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伦比尔】
【一八八八年】
乌伦比尔的清晨总是充满雾气。
说是清晨,其实天空并没有任何即将破晓的迹象,街道两旁的电灯散发的光,透过那蒙了尘的玻璃罩子,一些飞行的小虫子绕着电灯旋转,欢舞,似乎是在享受这为数不多的光亮。
天空还是黑暗的。
因为气温的寒冷,此时那块石路面已经有了一些积水,一点积水,并不多,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不论是否是积水都无所谓,往来匆匆的人也不会去在意这一点,一个又一个脚步踩在积水上,溅起一点点水花。
清晨,黑色的清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伦比尔的天空就是这样阴沉,不论什么时候看向天空,都是这种朦胧的光泽,那一种阴沉也就这么压在所有人的身上,那是一种无法被忽略掉的阴郁,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一切都是这样。
乌伦比尔是一个沿海城市,只是一个小城市,在整个拉芙兰的版图上,乌伦比尔这个名字十分不起眼,但小城市自然也有小城市的好处,比如,这里的人并不多,人少一点,需要的社交自然也就少一点,在这里,人与人至少能够平和交谈。
毕竟这里是乌伦比尔。
在前几年的国民议会之后,拉芙兰出现了一系列的政治斗争,围绕着各种阵营和组织的冲突让整个拉芙兰的人民都变得畏畏缩缩,至少,现在的拉芙兰充斥着一种沉闷,和这样的天空一样,都一样仍然喘不过气。
港口也是如此。
乌伦比尔的港口并不大,毕竟这里也不是什么贸易中心,乌伦比尔虽说是一个沿海城市,但实际上大部分靠近海洋的地方地势都比较崎岖,并不适合港口的建立,因此,即便在版图上可以看做是一个沿海城市,实际上和大海相连的地方也就这么一点。
乌伦比尔的港口起雾了。
从半夜就开始有的朦胧的雾气,在港口若隐若现,正因为那些雾气的存在,停靠在港口的三两船只也被埋在了雾气之中,如果不是特别用心去盯着船只所在的地方,很容易就忽略掉那些船的模样。
直到汽笛声响起。
那是从遥远的海面上传来的声音,那汽笛声顺着空气流淌着,沿着这一片海面流淌着,流到了港口,也打破了这朦胧的清晨,当然了,在这汽笛声刚刚到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寂静的,那声音只持续了数秒钟就消散了,直到片刻之后,第二道汽笛声的出现。
“起床!”
马蒂斯打开了电灯,让那灯的光泽驱散了黑暗,他随手抓起一旁的衣服披在肩膀上,昨夜喝剩下的酒瓶子被他的动作带到了地上,他将酒瓶子踢到了更远处,然后抓起桌上的钥匙,就这么走出了门。
这并不是他的家,这是他的岗位,工作,融入到生活之中的工作,他曾经也是一个憧憬大海的人,想象着驾驶属于自己的船驶向大海,让风带着自己和自己所希望的可能性一同去到遥远的地方,当然了,这都是他年轻时候的梦想了。
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支撑他去到海面之上了。
他从门口的墙壁上取下了自己的猎枪,那是一把精细的双管猎枪,他三十岁的时候得到的礼物,得到这一份礼物的过程并不光彩,不过在喝酒的时候,他总会吹嘘自己得到这一把枪的过程是一个充满了‘英勇与无畏’的故事。
他的工作并不是特别安全,所以,猎枪算是他的保障。
危险的并不是人,而是那些更加深邃的事物。
——拉芙兰,乌伦比尔。
——一八八八年,秋。
秋季是一个很适合出海的季节,海上捕捞的黄金季节,这个季节操劳两三个月,就足以支撑起那些船员半年的生活,除此之外,还能够存下不少钱,所以每当到了这个季节,不少船只就会出海,直到十天半个月之后再回来。
即便是乌伦比尔的港口也是这样。
朝着港口走过去,就能够听见熙熙攘攘的声音了,乌伦比尔的港口并不是一个大港口,这一件事已经不需要再重复了,清晨,这个时间,港口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在乌伦比尔港口并没有什么大型的机械设备,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那些船只上的货物都需要依靠人力搬运,当然,适当的借助工具是很正常的事,比如现在。
在那些灯光的照耀下,港口也不至于黑漆漆一片,实际上,此时的港口沐浴在朦胧的光泽中,负责搬运货物的劳力已经开始准备,即便是秋季,他们的身上也穿着较薄的衣衫,等一伙儿开始搬运货物的时候,身体肯定会发热,到了那个时候,过多的衣物只会让他们更加燥热。
