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逸仙趴在雪地上哪怕隔着厚厚的雪层什么也感受不到,但也能给他这个被不幸致盲的瞎子一点小小的心理慰藉。
他就这样爬着,慢慢地爬着,感受着连绵不断的风雪压在自己的腰上,不时抖动身体甩掉积雪,然后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以为的直线。
他的呼吸烘化了积雪,连带着四肢爬行的直线,在茫茫无际的白色大地上勾勒出了一条长长的“丨丨丨”字,然后很快又被风雪给掩埋。
因为长期低着头,他的大脑不时低于心脏,导致供血也不是很足,以至于意识渐渐地有些模糊了。
武逸仙渐渐地感觉自己并不是爬行在无垠的雪地上,他开始产生了超脱于幻觉的误感受。
这里要引用到弗洛伊德首次提出的三个名词——实在界、象征界、想象界,当然弗洛伊德最开始是用这三界来比喻俄狄浦斯情节的。
现在对于武逸仙来说,这三界有着更现实的意义。
对于人类来说,语言是包括文字的,因为有文字并不能表达的语言。
在语言之上,则是画面,画面之上是思想,思想之上的则是客观存在的一切时空以及时空中的事物。
那些没有被思想加工过的客观事物即为物自体,由纯粹物自体组成的世界就是实在界。
我们常见的世界,都是主观思想在见到物自体后,投射出来的事物,和实在界本是两种东西,人类观测到的世界是实打实的想象界。
而象征界则处于想象界和现实界中间的世界,是铭刻在动物本能中的过渡世界,诸如人类怕蛇,颜色鲜艳的有毒等等认知,都是来自象征界的馈赠。
人类的一生,就是在刚刚降生实在界后,借着象征界和父母的教导,在父母的三观下持续观测实在界,并且投射出自己想象界的过程。
那么这与武逸仙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是因为武逸仙失明了。
假设一个从小失明的盲人,他与现实世界的投射都来自于接触,他能和正常人一样想象出颜色吗?
失去了视野的武逸仙,正在用一种迥异于过去的方式重新接触物自体,接触现实界,过去通过视觉构建的想象界正在逐渐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在漆黑一片下,慌于求生时的仓皇触觉。
他开始重新认识雪,不是过去那种水的结晶体,温度低于零度的定义。
此时他身下的雪有着更为主观的定义,现在铺在武逸仙身下的,是一种湿润又粗粝,寒冷且令人站立不住的,仿佛是成片成片的强酸正在侵蚀自己身体的事物。
武逸仙每爬一步,都会或多或少地向前滑行些许,让他感觉自己似乎正爬行在某个巨大生物的口中,自己正在其口水中蠕动,朝着宛若深渊一般的胃洞中扎去。
那么自己以前为什么从来不觉得在雪地上行走是在向一尊不可名状的存在的胃洞里送死?或许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识过真实的世界?
这种矛盾让武逸仙产生了剧烈的疏离感,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抽离出身体向上升腾。
仿佛是灵魂出窍了一般,他突然能够看到自己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机械地爬动着,机械地爬行一段距离掏出食物补充能量,机械地每隔一段时间低头饮雪补充水分,唯独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没由来的,他感觉到绝望的虚无,一切的荣耀与骄傲都毫无意义。
他自诩高人一等,命中不凡。
可是到了这里,面对大自然的伟力,他自傲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进入主神乐园的豪情壮志,获得基督武慧和顺风魔面的纵横快意,在绝对力量的碾压下没有任何抵抗力就被浇灭了。
此时的武逸仙,再没有之前自己是天选之人的骄纵,他原本骄傲飘到天上的心开始稳下来了,就像是一块钢铁正在被暴风雪淬炼出因为冶炼掺杂进去的杂质,只是这种提纯似乎也毫无意义。
“呼”
“吸”
“呼”
“吸”
……
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一具只会呼吸的行尸走肉,陪伴呼啸风雪的,只有呼吸声。
天地在呼吸,他也在呼吸,仅此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武逸仙突然感觉脑袋一痛,但是他的身体依旧在机械性地保持重复动作向前撞,又把他撞痛了好几下,随后猛的被一大堆积雪覆盖,他才回过神来。
眼睛依旧是没法睁开的,但是他还有手,将自己刨出雪堆后,他小心翼翼地摘下手套摸索着,去试探抵挡自己的东西。
低温下手指的触感反应很慢,好几秒后,他才从那粗糙充满裂痕的触感中推断自己撞到的是一棵树。
一颗树?那会不会有一片树林?
于是武逸仙赶忙向前方又多爬了一段距离,果然再次碰到了树木的阻挡,他真的遇到了一片树林。
要进去吗?
