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傍晚,蒙家馄饨铺子。
蒙奶奶穿着老棉袄,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慢悠悠包着馄饨,虽然动作迟缓,但很明显,她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奶奶,您快歇着,我来吧,”杨甜甜拿来热毛巾,细心地为老人擦了擦手,然后她用一个半蹲的姿势,卷起袖子,挖一勺馅儿,同时翘着优雅的兰花指,片刻后,五六个馄饨逐一成型,每个都非常精致,立即得到了蒙奶奶的赞不绝口。
唐嘉韵笑嘻嘻走过来:“这些馄饨可谓价值连城,是杨总裁亲手包的,不知道最后谁能有这口福。”
“少来,贝贝人呢?”
“还在阿俊家里,陪着蒋安玩,我说甜妞儿,你跟秦川和好了?”
“嗯。”
杨甜甜看向厨房门口,秦川正在那儿晃悠着,她俏丽的脸庞瞬间浮起一丝微笑,然后低下头,继续雕琢手里一个个小艺术品。
在几天前,海棠街地块已经被鹏实置业拿下,春节后就要开始拆迁,蒙奶奶得知此事,毫不犹豫做出决定,从银城家园搬回馄饨铺,一直住到拆迁那天为止,而趁着今天周末,大伙儿一起来看望奶奶。
此时门外的海棠街,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刚刚褪却,盏盏路灯射下黯淡与昏黄,它仿佛裹着哀伤,在绵延的石板路上映出了岁月流逝,又像个老情人一样温婉,静静守着这条老街,共同渡过彼此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季。
手捧热水袋,瞧着外面夜影婆娑,蒙奶奶脸上露出沉思和不舍,这条街的实际年纪,可比她还要老上很多,用她的话来讲,当年她和蒙宾爷爷结婚,嫁到海棠街的时候,才刚解放没多久,如今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连孙子蒙宾都成家了。
“等下个礼拜,居委就要挨家挨户来登记常住人口,并下发拆迁通知书了,听说分的动迁房在郊区,有点远,”老人喃喃自语。
唐嘉韵马上接话:“动迁安置房拿了可以出租,您还是跟着我和蒙宾,住到银城家园去,那里地段好。”
杨甜甜说:“来蓝田花园住也不错,还能每天和贝贝在一起,奶奶考虑一下吧?”
唐嘉韵手叉腰,瞪向杨甜甜:“敢和我争,算你有孩子,很了不起啊!”
“对,当然了不起,我比你能生!”
俩晚辈一个比一个孝顺,蒙奶奶非常宽慰,但最后,她还是叹了口气问道:“甜甜,这海棠街,能不能别拆呀?”
杨甜甜平淡地说:“不行的,奶奶,以后这儿会起新楼,建成一个大型高档住宅区,您要是舍不得,我到时候给您在这儿买套房,您再搬回来住,依然在老地方养老。”
秦川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立即凑过来:“是啊,奶奶,您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蒙奶奶不给秦川好脸色。
唐嘉韵朝店门外一指:“你哪来的钱给奶奶买房?出去,少在这儿碍眼!”
杨甜甜打着圆场,秦川把右手缩在口袋里,讪讪地笑。
他当然知道,时至今日,奶奶和韵姐仍然生他的气。
过去这一个多月,心情实在太糟太乱,他顾不上和兄弟姐妹们联系,也不敢来探望奶奶,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但大家的态度都非常冷淡。
下午蒋俊来了趟馄饨铺,他懒得跟秦川啰嗦,只伸手对着秦川胸口的正中央,用力狠戳了两下,等问完杨甜甜身体恢复情况,他便牵起贝贝的小手,去了自己家。
而在厨房,蒙宾同样不愿搭理秦川,嘀咕一句“我真想揍你”,便专心煮起了馄饨,把秦川这大活人当成空气给无视了。
来之前,秦川没料到会这样,不过仔细想来,又是在情理之中的,谁叫他胆大包天,敢欺负杨甜甜,即便杨甜甜贵为裴氏财团执行总裁,在大伙儿眼里,她依然是当年那个小女孩,是大家最宠爱的小妹妹。
秦川自知理亏,唯唯诺诺不敢辩解半句,所幸杨甜甜对他笑了一笑,同时轻轻摇头,意思是别往心里去。
