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走在阴郁的街道上,聆听着四周的声音。
他已经适应了在拉芙兰的生活,每天重复着这样子的日子,听着那些在港口工作的人吵吵嚷嚷,听着那些人谈论着某些最新的消息,比如今天哪一条船离港了,或者哪一条船回港了,继而谈论到人,这一条船的船长,那一条船的实际拥有者,那些信息也是他每日聆听的一部分。
知更鸟习惯聆听。
他并不是一个贵族,但是他的祖辈是最初去到五十星那片土地上的人,他们在那里建立起五十星这个国度,从无到有。
知更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欧德利,知更鸟咀嚼着这个名字,欧德利,没有姓氏,只是一个名字,那就不是什么贵族,应该也没有多少的地位或者人脉,据他所知,欧德利租下‘拉瓦图’号应该是在九月初的事情,九月三日?还是九月二日?上一次看见欧德利应该是在九月四日的时候,这一点他还是记得的。
毕竟,那个时候的欧德利太惹眼了。
欧德利,还有拉瓦,他记得欧德利是找上了那个叫拉瓦的男人,再加上刚才的卡蒙,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出海的就是这三个人,出海时间好像还不是很清楚,没关系,如果欧德利在九月四日的时候找上了拉瓦,那么极大的可能是……拉瓦图号的肉烛在九月四日之前就已经被替换掉了。
时间足够吗?
足够了,乌伦比尔这个城市本来就没有多大,如果欧德利从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替换掉肉烛这个目的,那么,在租用拉瓦图号的时候,一整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将肉烛藏匿起来了,一盏灯,一盏肉烛。
就在这个思考的时候,他和一位女性擦肩而过,而也是在这个瞬间,知更鸟的动作微微一顿,从‘无声视野’之中传递回来的声音之中,他能够感受到那位女性身上有一种不和谐的回响,脱离了这座城市的回响。
知更鸟压下自己的一切可能的变化,他用手杖敲击着地面,一步一步沿着街道行走。
那些声音告诉他,那位女性正站在原地,站在原地做什么?在观察他吗?他只能够感受到轮廓,没有办法感受到更多的细节,他背对着那位女性行走着,一步一步,他并不知道那位女性为什么要停下,但现在,至少是现在,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拉芙兰,乌伦比尔。
艾米莉眯着眼,看着那拄着手杖的人越行越远,严格来说,她在看着那一根手杖,从那手杖散发出来的某一种声响之中,她大概能够猜到。
那是一个天使的馈赠。
“乌伦比尔。”艾米莉念出这座城市的名字,“你的雾气更浓郁了。”
艾米莉的手中依旧是清晨买的那一份报纸,那一份报纸的文字已经被她完整地阅读了一遍,现在,她已经了解了昨日大概发生了什么,随便吧,反正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脚步在同一条线上,沿着一条固定的线条行走,这种步行可以给她带来一种心灵上的慰藉,比如,此时此刻的她,是在一条纯净的路线上。
时间还剩多久?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八八八年已经到达了最后的部分,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只剩下这四个月份,等待这四个月份过后,到来的就是一八八九年,但是一切都等不到一八八九年,今天的事情就应该在今年结束。
——一八八八年,九月十日,清晨,十点三十分。
艾米莉的家在乌伦比尔的郊区,严格来说,这一个‘郊区’指的是乌伦比尔的边缘,但并不是一个荒凉的地方,乌伦比尔靠近大海,但是乌伦比尔也靠近山脉,在乌伦比尔的东南方向,有一片延绵的山,不高,正因为不高,所以她的家就在那里。
那是一个奢华的庄园,至少从外表看来,这个庄园确实是足够高贵,那庞大的占地面积,那三四层的主建筑,那数个小房子,还栽种了不少的树木,最后,这一切都被那篱笆围栏围起来,将庄园和外界隔绝开。
艾米莉·霍华德用那带着手套的手推开了庄园的门,她从乌伦比尔这座城市走到了自己的家,走回到了这一个庄园,直到走到围栏之内,才会发现那些看起来奢华的建筑物,早已经布满了灰尘,就连最外面的那篱笆围栏,也因为长时间没有人打理而变得凌乱,若是在仔细观察一下,还能够发现在那些篱笆之中掺杂了不少的石子。
就像是有人曾经尝试着将什么东西丢进这里面一样。