“马蒂斯先生!”有人对他挥了挥手,“马蒂斯先生!您吃早饭了吗?我这里还有一些面包……”
“留着自己吃吧。”马蒂斯说。
马蒂斯背着那一把双管猎枪行走着,他的脚步踩在那些石块路的积水上,而在他行走的时候,那些在他面前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向着两侧移开,这并非是畏惧,而是尊敬,对于马蒂斯的尊敬。
马蒂斯,没有姓氏,只有名字,男,五十一岁,作为一个拉芙兰人,这个年纪应该算中年人了,他的身材并不高,一米六七出头的身高,再配上因为常年饮酒的习惯导致的啤酒肚,还好他坚持每天运动一下,所以他只能够算是微胖。
当然了,如果他能够再稍微长高一点,这一点所谓的微胖也会转为壮实,只是让一个已经五十一岁的男人继续长高,确实是有点折磨人了。
他那穿了几年的高筒皮靴已经有点不适合他的脚了,只是质量实在是太好,以至于他并不愿意换下,反正只是稍微宽松了一点,将那束口在绑紧一点就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在他每一步迈出的时候,鞋子都会腾空一瞬,而在脚步落下的时候,那小小的空窗就会和地面碰撞,发出响亮的声音。
这能算是缺点吗?应该不算。
但在他走路的时候,他的步伐似乎并没有那么正常,再仔细观察一下,他的脚步甚至有一点踉跄,趁着他行走的时候,那裤腿也被稍微带起一点,如果在这个时候盯着他的脚踝,就会发现,马蒂斯先生的右脚好像因为某些事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金属和木板搭建出来的假肢。
“还有多久?”马蒂斯朗声道。
“还有大约六分钟!马蒂斯先生!”
远处,站在了望塔上的年轻人喊道,那位年轻人正拿着一个望远镜看着远处,看着那汽笛声出现的方向,汽笛声,意味着船只的回港,这段时间离开港口的船只也不少,绝大多数都是只有三四个人的小型捕鱼船,这个最适合捕鱼的季节,只要是拥有船只的家庭,或多或少都会试着出海一两趟,就算赚的不多,也多多少少能让这两个月的伙食多上几块肉。
一,二,三……人不多,大概十个人出头,这些人就足够了,既然选择停靠在乌伦比尔港口,那就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东西,就按照乌伦比尔这个交通便利程度,那些比较着急的东西都不会跑到这里来运输。
“继续观察。”马蒂斯对着人们说着,就开始检查自己手中的双管猎枪。
马蒂斯先生的着装基本许久不变,那一件衣服已经打了不知道多少个补丁,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不修篇幅,那已经遮住了他的嘴的胡子,还有那凌乱的头发,若不是马蒂斯先生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被忽视的威严,说不定人们都只会觉得他是一个落魄的老头。
他从自己的口袋之中拿出一个怀表,一个金属的怀表,他按开了怀表,看着上面的指针,现在是早晨六点,一个正当好的时间,六点钟,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双管猎枪的子弹已经装好了,只要他想,现在就能够上膛,不仅如此,在他那一件大衣的口袋之中,还装着不少子弹。
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卸货的工具,准备指引船只停靠的明灯,今天的雾气比以往还要浓郁一点,这也让人不由得神经紧绷起来,他们用比以往更具有效率的速度将这一切准备好,然后等待着船只的到来。
又是一道汽笛声。
这一次,汽笛声更加尖锐了,从那雾气之中,从漆黑的海面上,一道阴影浮现那一道阴影从远处升起,然后朝着港口靠近,那就是船,从大海上回到港口的船,那船只并没有点亮什么灯光,只有靠近船头的地方有那么一盏灯,在雾气之中耗不起眼。
即便没有人提出来,四周的声音也压抑了下去。
马蒂斯看了一眼还站在了望塔的那个年轻人,他再一次迈开了自己的脚步,他朝着了望塔走去,与此同时,他给自己的双管猎枪上了膛。
那是一种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
了望塔,在每一个港口都会存在的事物,一般而言,一个了望塔会有大概一到两位的观察人员,乌伦比尔港口的了望塔就由一位年轻人负责,马蒂斯记得他,这个年轻人大概是半个月前过来任职的,最近才开始熟练了望塔的工作。
这一份工作并不困难,但是对于工作人员本身的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比如双眼的视力一定要比常人优越,比如在黑暗的环境中也能够快速适应,比如,能够具备强硬的心理素质,至少要在某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依旧保持正常的思维理智。
