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卫衡终于停住不动。徐奚文从忐忑不安中镇定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洗手间里,两人正面对着盥洗台前一面巨大的镜子。
“为什么放弃继承自己家族的产业?”祁卫衡拨开水阀,哗啦啦的水声在空旷的洗手间里绵延不绝地回响着。
徐奚文看着镜子里祁卫衡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深呼吸着,“我只想陪着姑妈,不想再介入那边的争斗。”
“所以,你是在打祁家产业的主意?”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祁震的东西,我只是——”徐奚文有些难以控制地轻微地颤抖起来。
祁卫衡皱了皱眉,目光严肃而冷厉。
徐奚文清晰地感到自己浑身上下正在冒出的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强迫自己不要颤抖,一字一句地说道:“老爷子,我没有想过要取代祁震。我只是看不惯他的做法。我接手这个项目,是想告诉他,不用那些肮脏的手段,一样可以把事情做成。”
“阿震做了什么?”
“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可以随意牺牲不相干的人。老刘的事,他做得——太过分了。”
“还有吗?”
徐奚文紧张地盯着祁卫衡,狂跳的心脏让他有些吃不消,“他,不该这么对待姑妈,毕竟,姑妈养育他这么多年,而且——”徐奚文咬紧牙关犹豫片刻,终于脱口说道:“当初是姑父犯错在先,对不起姑妈的!你们这样对她不公平!”
祁卫衡看着镜子里的年轻人胆怯又笃定的眼神,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久以前,他仿佛也看到过同样的眼神。
“祁家的事,你没资格插嘴!”
“我,我只是不想看见祁震变成这样。”徐奚文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这样?他不应该——”
“不要觊觎祁家的产业,这是保护你姑妈最好的方法。如果你希望长久地陪在她身边,就把你的野心好好藏起来,不要被其他人利用。至于你这个姑妈,她到底是我的儿媳妇,没人会对她赶尽杀绝,但前提是她不做过分的事。”祁卫衡在水里湿了一下手指,甚至没有再看徐奚文一眼就离开了。
徐奚文呆滞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心里这种难以形容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只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浑身颤抖地涌出了两行眼泪,一时之间怎么也止不住。
“这十几年来,凡是和浦地产拿下的项目,哪个不是炙手可热的黄金地段?随便捡一个出来都是吸金无数的聚宝盆啊!顾先生如果不是火眼金睛,手段通天,怎么可能把那些地块都收入囊中?”老康多灌了几杯酒,渐渐有些控制不住拍马屁的力度。
顾伯远微微皱眉,“康总太夸张了,顾某可没有那么大能耐,所谓拿地诀窍也不过是多研究政府的意向,此外就是不要太贪心,利润期望低一点罢了。”
“哎,顾先生这么谦虚就没意思啦!这几年和浦地产的发展规模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要是没点特别的手段,怎么可能扩张得那么快!”曲耀松醉眼朦胧地跟老康碰了一杯,黑黄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病态。
“咱不管那么多!只要跟紧和浦地产,绝对躺着赚钱!”田守亮也兴奋地满脸油光,肥硕的下巴几乎都要抖动起来。
秦枫挠了挠头,无语地叹了一声,“顾兄可得提高警惕了!”
顾伯远哈哈一笑,“不是还有秦老弟的么?”
秦枫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祁震,没有再接话。
徐敏心不在焉地看着一圈男人们形形色色的嘴脸,她此刻并不在乎顾伯远和秦枫将有怎样的合谋,也不想理会老康他们过于贪婪的表现,她唯一担心的是被祁卫衡带出去的阿文。
“母亲——”
祁震微笑着向徐敏举起酒杯,“您不必担心阿文,爷爷只是想跟他聊聊。”
徐敏警惕地看了一眼祁震,“阿文是个没心机的孩子。”
祁震叹了口气,眼里蒙上一层黯淡,“您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认识顾伯伯的?还有,我们两家要怎么合作?”
徐敏淡淡一笑,“你袁伯伯与顾先生私交最好,想必是他给你们介绍的吧?”