对于武逸仙来说,暴风雪中的树林是难得的避风港,至少他不会几分钟不动就会失温死亡,这个时间至少被延迟到了二十多分钟。
但是别忘了,树林对于武逸仙来说是避风港,对于许多野生动物来说同样是避风港。
就像非洲草原里,靠着旱季,龟缩在唯一水源中,每年都能饱餐一次的鳄鱼一样,沦为许多动物避风港的森林,同样是猎食者最喜欢的猎场。
进去森林中,武逸仙可以规避暴风雪的伤害,但是他没自信能够躲过森林中可能存在的猎食者的围攻。
权衡了一小会儿,武逸仙还是进去了。
他将遇到森林都归结于顺风魔面带来的运气,所以他认为进入森林中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可恶啊,为什么自己不知道芬兰的大型食肉动物分布,要是我清楚这些,就能判断出森林的危险程度了。”武逸仙懊恼着。
当然,懊恼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情绪,不过他还是欣喜的,负面情绪本身就表明着他还存在着,于是他向着森林的中心爬去。
他不敢靠着一棵树停留,因为害怕自己停留久后过于浓烈的气味会引来狼或者是熊,所以他只敢每摸到一棵树靠着休整两三分钟,就继续变个方向爬行。
又爬了许久,武逸仙突然闻到一股腥臊的味道,是那种血和汗混在一起发酵的臭味。
他遭遇到野兽了,还是捕猎者,甚至高度紧张的武逸仙的大脑还超水平发挥地开始将这味道和许多自己早已遗忘的记忆去做对比,最终对比出了自己在动物园中的棕熊园里曾经闻到过相似的味道。
于是武逸仙开始不露痕迹地改变方向,试图通过不同位置的气味去寻找熊的位置,只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闻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气味,以至于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鼻子也得了雪盲症,或者刚刚其实是闻到了熊粪便的味道。
但是武逸仙还是肯定,自己确实是被一头熊给盯上了,这只狡猾的捕猎者很聪明地一直躲在下风口尾随自己,不让它的气味传过来,武逸仙甚至回忆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
甚至这熊连前进的速度也保持在和自己相近的区间,减少行走发出的声音差异,如果不是武逸仙是在爬行,而熊是四肢走路,武逸仙还真听不出来自己的脚步声和熊的脚步声存在的细微差异。
显然,这熊并没有想过要和武逸仙搏斗,它只是跟着武逸仙,等待武逸仙死亡或者脱力,这样它就能毫不费力地享受美味了。
武逸仙很担心,但是他并没有急着逃跑,他猜到了熊坐享其成的心理,于是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速度向前,准备拖延时间,寻找改变境遇的机会。
不过为了维持一点心理安慰,他还是掏出了自己的合金手弩,一旦熊失去了耐心,至少他还有反抗的机会。
双手持弩爬行显然更加困难,武逸仙还得维持自己之前爬行的速度,免得让熊以为自己失去了行动能力,这无疑是一种折磨。
武逸仙渐渐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要从那种机械爬行的状态中醒来。
如果他不醒来的话,或许可以和这头熊玩猎人游戏直到天荒地老。
但是醒来了,就只能咬牙坚持,一直到武逸仙爬着爬着,突然感觉到自己能稍微睁开眼睛。
折磨了武逸仙不知道多久到雪盲症稍微好转,尽管武逸仙的视野依旧昏暗,不过好歹是能辨别颜色了。
睁开自己模糊的双眼,武逸仙发现天色已经黑了,唯有头上偶尔穿过云层的月亮在提供些微的亮光。
他也看到了一只在自己侧身后面亦步亦趋的巨熊,一瞬间,武逸仙甚至想过暴起攻击巨熊,打它个措手不及。
但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在前方看到了一团橙色的光芒,一种绝对不会在自然界的夜晚出现的颜色。
橙黄色,火焰的颜色,文明的颜色!
看到那颜色的一瞬间,武逸仙就知道自己得救了,在这样一个下着暴风雪的森林当中,还有可能活动的人类的,就只有林地里的猎人。
持枪的猎人依托防御工事是绝对不会害怕熊的,再不济只要让他休整一番恢复视力,对付一只熊也是手到擒来,于是他开始朝着那团光爬去。
眼看着武逸仙离那团光越来越近,熊似乎也放弃了捕猎武逸仙,懊恼地打了一个响鼻转身离去了。
近了,越来越近了,终于抵达了橙色光源所在地,武逸仙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圆木建成的猎人小屋前。
直到这时,武逸仙确认了自己的安全后,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于是他不停地拍打着小屋的大门,直到听见门内传来响动,这才收起顺风魔面昏睡过去。
“阿姆,门外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