“发声。”马蒂斯看着手中的怀表,对着了望塔上的年轻人说。
年轻人点了点头,然后,他在了望塔上按动了什么,大约过去了数秒的时间,一种尖锐的声音就从了望塔上方传出,那是另外一种声响,那有力的声音穿过了空气和雾,从港口传向那一片大海,而也是在这一道声音出现的时候,马蒂斯开始计数。
用拿着怀表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脖颈处,感受着脉搏的速度,还有指针转动时候的轻微颤抖,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他们的目光盯着那一片大海,死死盯着那一片大海,那微弱的灯光越来越近,那黑色的影子逐渐拉长。
直到另一道声音传来。
依旧是从海上传来的声音,但并不是汽笛声,而是一种舒缓而温和的声音,就像是那些剧院里面的弦乐,用一种缓慢的速度把所有人拉入到一个温和的夜晚,直到这一道声音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那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于是,港口又回到了嘈杂的时候,每一个人又开始忙碌自己的工作,马蒂斯将怀表放回到口袋之中,他提着双管猎枪,却不如之前那样威严满满,在得到那一声回应之后,一切因为雾气和黑暗产生的压迫感都如潮水一般褪去。
没有问题。
“今天预计有多少船回港?”马蒂斯问。
“一共有三个回港预定。”一旁的人回应道,“现在这应该是巴斯蒂安先生的船只,两个小时后应该是法尔科内特先生的渔船,以及今天晚上九点钟的格林沃尔先生的捕捞船。”
“那忙完法尔科内特的船之后你们就可以自由活动了,等晚上八点再集合。”
“好的,马蒂斯先生。”
马蒂斯眯着眼,他将双管猎枪伫立在地上,将那已经拉上的膛退了出来,他在装满了子弹的口袋之中翻找着,找到了他的烟盒,那是一个金属质地的小盒子,用皮革和一些装饰花纹作为点缀,这是马蒂斯身上最‘崭新’的东西,而放在烟盒之中的,自然就是他的烟。
马蒂斯很喜欢烟草的味道,倒不如说,作为一个中年男人,酒和烟总得沾上一些。
三个回港吗……那还是挺多的,对于乌伦比尔港口来说,一天能有个一两次的回港船只就已经足够了,更多的时候一整天都不会有船只回港,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应该没有,马蒂斯看着雾中的影子逐渐靠近,直到那一艘船的轮廓在他的眼前化作实质。
巴斯蒂安的船……
马蒂斯并不是很喜欢巴斯蒂安,一个吝啬鬼,一个投机取巧的人在这几年里面大发横财——这里的大发横财是和乌伦比尔这座城市的人相比,至少,他知道巴斯蒂安在两年前买了这一条渔船,这一条庞然大物。
如果不是他的工作要求他必须收在原地,他或许会转身就走,汽笛声,了望塔的声音,还有那温和的回声,这一切都是工作,他们都在确认一件事,确认这一条回港的船只是一条普通的船,而在那一条船上的也只是普通的人。
而并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船靠岸了。
将船锚抛下,固定在港口,然后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动作,将供人行走的地板准备好,和船只相连接,以供船只上的人下船,负责搬运货物的人也守在了船舱旁边,以人组成的精密机械,在船只靠岸之后忙碌了起来。
巴斯蒂安并不在船上。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巴斯蒂安并不是这一条船的船长,他只是这一条船的拥有者,这些人为巴斯蒂安打工,他们驾驶着船只出海,然后捕捞这个季度的鱼,再将这些鱼运回到港口,销售的部分就并不需要他们来进行,巴斯蒂安自然找得到门路。
那是一条不算太长的船,渔船。
马蒂斯将烟放入口中,贪婪地**烟草的味道,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下船的人,扫过他们的面庞,这一次出海的时间并不长,所以航海病还没来得及找上这些船员,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每一个人的脸,这一种目光似乎能够穿过人的皮囊,直接钻入到人的灵魂之中。
“早上好,马蒂斯先生。”从船上下来的第一个人是船副,他摘下自己的帽子,对着马蒂斯颔首,“这段时间身体如何?”