地面上的杂草用一种野蛮的姿态覆盖,只有那供她行走的道路上较为干净,当然了,这里的较为干净也是和这庄园之中的部分相比较,她踩在那石板铺成的道路上,避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上面的树叶,她穿过那小小的建筑,那些建筑的门都紧闭着,那些蜘蛛网和蔓延到墙壁上的植被都表明那些建筑物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过或者打理了。
这里就是她的家。
那最大的建筑物,那四层的华贵建筑物也褪去了往日的色彩,如果还是在它最为辉煌的时候,那里应该是一个色彩鲜艳而高贵的大房子,现在褪去色彩之后,从外表看来和那些老旧的平房也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被时代抛弃的地方。
推开木门,那木门的手感依旧干涩,那腐朽的味道笼罩着整个庄园,直到现在,这种腐朽的味道依旧没有散去,在推开门的时候,艾米莉看见了正在清扫着地板的老人,那位老人看见她,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些别的。
至少这个房子里面还是有人打扫的。
穿过走廊,两侧的墙壁上光秃秃的,那因为时间而印在墙壁上的轮廓,好像在证明曾经这些墙壁上还挂着什么,正如那空荡荡的桌子一样,那里本应该存在什么的。
艾米莉每一次走过这一条走廊的时候都会回忆十八年之前的事情,在自己刚出生那几年的事情,这些已经不在原地的‘展览品’只存在于那个时候的记忆之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那些东西早就被搬走了,这里一切拥有价值的东西基本都被办了个一干二净。
她沿着楼梯向上走,楼梯的扶手有一部分断裂了,每一次踩在楼梯上的时候她都会有意识地避开那里,在每一次迈步的时候都得控制好自己的脚步,如果用力过猛,那就可能踩穿那木板,其实这个楼梯并不是最主要的楼梯,如果沿着走廊再往旁边走两步,就能够走到一个更加稳定的台阶上。
但是她选择了这里。
走到二楼,相比起一楼,二楼就更加简陋,如果说一楼只是一种被搬空了的景色,那么,二楼就是纯粹的轮廓,墙壁上就连墙皮都被剥落下来,地面上的木板也被掀起了几块,只保证了能够让人走过的部分,其余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她看向二楼的尽头,那个房间,一个没有门的房间,她已经能够听见了那声音了,那是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那是一种因为病痛和年迈无法遏制住的声音,苟延残喘,是的,用这个词汇来形容这个声音应该正好。
她朝着那个房间走去。
她将手中的报纸放回到口袋之中,她摘下了手中的手套,她取下了脖颈上的某种挂饰,她将自己不愿和外界接触的一切部分都撤下了庇护,至少在这里,至少在这里,她可以不作为一个……艾米莉呼出一口气,每次靠近这里的时候,她都会感觉到心烦意乱。
那个房间。
那一个没有门的房间,确实是没有门,门早就被拆掉了,而走到房间之中的时候,会看见,这一个房间应该是整个庄园最干净的地方,虽说依旧没有那些装饰物之类的东西,确实是纤尘不染,而在房间之中,有一张床。
一张很普通的床。
在那一张床上,躺着一个老人,那老人的模样可以用可怖来形容,男人的身上几乎看不见一点肉,他的皮囊裹在他的骨骼上,瘦弱,这个词汇甚至不能够用来描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大部分身体都被盖在一层薄薄的白色被子之下,只有脖颈以上的部分还有双手双脚在被子之外。
老人没有头发,他的脸色是一种阴沉的色彩,明明是拉芙兰人,但是肤色已经暗淡下来,那是一种踩在生死边缘的肤色,那是一种无法挽回的颓然,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所有,意志和灵魂都已经被击垮了,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直到艾米莉走到房间之中,那一位老人依旧没有动静。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有他的胸口有一点微弱的起伏,但也只有这一点起伏了,若是失去了这一份起伏,估计没有人会觉得这位老人还活着。
艾米莉站在了那一张床边。
“我回来了。”她垂下头,看着那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