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脉,一片腥风血海。
数百里之外,华兴郡,日头正盛,万家杨柳青烟里。
儿子不在,刘权生这个做老子的,还有些寂寥,除了每日教书治学,闲下来时,真不知道去哪里消磨时间。
六月初一,凌源城城东二十里,刘权生闲来无事,兀自抱着一盘象棋,来到了张家村。找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段儿,他打个呵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枕头,十分悠闲舒适。
在夏季片片的麦浪里,刘权生看着弃恶从良、卖力耕作的王山虎、王水虎两兄弟,傻呵呵独坐到了黄昏。
黄昏一到,洞箫声远,长天日暮,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汉子们三五成群,唱着野歌、扛着锄头,赶回了远处炊烟淼淼的村子,女人们应该已经烫好了酒、炒好了菜、温好了粥,等待着他们的夫君‘凯旋’归来。
这片原属王家村,后被刘兴屠族霸占,再后被丁昕川重建划地的风水小地,终于迎回了往日云烟与祥和。
改邪归正后的王山虎,做了王家村的村长,正是当干之年的他,整日带着一班兄弟围着农田转悠,乐得自在,按他的话说:但凡俺们这些农民有点生计,没人愿意做大户人家的狗,整日被乡亲们戳着脊梁骨骂来骂去的滋味,不好受!
太平世道,政通人和带来的人间烟火,便是寻常百姓家最难得的奢求。
文人安邦、武人定国,最后求的,不就是一个天下太平么?
刘权生婉言拒绝了王家兄弟邀其入村小酌的请求,待得农户归村,四野无人,他摊开棋子,慢慢地摆在了用树枝草草勾画的棋盘上。
刘权生一边摆着棋子,一边自言自语道,“王老啊!算上今年,晚辈已经与您相识五载了吧?”
“当年,我的父亲刘兴为了王家村的肥沃土地,以莫须有的罪名,带人屠尽了王家村上下老小。您也算大难不死,幸存了下来。晚辈几年前带着懿儿乡间采风,正巧遇上了您。”
见到此地风景,刘权生精神有一丝恍惚,他感觉王老就在他的身边,转头四顾,却又空无一人,不禁黯然伤神。
刘权生摇头低笑,“乡间多隐士,您虽然是一个小小的村长,但以您的棋力,晚辈从未赢得一二。但说来也怪,您和懿儿对垒时,却从未让懿儿输过。哈哈!您老啊,还真是个护短儿的人儿呢!”
刘权生自言自语,四下空空如也,无人应答,他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浓浓的失望。
林深树密虫鸣处,纵有微凉只是风!
刘权生阑珊低头,失落地道,“作为王家村最后的族老,您一定很寂寞吧!您看,王山虎和王水虎,我给您带回来了!王家村的根,又扎下来了!五年前晚辈向您承诺之事,今年,给您兑现了!”
凉风拂过,刘权生眼睛忽然有些发红,“晚辈前些日子来看您,您还说您只是偶感风寒呢!怎地?昨日您人便没了呢?”
长剑啸江海,鼓动江山更替;岁月不待人,风流各有千秋。
您在天下眼里,是小人物;可这世间,倘若没有您这种小人物,哪里还会有天下风流?
“您老在那边安心等着吧!再过几十年,晚辈完成了身前身后事,便下去找您,到时你我下棋,您老能不能也让让我?”
感叹作罢,刘权生长袖舞动,心念涌起之间,所有的棋子离开地面,悬停在身前,他温柔抚摸了一下距他最近的‘士’子,随后手指轻动,棋子所在的狭小空间发生剧烈波动,滋啦滋啦两声传出,一副象棋三十二枚棋子,尽数化为齑粉,随风撒在田间巷尾。
就让这盘没下完的棋,到下面陪您去吧!
刘权生揉了揉酸涩的鼻子,大袖翩翩,转身回城。
阵势分合,机锋应酬,国难当前,杀身成仁。
天下一盘棋,为了最后的胜利,每一枚棋子都需要做出牺牲!
......
刘权生悠闲自在,整日在田野乡间与老友相会。
前些日子,刘懿的大管家皇甫录,着实忙的不可开交。
刘懿走前,把所有的家底儿都交给了皇甫录,望南楼、望南居的内事和外事,让与刘懿堪堪同岁的皇甫录,应接不暇。
不过幸好,他找到了牟氏姐弟和郭遗枝这样的帮手。
刘懿和皇甫录,一个敢用,一个敢写。
皇甫录当日遇到郭遗枝后,便书信一封传到了刘懿那边,刘懿读罢,毫不犹豫地启用郭遗枝,把望南楼的日常经营,全权交给了郭遗枝负责,而皇甫录,则隔三岔五地来望南楼转转。
这下子,皇甫录压力大减!
而望南楼在临摹高手郭遗枝的坐镇之下,生意异常红火,为了兴门揽客,这小子定下了三条规矩,刻在木板上,立在了望南楼门前。
一是为每名预存千铢以上的顾客登记造册,发贵宾帖,客人凭此帖,千铢之内,可享十铢取九的菜价;二是准许顾客存酒,凡饭后有剩酒半坛以上者,皆可在此存储,以备再饮。
最绝的,就是第三条啦!
