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中流,四野寂静。
多思无益,我心头已热,便大袖一挥,笑呵呵拱手拜道,“淮南郡郡守,程淳,拜见诸位族长!”
一场我早已策划了无数遍,却第一次真正实施的大戏,伴随着我郎朗问候之声,如约开场。
八大世族如今虽然大多都在曲州南方五郡,与我淮南郡并不遥远,但为了掩人耳目,我在淮南郡任职十多年,却并未过深接触八大世族,除了逢年过节致信问候外,仅在平日里借公务之机造访了几次宅邸,与在座七位的关系,仅仅只能算作萍水相逢,其中有两人甚至还未说过话。
在我看来,缘浅的交易,总好过深情的敷衍,况且,和他们这几个各怀鬼胎的家伙,本郡守不屑、也没必要去深交。
我相信,今天只谈利益就够了,在这种场合谈情分,人和事儿倒显得很廉价,也难以形成合力了。
我低头扫视了一圈,七个人的容貌特点,勉勉强强被我对号入座。
见我来到,七人缓缓站起,一同起身拱手,拘谨地道,“参见程郡守。”
我双手摊开,大度笑道,“今日,本郡守唐突邀见各位,还请各位族长见谅,见谅哈!”
与我官职同级的荀羡,上前打了个哈哈,“初春来客,拥炉聚谈,对酌畅饮,岂非人间佳境,来来来,大人快坐!”
许昌与淮南两郡相邻,我与荀羡多有业务往来,见其虚礼委让,我当即顺势坐下,面上保留着标准而又僵化的笑容,环视着同样看向我的七位族长。
船舱内其实并不算宽大,却是十分干净整洁,众人挤在一起,略显拥挤,却也温暖。一只燃着碎木炭的红亮燎炉设在两排席案正中央,除此之外,四壁皆无任何饰物。
老船夫随我入舱后,便在燎炉上架起了陶罐开始煮茶,呼吸之间,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老船夫快捷地将茶水斟满,分置在我八人面前,便算齐活儿。
我轻轻拂袖,虚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众人品茶。
少年王坦之第一个端起茶碗,滋溜了一口,面露满意之色,爽快地笑道,“松柏苍翠,山花隐现,淡茶做酒,拥炉清谈,快哉,快哉!”
我见少年王坦之谈吐不凡,亦端碗笑道,“初春闲走,得遇贵人,快哉,快哉!”
素来声色狗马、昼夜荒淫的成誉,自然受不了这种清汤寡水的清谈,一脸嫌弃地说道,“这淡出鸟来的粗茶,怎能入口?我说,郡守大人也太过小气,招待客人好歹也弄些贡茶吧!”
我放下茶杯,朗笑说道,“成族长家底儿深厚,吃得起好茶,本郡守两袖清风,养家糊口之外,哪里来的闲钱买贡茶啊。哈哈,况且,清谈秘事,难道还要给成族长在许昌郡的春花楼摆上几桌不成?”
成誉哈哈大笑,“也不是不行,老夫恰好在许昌城有一座名唤‘春花’的青楼,收藏了天下名妓。下次,下次再谈事时,诸位随我移步此楼,享尽快活之后,再定大事,岂不快哉!”
“哈哈,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家风火烈的沮骋看不惯成誉挥霍无度,趁机嘲讽道,“怎么?喝得烂醉如泥后,躺在女人的酥胸之上谈事?成大族长真把自己当成千杯不醉了?都已经烂醉如泥了,还谈个鸟事!”
“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懂个屁!”成誉拍案而起,旋即双眸一转,又悠然自得地坐下,悠闲说道,“一个失了封地又丢了官爵的家族,恐怕连一樽好酒都买不起吧?又哪里晓得醉生梦死的滋味?我呸,某些人呐,总把自己打扮的人模人样,却也掩盖不住你丧家犬的卑微。”
我双眼微眯,嗅到了另外一丝不悦的气味儿。
王坦之和沮骋两人所在家族,皆在当年战败后,举族南迁几百里,在淮南郡苟且度日,十分拮据,这成誉说话口无遮拦,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呐!
我没有说话,转而眯眼看向王坦之和沮骋,我倒想试试这些个曾经的勋贵大族,如今腹中还有几斤几两墨水。
不过,两人的反应令我大为震惊,人到中年的沮骋怒发冲冠,起身便和成誉撕扯理论,而年纪最小的王坦之却泰然处之,这让我不得不赞叹其家风和气度。
成誉和沮骋还没撕扯几下,自恃家主谢裒爷爷官拜五公的谢尚,原地整理衣冠,不紧不慢地起身轻咳了两声,趾高气昂地对成誉和沮骋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二位好歹也是大族族长,一举一动为天下所属目,如此不讲斯文,不觉有辱家风么?”
看谢尚道貌岸然的墨阳,我心中冷哼:看似大**义,实际就是个假仁假义的家伙!
成誉和沮骋对谢尚的话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这让谢尚自觉颜面大失,脸色一红,侧身看向荀羡,指着仍在撕扯的两人,尴尬说道,“瞧瞧!你们瞧瞧!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荀羡身负郡守之职,且谁也不愿得罪,干脆笑呵呵地‘嗯’了一声,做了一个老好人儿,又继续低头佯做品茶去了。
这下,谢尚更加无地自容了,咧着一张嘴左顾右盼了几眼,见无人理会,只得拍拍屁股坐下低头嘘茶,再不吭声。
我心中暗笑:看来谢裒爷爷不在,谢尚恐难以总领全局,做八大家族的中流砥柱啊。
我沉心静气,也不着急劝架,同诸人一道,看戏一般看着两人动手动脚。
老船夫一边添加木炭、煮茶斟茶,一边倾听谈话,丝毫不慌不乱。
我见状,不禁感叹老船夫常年摆渡阅历丰富,竟能在这时目不斜视镇定自若。
扭来扭曲,骂来骂去,终于,正值壮年血气方刚的桓秘搂不住火气,起身大吼,“你们两个,没完了?今日程大人邀约老世族共商大事,你等在此好似泼皮无赖,当众口吐污言秽语,给脸不要脸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