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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夏冰枕着胳膊伏在桌子上,右手握着一只水笔,旁边是摊开的书和日记本。

这是她感觉最舒服的时刻:看完了一整本书,她心里满满的是感慨与惆怅。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写的一本散文集,其实也不全是散文,而是驳杂地收录了许多内容,比如给他挚爱妻子的家信,一些简单的游记,偶尔的见闻和感想,甚至发发牢骚感慨什么的。说不清为什么,沈夏冰对这个作家情有独钟,在读到他的作品之前,她也看过不少书,可是,从没有哪个人让她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好奇心,想要彻底地了解这个人。他是谁?他出生在什么地方?他的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兄弟姐妹又是怎样同他一起长大的?他少年经历了怎样的家境败落?他如何开始成为文学教授的?他是怎样爱上了自己的学生,并且一生不曾改变过?他幸福吗?他为什么痛苦?他究竟是如何把小说里的人物写得如同世上罕有的珍珠一般可爱又可怜的?他又是怎样面对被迫封笔的残酷命运的?他晚年的那一场哭泣到底是为了什么?甚至,她想去拜访他的家人,请他们允许在十几种版本的传记之后,再添上一本自己为他写的传记。沈夏冰从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迷恋这位作家,她几乎读遍他出版的所有文集和别人为他写的各种传记,可并不满足,于是又开始寻找与他曾有过交集的人的作品,希望从更多的侧面了解这个人。她看了许多提到过他的文章和回忆录,从他的亲戚、后辈、朋友、学生,甚至是曾经与他有过误会、斗过文笔的人,对他的才华嫉妒又无可奈何的人,以及,仅仅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人。无意间,她看到了他生活过的那个年代的风貌,从文字里窥见了过去的时光,那些依然存在着的,鲜活动人的故事。沈夏冰常常感慨,自己出生得太晚了,这位作家离世的时候,她还不懂事,然而,她又很庆幸,自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一生。“没有巨匠的时代是黑暗的。”她在日记本里如此写道,这是最无可奈何的事。

夏冰叹了口气,按揉着酸胀的脖子,听见门口传来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她扭头看去,面容憔悴的母亲正站在门框里,仿佛一张褪了色的年代久远的肖像画。

“分数下来了,快查!”顾丽君急切地走到女儿身边,语气有些僵硬。

夏冰愣愣地看着因为紧张而面目发红的母亲,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脑袋里出现一阵短暂的空白。

“打电话呀!查分数!”顾丽君看着女儿呆滞的表情,有些生气,焦急地提醒道。

夏冰丢下笔,有些恓惶地站起来,母亲如炬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正被炙烤着。她机械地走到客厅的电话机旁,照着一张小纸片上的号码拨过去,按照语音提示小心地操作着。

“多少分?”顾丽君站在一旁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惶恐。

“560。”夏冰木讷地转过脸,向母亲如实汇报着。

顾丽君瞪大了眼睛,半张着的嘴巴慢慢合拢,脸上露出喜忧参半的神色。

“高了2分。”她眨眨眼睛,牵动了眼角并不太深的鱼尾纹,“怎么只高了2分?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数——哎,能再多考十分就好了。”她埋怨地看了女儿一眼。夏冰低着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夕阳从厨房的窗口斜射进有些老旧的客厅里,在寂静的空间形成一道淡橘色的光柱,为年月久远已有些残缺的暗红色地砖罩上一抹亮色。顾丽君搬了个小竹凳,坐在厨房门口收拾着刚刚买回来的蔬菜。她的脸色不好,有些发黄,鬓边也隐约可见几丝银发,没有化妆,也没有任何修饰,然而从地砖上的反射的光线恰好映在她的脸上,很自然地遮掩了她眼角的皱纹,凸显着她秀丽的鼻子和柔美的唇线,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让人不禁遥想她年轻时过人的美貌。

夏冰站在房间门口,离母亲很远。她通常都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或者远远地听她一边做家务一边唠叨。她以为母亲应该说些什么,但今天,出奇地安静,这让夏冰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在这个分数决定一切的录取制度下,像夏冰这样普通的成绩,想上理想的大学,读自己喜欢的专业,几乎是不可能的。

晚餐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碟卤豆腐,一碗西红柿蛋汤。主食是馒头和中午剩下的面条。

“爸爸不回来吃吗?”夏冰看着母亲有些木然的神色问。

“唔,不知道。给他留了饭菜了,你吃吧!”顾丽君心思全在别处,敷衍着女儿的问话,眼神怔怔地停留在西红柿蛋汤里飘着的几片香菜叶子上。

夏冰慢慢地嚼着馒头,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地吃着千篇一律的饭菜。

吃完饭,夏冰像往常一样收拾碗筷时,被母亲突然按住手腕。

“明天,跟我去一趟你大舅家!”顾丽君盯着女儿的乌亮的眼珠说道。

“我不去。”夏冰低头,语气冷淡而执拗。

“为什么?”