凡累计消费五金以上者,可获赠郭遗枝临摹书画一幅。可不要小瞧了这第三条,在太平盛世,文娱渐盛,书画水涨船高,即使临摹的名家赝品,也值个几百铢,何况郭遗枝这位少年成名的临摹大家,有一日,他酒兴之时提笔写的草书‘怀中一寸心,千载永不易’,被人用一千五百铢高价购回,让人看的叹为观止,一些书法名家,都信以为真。
郭遗枝的经营,再加上刘权生的名气、刘懿的名声和当日应成的捧场,整个望南楼的生意,居然稳稳压了轻音阁一头,红的发紫,紫的发烫。
委之以财而观其仁,郭遗枝为人也算老实,除了有些嗜酒,对钱财之事从不龌龊,皇甫录几次查账都无任何遗缺,不禁暗叹自己捡到了宝!
说到牟氏姐弟,就要分别道一道两人了。
当初,牟籽花和牟花籽姐弟出逃时,虽然将城南牟家宅子烧毁,但牟老爷子那块儿地还在。凌源刘氏覆灭后,在应知和刘权生的调停下,地契的名字,被改成了弟弟牟花籽。这让在子归学堂学习近半载的牟花籽,对大先生刘权生更加感激涕零。
得到土地后,在刘权生的建议下,皇甫录将招募的三十名壮汉暂时派给了牟花籽,又雇佣了些匠造,准备开一家名为望南锦缎的绸缎庄,如果汉子们手脚麻利,再过一个月,便可以开张大吉,到时,平田军又多了一份助力。
而望南居的内事,皇甫录交给了姐姐牟籽花,这小女子本就长于富贵之家,第一次打理这么大的居所,居然得心应手,再加上‘五小’爹娘们的从旁照应,望南居被经营的井井有条,干净利落。
有了这三人,皇甫录近日都快闲出屁来了!
市井长巷,商铺小贩,聚拢起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
......
望南居那边的外事,近几日花费了皇甫录不少心思。
刘懿走后,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靠山门的、拜码头的、求事情的、许愿望的,形形色色,让才堪十二岁的他焦头烂额,往往难以应付。
除了皇甫录,‘五小’之中仅剩王三宝一人还在凌源城中,但这小子一心修习《天花卷》,谁也不搭理,好像个‘智障’一般,根本无处接力。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不得已下,皇甫录只得找了个恰当的机会,向刘权生求教。
这日,皇甫录登门拜访,对大先生刘权生说出了心中难处,倒完了一肚子苦水,皇甫录拱手求教,“老师,学生有难,还请指点一二!”
“该收的收,不该收的不收,有什么好指点的?难道将来你遇到难事,便要长辈们帮你渡过难关么?滚蛋!”
刘权生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把皇甫录卷出了学堂。
皇甫录欲哭无泪地走出了子归学堂。
待皇甫录走出学堂,刘权生站在学堂门口,笑道,“再过几年都要娶妻生子了,你可倒好,受欺负了居然还回来寻长辈?不知羞!”
刘权生一声笑骂,也不给皇甫录说话的机会,利落地关上了子归学堂的大门。
“喂!大先生,男子二十而室,女子十五而嫁,学生还有八年呢!怎么就娶妻生子啦?”
皇甫录气不过,回头当当敲门,学堂内再无人回应,遂鼓气而走,道,“哼!大先生就会偷闲!”
少年经历风雨,才有一次次成长。
难得的是,在一次次成长中,少年仍是少年。
......
华兴水患过去八个月后,华兴郡终于恢复了元气。
六月十五,大集之日,郭遗枝挽袖站在望南楼门口,豪横的斜视着同样蔑视着他的轻音阁迎客伙计。
两人似江湖场里的恩仇客,每逢大集,都要摆开架势,‘决一死战’。
巳时三刻,人流渐多,二人各显神通,千种逢迎、万般说辞,接纳千家来客。
午时初,刺刀见红,‘战事’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午时三刻,少不经事的郭遗枝,再次惜败,俩人儿坐在门口,互视一眼,挺胸抬头,各回各家。
今日的望南楼中台,郭遗枝挖空了心思,居然请来了凌源县令丁昕川,为食客酒客解读《五谷民令》。
可以借此机规矩百姓,为施政搭台铺路,一县龙头丁昕川,自然乐得。
午时一到,丁昕川一身素衣,欣然赴约。
这种场面,不管丁昕川讲的你爱听不爱听,但凡有点脑子的,这个情场和人场,都必须得捧,所以,今日的望南楼内自然是热闹非凡、高朋满座。
丁昕川在台上头头是道,食客在台下拿捏火候叫好,气氛热烈。
不经意间,一名精瘦汉子入席饮酒,独坐在中台之下,黑色斗篷遮住他大半面容,众人只当他是寻常的江湖浪人。
就在丁昕川讲的兴致勃勃之时,精瘦汉子陡然起身,扯下斗篷,掷杯于地,面色凄苦,“三公子,我已知错悔过,此行特来认罪伏法,你,你为何还要杀我以灭口啊!”
精瘦汉子口吐鲜血,无声倒地。
一些眼尖食客看到这方脸尖鼻、络腮黑面的面相,立即惊呼,“这不是刘氏的管家,刘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