇生活了很多年的老石匠。
石仓。
老汉的名字。
即便没有光,石仓走得也不慢,他的肩头扛着一个麻袋,脚下踩雪的声音沙沙作响。
石仓到巷子左右路口的时候,脚步声戛然而止,他先看了一眼右边的门扉,那上面的锈锁是打开的。
石仓继续往右边的岔口走,走到巷子的尽头,用力的敲木门。
门无声的打开。
门后方站着提着灯笼的孙婆婆,一动不动,把老汉吓得一哆嗦,“老喜婆子,好歹出个声,大半夜的,你要吓死人啊。”
“老匠头,门没关,你敲那么大声干什么?”孙喜婆走过来,看一眼巷子的那一边,轻轻的把门关上,“别吵着孩子睡觉。”
石仓把肩头的麻袋小心地丢在地上,拍打着肩头的雪花,回头从门缝里看一眼那一条巷道,眼中有一丝意外。
“啥时候回来的?”
“雾很大的时候。”
孙喜婆把灯笼挂在墙上,看一眼地上的麻袋,皱眉道:“老匠头,又去背菩萨了?早就给你说过多少遍了,老天闭了眼,你就是供再多的神袛也是无用,该死的人,还是要死的,这是一种轮回,也是命。”
石仓搓了搓手,把麻袋往孙喜婆的破屋里拖拽。
“这可不是一般的菩萨。”
孙喜婆眼中有些好奇,打着灯笼进了屋。
昏暗的房间,老汉石仓把麻袋解开,露出一张惨如白蜡的脸,此人早已没了呼吸,走得似乎很安详。
孙喜婆伸手在那死人的喉结处摸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中露出一丝诧异:“太监?”
“可不是?”石仓走到火塘边,整个人快要缩进火塘里,“冷死了,还有个火盆呢?”
“给那孩子暖屋呢。”
孙喜婆坐在木椅上,佝偻的身体靠着墙。
仔细的打量那麻袋中死去的人。
片刻后,她开口道:“是读书人的手段,应该是斗法的紧要关头,借了一道圣人的浩然之光剥走了他的灵魂,不过这读书人应该负了很重的伤,这具阴尸中还暗藏了几缕魂魄,等待机会苏醒,老匠头,看清是谁了吗?”
“我去迟了一些。”
老汉低头拢眉,等脸上的霜痕薄了一些,吐出一口白气,才正面回答道:
“还能是谁?自然是书山的那些书呆子,读书读不出个青天白日,打架也没有多少本事,狼狈的逃走很正常。
可惜那书呆子身边的小姑娘,不知道被传到哪了,要不然,护回来给那孩子暖暖床,过几年再生个小小顾,这青云镇的巷子,又会多一些欢乐和热闹。”
孙喜婆抬头看一眼老石匠。
老石匠被孙喜婆的眼睛看得有些后背发凉,他干笑一声:“我说错话了吗?”
“那孩子背包里有一件白衣袍子,想来已有中意的姑娘,要你一个凿石头的乱点鸳鸯谱?”
石仓连忙起身,把那麻袋死去的老太监扶正,“好好好,这事我就随嘴一说,老喜婆,快些把这家伙的残魂封住,我把他做成一尊神袛,年年享受村里人的香火,佑一方平安,那些妖人也不敢乱来索命,这样一来,他却也死得值当。”
孙喜婆从花白的头发中取出一根针,以一根红线穿了针孔,在老太监的身体上缝缝补补,神色无比的专注。
雪花在窗外飘飞。
屋内忽然传来阵阵阴森的厉吼。
那厉吼声响彻了快一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老妪才收了针,有几分疲惫的说道:“以后别来烦我,这些阴暗的事,少让那孩子察觉,他这三年,多少学了一些本事的,眼睛亮得很。”
石仓取来一根麻绳,将那变成石像的老太监栓背在身后,吭嗤一声用力,直了直身子,一只脚跨出门槛,踩裂了一块青石板,他才稳住身体,回头道:“他去青云门能学到什么本事?那里没有入得了我眼的人。”
老妪取出一块布,把手中的针攒在上面,看一眼霜雪覆盖的窗外,“少看不起青云门,你要是有本事,就把那一块碑搬到镇上来,我也称赞你一声,否则就别说大话。”
“我哪有那本事。”
石仓苍老的脸上有几分无语。
“所以,他到底跟谁学了本事?”
老妪想了想,说道:“背剑人,应该是位背剑人。”
“哦。”
石仓背着一尊神袛往前走,快要走出院子,他才小声说:“也就那样吧。”
顾余生昨夜睡得格外的死沉,他原以为归来后,会梦见小时候的自己,但事与愿违。
他穿着白衣站在院子,凝望着天空落下的片片雪花,那老槐树的枝干上,银装素裹。
巷子里出现轻微的脚步声。
顾余生有些好奇,心中也有明知道不可能却怀着的期待。
他轻轻打开门。
他没有等到迎面归来的父亲。
却是一背着石像的老人。
那沉重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顾余生自然记得这位老石匠,他就住在村西口,平时靠给死人撰写石碑和给人背棺材度日子,算是村里的一个独行老人,顾余生对这位老石匠的记忆,停留在小时候他父亲考校他文字时,他就会偷偷的跑去询问这位老人家。
老石匠每次也都很耐心,他喜欢用手蘸水在石碑上把字一撇一捺工整的写出来,然后再告诉顾余生这个字读什么,是什么意思。
偶尔没有水的时候,就会啐一口唾沫,然后再用手蘸了写,写完后,把手往身上的衣服来回噌几下,手也干净了,口水也干净了。
“石先生。”
顾余生喊了一声。
老石匠转过身来,在蒙蒙的光中,他看了顾余生几眼,随后指了指他背上的东西,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一步步的前行。
顾余生看着老石匠沉重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
那么多年了,这位老人家还是一样的疯疯癫癫,他听村里人说过,这位老人家每年总会疯那么几天,用一块石头凿刻成菩萨或者神袛的模样,背在背上满村走,等背上的绳子断了,就把神袛安放在那,说是可以庇护一方平安,在这个过程中,他是绝不开口说话的,以免亵渎了神袛。
顾余生自然是不信这些的,自他有记忆以来,青云镇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些人莫名的失踪,有人出门打猎死了,有人被妖兽吃了,死得千奇百怪,但总的来说,青云镇从未真正的平安过。
“若是真的有平安,我应该有自己的娘亲吧?”
顾余生在冷风中自语,他的目光落在老石匠背上的石像上,总觉得那一尊石像,正用一双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