“我想复读。”

“不可能!你必须去上学!咱家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让你再读一年!”顾丽君严厉地瞪着女儿,字句中透出不容置疑的语气。

夏冰把嘴唇闭得铁紧,眼里渐渐噙满了泪水。

顾丽君看着女儿的神色,不由得心里一软,低声劝道:“小冰,别那么死心眼,将来干什么都不过是找个饭碗。你总是想得太天真,有几个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夏冰忍着泪,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碗筷。

“咱家这情况,你还不知道吗?这债都背了多少年了?不是熬着你上大学,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过。复读一年,你要把我逼死啊?”顾丽君在女儿耳边质问着,哽咽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凉。

夏冰咬住嘴唇,眼泪一滴滴掉落到自己的手背上。她心里有千万种委屈和不甘心,可是一抬头看见母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别犟!听话,妈妈这辈子就是因为没有听你外婆的话,才吃了这么多苦。要不是为了你,我真是早就不在这个家里待了。你要听话,明天跟我去啊?”顾丽君压抑着,替女儿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夏冰低头“嗯”了一声。

夏秋之交,总能从夜风里听出萧瑟之意。

夏冰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听见母亲同大舅打电话时诚惶诚恐的声音,心里很不是滋味。

十点钟,沈孝儒才从外面回来。这个中年男人跟等在家里的母女俩极不相配,皮肤粗糙,脸色黑黄,浑身散发出浓重的汗臭味。沈孝儒走进女儿的房间,只是简单地问了问分数,嘿嘿地笑着说了句:“考得不错。”便再没有下文,去厨房吃了妻子为他留的饭菜,冲了个澡,回到卧室里去。几分钟后,巨大的鼾声便回响在整个屋子里了。

这一天的夜晚似乎特别长。爸妈都睡了,床头柜上的闹钟也已经指到了12点,夏冰却毫无睡意。她走到阳台上,迷茫地凝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南面连成一片的黑色树影里闪过一连串快速移动的光影,而后,在一浪浪沙沙作响的树叶的摩挲声里,远远地响起一道悠扬的汽笛声,那是远处的铁路线上正急速通过的一列火车。这声音如同暗夜乐章里一串特别的音符,高调出现,又倏忽消逝。东边的厂房里日夜不停地发出机器低沉的轰鸣声和有规律的玻璃破碎时发出的清脆的哗啦声。这噪音从夏冰有记忆的那天起,就没有停止过,她太熟悉了,以至于从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然而在今晚,在这样的深夜里清晰地辩听它们,她才发觉这声音原来是如此嘈杂,震得人耳膜发疼。

明天会怎样?夏冰不知道,就像在黑夜里期待黎明到来的人一样,对于不可知的未来充满了疑虑和惶惑。

几个小时后,夏冰被一声不甚响亮的关门声惊醒,知道是父亲出门去了。她翻了个身,本想再睡一会儿,却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小冰,起来了,今天咱们要早点出门,去买点东西,不能空着手去!”

夏冰不情愿地揉着眼睛爬起来,看见母亲每次去亲戚家之前都会有的紧张神色,觉得又可怜又可笑。

“我穿哪个好看?”顾丽君在镜子前对比着手里两件短袖上衣,朝着站在身后的女儿问道。

“哪个都不好。”夏冰看了一眼母亲手里两件完全不上档次的短袖衫,直接否定了。她拉开镜子旁边的衣柜,发现母亲这么些年简直没有添过什么像样的衣服,可是从前那些裙子无论款式还是颜色都已经过时,即便勉强可以上身,也不再适合顾丽君如今的年纪。夏冰看见母亲眼角流露出的一丝无奈,想起她时常夸赞的一件淡粉色蚕丝衬衣,“妈,你不是有一件粉色的衬衣吗?”

“上次洗衣服把领口洗破了。”顾丽君一脸惋惜,从一叠衣服的最下面抽出一件薄如轻纱的蚕丝衬衫,虽然洗过多次,颜色有些泛旧,但衣料本身柔软细腻的质地和优良的做工仍旧使这件衬衫在那堆廉价的衣服里显得与众不同。

“哎!这件衣服还是你外婆在世的时候给我们几个姑娘买的。”顾丽君轻轻揉捻着领口的一小片脱丝,叹气道:“你看,这怎么穿啊?”

夏冰略一皱眉,从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小巧的首饰盒,这原本是她今年18岁生日的时候,母亲送给她的一枚镶嵌了紫水晶的胸针,可夏冰一直觉得这胸针无论颜色还是样式都是母亲喜欢的。

顾丽君换上淡粉色的衬衣站在镜前,看女儿小心翼翼地在领口处捏出两个对称的褶子,然后把胸针精巧地别在上面完美地掩饰了那片脱丝。

“看,这样不就行了?我早就说嘛!还是你戴着好看。”夏冰扶着顾丽君的肩膀,亲昵地趴在母亲的肩头。顾丽君舒了口气,看见镜子里女儿身上洗得泛白的格子衬衣,脸上不自然地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