“还算可以。”马蒂斯回应道。
马蒂斯并不喜欢巴斯蒂安,但对于这一条船上的船员们,他并不会把那一份情绪带到这些人身上,他观察着船副的脸,那是一张很典型的拉芙兰的脸,放在人群之中应该也不会被人在意的脸,就是这样的脸。
“这次你们出海多久了?”
“四天。”船副说,“正好四天。”
“这一次的‘雾气’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没有,和以往一样,只是可见度稍微低了点。”船副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似乎想要从里面找到什么,“这对于我们来说根本没有多少影响,这也是多亏了您,马蒂斯先生。”
“这种话听多了。”马蒂斯止住了船副剩下的语言,“我总觉得这段时间的雾气比以前浓了不少……你们把这句话转告给你们的老板,免得他到时候说我没提醒过。”
“感谢您的提醒。”
将最后一口烟抽完,马蒂斯把烟头扔在了地上,他抬起脚,将那最后一点火星踩灭,等到所有的船员都从那一艘船上下来之后,他亲眼看着挂在船头的那一盏灯熄灭,至此,他这一次的工作才算是完成。
接下来就没有需要他来忙碌的部分了。
船副招呼着那些船员一同将渔船上鱼运下来,这一条捕鱼船的容量并不是很大,或许在购买这一条船的时候,这一条船的主人——也就是巴斯蒂安——就没有打算依靠这一条船挣大钱,而只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某一种小爱好。
一个年轻的男孩从船上蹦了下来,在落到地上的时候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男孩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目光就被离去的马蒂斯吸引了过去,这一种不修篇幅的外表配上那一把双管猎枪,男孩的眼中顿时浮现出了一种好奇。
“先生。”男孩对着船副问道,“请问您能告诉我,那位先生是谁吗?”
“……哦,之前没跟你介绍过。”船副一边检查着渔船船头的那一盏灯,一边回应着男孩的问题,“那位是马蒂斯先生,我们这个港口的【守烛人】。”
“这就是那位守烛人?”
“嗯。”船副拍了一下男孩的头,“去,跟他们一块卸货去,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守烛人之类的事情等你当上了正式船员再教你。”
男孩赶忙站起身,朝着卸货的人跑了过去。
——乌伦比尔的清晨总是充满雾气。
不只是乌伦比尔,应该说,拉芙兰的清晨总是充满雾气,不只是清晨,就连整个白昼的拉芙兰都是这样,在朦胧的城市之中行走,缓慢而温和,这就是一八八八年的拉芙兰,一切都沐浴在这样的朦胧里。
船副再一次看向挂在船头的那一盏灯,那是一个古老灯,外形像是很久以前的煤油灯,但是里面放着的并不是蜡烛或者灯泡,而是一种缓慢蠕动的物体,伴随着那些物体的蠕动,那微弱的光芒也在里面时隐时现,船副眯起眼,他看见,在那一盏灯的外壁上,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纹。
……差不多该更换了,船副这么想到。
“再出海个一两次,这‘肉烛’就该换一下了。”船副自言自语,“这段时间肉烛的消耗速度好像快了一些,是海上的问题还是乌伦比尔的问题?”
他不知道。
这些事情还是交给船长去思考就好,或者交给老板去思考,毕竟他们这一条船用的肉烛可不是那种容易损毁的小玩意,如果要更换,估计还得去找那些专业的人去定制一个。
船副抬起右手,用右手画出一个十字,然后依次触摸了自己的前额、胸口和左右肩部,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双目紧闭,表情无比虔诚。
在那一条船的船头,在那‘肉烛’之下,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牌匾,在那一块牌匾上,用最公正的拉芙兰文字书写着一句话:
‘只有一种有形的东西具有相当实在的价值,值得我们为它操心,这种东西,就是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