祁震没有回答,失望地再次叹了口气。随后,他和煦地朝徐敏笑了起来,“母亲,我对顾伯伯的女儿一见倾心,希望您能答应替我正式向顾家求婚。”
徐敏看着祁震露出心恋佳人的那种温柔缱眷的微笑,头皮一阵发麻。
顾伯远在一旁听得真切,不由得眼睛放光,“哦?你见过晓菲?”
“是,偶然见过一次,实在清丽脱俗,绝非寻常女孩子可比。”祁震认真地看着顾伯远答道。
顾伯远笑意微醺,心里仿佛被温暖的春风熨帖过一般。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呀!”徐敏藏起震惊的表情,微笑着问顾伯远道:“那,顾先生的意思呢?”
顾伯远微微颔首。
徐敏心里一沉,面上的笑容愈发温婉,“既然是顾先生的千金,想必老爷子也是满意的,那我更没有反对的道理。”
“既然不反对,那就请你帮阿震挑个好日子,邀请伯远一家正式见面吧。”祁卫衡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徐敏慌忙转身,看见回来的只有祁卫衡一个人,大惊失色,机械地应道:“阿——当然,老爷子这么说了,我一定照办。”
祁卫衡点头,缓缓回到主位,看见对面三个人因为惊讶张口结舌的模样,皱眉道:“怎么了这是?”
田守亮把两片厚嘴唇合上,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曲耀松则低头避开了祁卫衡的眼神,原本黑黄的脸此刻更是如焦炭一般。老康偷偷瞟了一眼曲田二人,吸了口凉气,笑着卖乖,“老爷子,您真是宝刀不老!我们今天又涨了见识了!真服了您了!今后您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哦不,不用您吩咐,”他看了一眼秦枫和顾伯远,又看了看祁震,讨好地笑道:“一切都听小祁总的。”
祁震眉心微挑,“这怎么行呢,我太年轻了,做事难免有错漏,到时还指望各位叔伯对我多加提点呢。”
“好说,好说。”老康勉强笑着连连点头。
秦枫冷冷地看了一眼老康,一脸诚恳地对徐敏道:“嫂子,各人归各位,供应链的项目,还是交给阿震做比较妥当,你说呢?”
“当然,人事和项目把控本来就是阿震负责的。”徐敏绷紧了脸,“不过,资金这块儿,既然有合同约束,还是不要换人了,否则香港那边较起真儿来,怕是会影响整个朝晖。况且,祁震也需要帮手,地产项目启动以后,他也没有精力再管账目。”
秦枫和祁卫衡对了个眼神,微微点头,“嫂子这次可不要再食言了哦!毕竟——”他叹了口气,深深地望着徐敏,“人还是安于命运比较好,若是总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徐敏脸色僵硬地看着秦枫,勉强挤出一抹难看至极的微笑。
“行嘞,咱们这算是说完正事了?!老爷子!今天无论如何,我得多敬您两杯!您能健康长寿,那是我们所有人的福气!”老康借着酒气站起来,招呼服务员给祁卫衡倒酒,随后,田守亮和曲耀松也耷拉着脸加入敬酒行列,气氛至此终于开始像一桌故人重逢的宴席了。
顾伯远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谦逊的微笑,与众人推杯换盏之间尽显儒士风范。对于朝晖的这帮股东,他虽然之前没有接触,但早已做过背景调查,以为总该有些可取之处,没想到灌了几杯酒,竟都如此原形毕露、贪婪不堪。一周之前,他接到祁卫衡的电话时几乎不相信他竟然应允了两个孩子的婚事,因为此前他满怀诚意登门拜访的时候,老爷子态度冷淡,完全没有吐口的意思,他原以为这事多半成不了。可看了今天的情形,他才明白,原来祁震所面临的状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糟糕得多。他不需要怎样地去看祁卫衡的脸色,相反,他有足够的条件去拿捏这个年轻人,调教他,并将自己的各种资源标上合适的价码。
“顾伯伯,我敬您!”
顾伯远看着目光微沉的祁震,满意地端起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