从她明媚如画的笑容里,秦川却看到一条坎坷曲折的爱情之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这条路又一次几乎烂尾,甚至还丢了一个孩子……于是被恍惚的思绪引领着,他想起曾经经历过的几段爱情,自己不停地主动去伤害,又不停地被原谅和迁就,没有任何男人像他这般幸运,也很难找出哪个男人比他更加荒诞。
但岁月还是眷顾着他,仿佛冥冥中注定,在兜兜转转一大圈之后,他又回到了海棠街,这个梦开始的地方。
晚饭在海棠小馆吃,兄弟姐妹们依然是冷言冷语,不时挖苦秦川几句,不过秦川能发现,大家还是乐于见到他和杨甜甜重归于好的,在所有人眼里,他们就是天造地设,固定成俗的一对。
何况,还有贝贝这个定海神针。
毋庸置疑的一点,秦川绝对是个好爸爸,哪怕心里最苦最乱的那段日子,他依然会用十足的耐心陪伴女儿,想必贝贝和杨甜甜打电话时,把这些都告诉了妈妈,才使得杨甜甜意识到,即便这个男人犯过错,依然是可以原谅,并值得再给他一次机会的。
前提是,他得时刻保持清醒。
吃到一半,杨甜甜接到一个电话,她嗯哦几声结束了通话,对秦川说道:“我托人找关系,给你联系了首都神经复健中心,春节后就可以去,你在那里待上三个月,安心做复健。”
“好,”秦川答应。
首都的床位不好定,按照正规途径排队,至少要三个月以上,眼下缩短了一个月,已经很不错了。
最近几天,所有人都知道秦川手上有伤,还是二级神经撕裂损伤,于是,那些被他带伤完成手术的病人和家属大惊失色,纷纷开始复查。
得知这情况,汪文斌狠狠骂了秦川几句,然后对外放出话:“秦川带伤给你们动手术,不但不知道感恩,还疑神疑鬼,看看你们的检查报告单,哪个不是在顺利康复中的?”
事实确实如此,病人和家属没理由再吵闹,同时另一种说法开始流传出来:秦医生伤了一只右手,都能把手术顺利做完,要是他不伤,肯定更厉害!
对此,秦川哭笑不得,在彻底恢复之前,肯定没法继续主刀了,而汪文斌即将年底退休,不愿再上手术台,日常手术就交给了葛杰等同事,秦川只在旁边做个辅助,并全程进行指点。
他当然不想以后四院的手术都由自己一个人完成,那绝对要累趴下的,如果其他同事能帮着分担压力,那是再好不过了。
“爸爸,你要去京城是吗,带我一起好吗?”贝贝的童音十分清脆,带回了秦川跑远的思绪。
他赶忙说:“爸爸是去那里出差一段时间,可不能带你去。”
贝贝很不高兴,撅起了小嘴,杨甜甜给女儿夹一筷子菜,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秦川,意思是你说谎了。
在赧然中,秦川心里默念着:愿时间走快点,早点把伤治好,回到紫田和爱人女儿再次团聚,过往那些琐碎都丢进红尘里,从此不再有人刻意去提起,即便不小心提起了,也不能带来任何不快的情绪,要像杨甜甜这样,一笑置之后,再将彼此的手牢牢牵住。
行走在岁月深处的我们,早厌烦了被命运反复捉弄,也看腻听腻了那些爱而不得,红颜薄命的悲惨故事,人这一生太短暂,有多少人没来得及好好爱一场,掌心中就已经被雕刻出粗糙的波纹……
晚饭散场后,大家各自回家,赵婶终于有机会逮着杨甜甜,问道:“海棠街春节后要拆了,听说是被你的地产公司拿下来的,这次动迁政策怎么样?我一家三口能分多少房子?”
杨甜甜笑:“婶,政策很简单,补偿数额按与市场的房价比较得出,主要考量宅基地建筑面积,和户口本上有多少人没关系。”
赵婶琢磨一下,继续追问:“你看看我这店儿,面积不小吧,楼上还有两居室,只算建筑面积,我可是亏了呀,肯定得把二楼统统算进去,这政策是不是应该再灵活点?”
“婶,听你的意思,二楼面积没在产权证上登记过,那就不行了,最多补偿给你一点钱……”
没等杨甜甜说完,店里其他吃饭的客人都围上来,纷纷嚷着:“海棠街上有很多二层楼平方,大家住了好久了,你只算一层宅基面积,没这道理!甜甜你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现在当了大老板,就把咱街坊给忘了?这成何体统!”
“你们是指在今年夏天,违章突击建造的那些房子吗?”杨甜甜笑了笑,丢下一个充满火药味的反问,然后挽起秦川的胳膊,带着贝贝走出门,任由身后议论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