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两个月前,九皇子莫不凡登山那一刻,他已经走到了山顶。
山顶空旷,雾气竟然散了不少,但环顾周围,却是茫茫一片,如同在天上行走,低头不见人间。
莫不凡抬头看,只见这山顶空地中央,有方巨石为天然棋盘,而棋盘对面盘膝坐着两个老僧。
一僧盘坐闭目不语,仿佛入定,另一老僧见到来人,并未说入座,而是道:“老衲听方丈说,施主要借《天地燃灯经》一观,若要观经,就需要破局,但这棋局不比棋力,斗的是自己的禅心,若是禅心完全不够,施主这一局怕是会白了头发,苍老数十年,从今往后,心中更是宛如有恶魇镇压,除非日夜吃斋诵经,常伴青灯古佛,否则心底无法安宁。”
莫不凡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就往老僧对面坐去。
“且慢。”
老僧声音又响起,提示道,“施主怕是觉得老衲此言太过玄异,以为是故弄玄虚吧?”
莫不凡停下脚步,摇头道:“我并未如此以为。”
老僧摇摇头,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皇子还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根本未曾明白他需要面对的是怎么一盘棋,于是叹息道:“那在施主入座前,先听老衲讲一个故事吧,故事听完了,施主若是还要坐,那便是因果命数,老衲再不多言。”
“请说。”
“从前有一位樵夫去荒山砍柴,却在山巅看到两人在对弈,樵夫平日也喜好下棋,便是凑了过去观棋,这一看便是入了迷,等到一局棋下完,那对弈两人才让樵夫赶紧快回去,否则怕是连妻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樵夫愣了愣,不明所以,只是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握的斧子,木柯已烂。”
“这传说故事,我听过。”
老僧道:“那施主可知此处山,就是那一局棋已烂柯的荒山,这是这普天山第九峰,仙人虽然去了,但却给了这棋盘浩大的精神力,一旦入座,便会深陷其中,种种棋局构织出的相更会让下棋之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无法自拔,一盘棋仿佛就能走完一生,非有大毅力大智慧之人无法行棋。即便如此,施主还要下吗?”
莫不凡问:“如何对弈?执黑执白,你落一子我落一子的手谈么?”
“不”,老僧垂眉闭目道,“这局名珍胧,又名苦海。”
莫不凡笑着点破:“置之死地而后生么?他的考验?”
老僧道:“哈,今日之局乃心之考验,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我看施主有大执念,但老衲劝一句,天下苍生,忙忙碌碌,比施主苦的累的痛的,不知有多少,施主何不斩断烦恼丝,断了执念?毕竟红尘一世,大梦一场。”
莫不凡反问:“为何要断?”
老僧吐出四字:“明心见性。”
莫不凡往前走出一步,想也不想,直接在这仙气缭绕的棋盘一边坐了下来,淡淡道:“我若已明心见性,见的却不是苦海回头呢?”
老僧这才第一次睁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无论如何,他已经坐下了,他已经做了选择,那么,这就是他的命数因果。
老僧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无论如何,这九皇子的勇气当真是可嘉,他坐下了,那就是入局之人了。
而这一刻,斗禅就开始了。
老僧问:“那施主见了什么?”
莫不凡不答,只是定神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显然,这是破局,而不是布局。
局其实很简单,黑白两条大龙交错杀伐,眼看着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老僧见他不答,也不问,只是道:“施主若是想好了,拈起黑子,那这一局就真正开始了。”
莫不凡直接伸手,双指拈起了黑子。
只不过黑子一起,一股奇异的玄念直接冲入他精神之中,带动着四周的一切都变幻了。
一刹那。
他变成了行走在荒原的一名旅人,此时正急着返乡。
而那名为永正帝国九皇子的身份,好像成了一场昨日的梦,和此时的他毫无关系。那徒步上普天,手谈烂柯棋的对弈,好像也成了一场荒唐梦。
半空,一只饥饿的雄鹰正在追捕一只可怜的鸽子。
刹那间,那鸽子已经扑入了莫不凡怀中。
雄鹰盘旋在莫不凡头顶。
鸽子忽然开口说人话道:“你放过我吧,错过我你还能找到食物,但我的命只有一条。”
雄鹰也开口说了人话:“我现在饥饿无比,我若不吃你就没法活命。”
两股庞大的念头忽然冲进莫不凡的脑海中。
舍得。
还是不舍?
而那雄鹰看到如此情形,理论道:“你护着它,救了鸽子一命,难道就忍心我雄鹰饿死吗?”
随着它的话,那两股念头就越发的强烈,化作一股强大的精神攻击,冲击向莫不凡的念头。
他忍不住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点。
再一晃,怀中的变成了一只兔子,而那徘徊在天空的雄鹰又变成了瘦骨嶙峋的老虎。
再一晃,这景象又开始不停变幻,每一次变化他脑海里的念头就强上几分。
这种强度在不停地叠加,直到化作了两股呐喊,在让他选择。
舍?
还是不舍?
慢慢地,荒原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这个世界只剩下他,还有那两个生灵。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割下等同于鸽子兔子重量的肉,去赠给雄鹰老虎,这样便是舍了自身,却救了这世上仅有的两个生命,可谓功德无量。
割肉?
还是不割肉?
那两股呐喊越发的直白。
普天山第九峰山巅,老僧坐看这对面九皇子紧闭双眼,眉毛在不停跳动,而他右手拈着的黑子正在缓缓落下。
这局,斗得不是落子在何处。
而是你是否落得下子。
舍得,那便是一子置之于死地,割了自己三斤肉。
不舍,那就是苟延残喘,看着还能走几步,但最终却是彻底的败局,而这败局会让人心枯。
最关键的是,这子不是由你的手来下,而是由你的禅心来定,任何人都不可能弄虚作假,仙人不论技,论的是禅。
禅是什么?
禅就是看似简单,其实却很难,犹在眼前,真走出一步却发现远在天边。
所以,莫不凡拈着的黑子距离棋盘不过一尺。
这一尺,却是天涯。
这天涯,又名苦海。
唯有度过了这苦海的人,才有资格参阅普天寺的佛门秘藏《天地燃灯经》。
老僧并不觉得这九皇子能度过,因为他坐在山巅千载,这九皇子并不是第一个来此的人,其余每一个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才智勇气力量都在他之上,但那些人没有人成功,所有人在拈子之前,都知道这一步该下到什么位置,但偏偏入局了,就落不下去了。
这岂非就是人生?
你永远知道一些自己该去做的事,很简单的事,举手之劳的事,但你偏偏做不到。
这就是禅机。
平常。
就是禅。
舍得。
就是禅。
你知道。
但你做得到吗?
你明白。
但你真舍得吗?
那个人的局何人能破?
忽然之间,老僧神色变了,因为那名为莫不凡的九皇子割了三斤肉,饲鹰喂虎,然后他双瞳骤然睁开,黑发狂舞,一子“啪”地一声,稳稳落定在了那该落的位置。
老僧对上九皇子的瞳孔。
却没有看到他想看的慈悲。
这怎么可能?
那他如何破的局?
老僧愣了下,然后问:“施主愿意割肉饲鹰,舍身喂虎,此乃大慈悲之行,但你为何没有慈悲之意?”
莫不凡淡淡道:“因为我本无慈悲。”
老僧:“你不愿割肉饲鹰么?”
莫不凡道:“那谁来饲我?”
老僧:“但你做了。”
莫不凡:“向死而生,我存的是即便我死了,也会从阴曹地府回来的执念。”
说完这句话,莫不凡周身骤然散发出浩然的佛意,即便不刻意使用,自身功法现在不动禅也为他抵挡了刚刚的精神冲击,否则他也不会如此破局,此时散发开来,只看得老僧惊骇地问了一句:“那你竟悟了佛,你如何悟的佛?”
莫不凡不答,只是反问了一句:“局破了么?”
老僧沉默良久,回了句:“破了。只是老衲想问一句,施主明心见性,见的不是苦海回头,那又是什么?”
“佛陀拈花而笑,而我却不是。”
“那施主是什么?”
“我若不喜欢,这天地百花一朵都不许开。”
“施主...真是佛中魔。”
“那经还借么?”
“借。”
莫不凡破局之后也不多耽搁,直接下了山。
“哈哈哈,佛中魔,魔中魔,佛身魔心相不同,邪心魔佛道本源,好个邪魔佛心,好个魔心佛果”。
莫不凡刚离开,另一闭目老僧突然睁眼大笑,双手合什自身化为无数光点飘进九皇子莫不凡身体内。
“他之考验,你之因果,这一甲子之功,是好是坏日后自知”。
莫不凡下了山。
张公公迎接上来问:“九皇子,你棋局破了么?”
“回去吧,皇上说了,天黑前要回宫,不要耽误了。”
“呵呵呵,九皇子不与咱家说,咱家也就不问了...”张公公阴阴地笑着,然后随着这位软禁的皇子一直走到了普天寺山门口。
山门口,早有僧人捧好了请出的《天地燃灯经》在山门前等待,经文以七宝秘匣所装,秘匣点缀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码瑙,显得很是贵重。
张公公饱含深意地笑了笑,夸赞道:“九皇子这棋局竟是破了?有本事,真有本事,咱家大开眼界。”
莫不凡接过那经文,也不理睬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张公公也不再说什么,若无其事地跟随在其后,直到了普天寺山脚,才坐到马车御手席上抓起缰绳,载着这软禁九皇子返回深宫。
瑰霞如血。
转瞬又至了破晓,午间,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