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馄饨铺门口,互相隔着一扇玻璃窗,秦川见到蒙宾正在厨房里低头煮馄饨,锅里冒出的蒸汽摇摆不定,它模糊了蒙宾的脸,也悄悄熏红了秦川的眼。
和蒙宾的疏远始于七年前,确切地说是在杨甜甜快出国的时候。
那件谁都不愿提及的往事,曾是秦川心里最大一根刺,让他如鲠在喉了好几年,尽管在留学回国第一天,他在机场与蒙宾握手言和,可后来一系列事情都证明了,秦川并不是个气量很大的男人,与蒙宾的渐行渐远其实从最深层的地方来看,就是对那件事的耿耿于怀所导致的。
但蒙宾似乎接受了这种现状,和秦川一样,他也不是个优秀的感情修补匠,生活于他而言几乎没有乐趣,只把自己封闭在了海棠街的方寸之间,单纯地为了生存而生存......可是在默默无闻的时光中,他却将人性中最光辉的一面展现地淋漓尽致。
此时此刻,在秦川眼中,蒙宾似乎化身成了海棠街的缩影,用一种孤独又倔强的姿态,在这座高楼林立的大城市中守望着,温柔着,从不屑于任何人的评头论足,他自有他的坚持与执着。
而心潮澎湃的又何止秦川一个,贝贝抓着他衣领的小手也正在微微颤抖。
蒙宾这时正好转头,见到外面是秦川和贝贝,连忙走出来:“贝贝不是……跟着甜甜走了吗?”
秦川无奈地笑:“蒙哥,贝贝早上摔跤扭了脚,甜甜不放心让她坐飞机颠簸,准备在紫田养好伤再带走。”
“这么不小心!”蒙宾关切地弯腰,伸手想要摸摸贝贝的脚,但很快将手缩了回来,说道:“你们去里屋坐会儿,奶奶和嘉韵都在。”
贝贝用力拉起蒙宾粗糙的手:“妈妈说,我不可以再叫你爸爸了,但我还是会永远永远爱你,蒙伯伯……”
这话让蒙宾几乎掉泪,他用大手反握住小手:“好孩子,以前我把你赶走,不要记恨我。”
“才不会恨你,是你和太奶奶很辛苦才把我养大的,”贝贝哽咽着,又非常轻地朝他说:“我想再叫你最后一次……爸爸,爸爸……”
蒙宾的身体在剧烈抖动,强忍住没有回答,眼眶中泪珠滚滚,脸上满是激动与宽慰的笑。
“蒙哥,上次那事,都是我的错,对不起……”秦川低着头说,然后就要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蒙宾赶紧抓住他手腕:“自家兄弟,发个脾气吵个嘴,没必要往心里去,快进屋去坐。”
他拍拍秦川的肩,瘸着腿走回厨房。
蒙宾的身影略微有些驼,可秦川分明见到阳光下最伟岸浑厚的背影,那是一个父亲的无私,兄长的宽厚,自己与他比起来,是如此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里屋内,唐嘉韵正在和蒙奶奶聊着天,见到秦川贝贝来了,都又惊又喜。
“太奶奶!”贝贝从秦川身上挣扎着落地,用一条右腿努力向前蹦跳,扑进蒙奶奶怀里。
蒙奶奶差点被贝贝给撞倒,但还是欢喜地搂着她的脑袋:“宝贝儿,怎么又回来了?”
“今天脚摔伤了,妈妈不让我坐飞机,让小秦叔叔照顾我几天。”
蒙奶奶责怪道:“怎么不叫爸爸?”
贝贝用复杂的眼神瞧着秦川,把头摇成拨浪鼓:“才不叫!”
“这孩子……”
唐嘉韵拽着秦川,悄悄走了出来,让贝贝和蒙奶奶单独说话。
一人一支烟,站在太阳底下,唐嘉韵问道:“昨晚你肯定过的荡气回肠,我都不敢打电话问你,你和卢苇怎么样了?”
“散了,卢菁说我脏,我确实脏。”
唐嘉韵拍拍他的肩:“我猜也是这样,你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蓄谋已久并不可怕,阴差阳错才是把刀,”他眯起眼睛狠狠地吸一口,在那片片烟雾中,藏有他毕生的遗憾,成全的却是卢苇的幸福。
唐嘉韵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真的让甜甜带贝贝出国?”
“我没本事留下她们,刚才你也看到了,贝贝不肯叫我爸爸。”
“你本来就是贝贝的爸爸,多花心思在孩子身上,她会慢慢接受你,还有甜甜,你们俩有很深的感情基础,现在又有了女儿,一起努把力,建立个三口之家不挺好?”
秦川苦涩地笑,然后缓缓摇头:“说得简单!你知道重新培养一份感情有多难嘛?这不单是指我和贝贝,更是指我与甜甜!当初她一走了之,我花了多少时间才走出来,整个过程你都看在眼里,现在又要我把过去这一年当做一场梦,试问谁能做到?卢菁卢苇和小南都在我心里刻下了烙印,她杨甜甜凭什么叫我随便抹去?”
“你的意思是,甜甜还跟你聊过些别的?”
“没什么好聊的,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配不上她杨总裁。”
唐嘉韵叹了口气:“甜甜还是爱你的,不然她不可能如此珍惜贝贝……我至今还记得,去年冬天奶奶突然入院那晚,就不停在喊甜甜,奶奶刚才和我说,她真的以为自己当时挺不过去了,想在临终前再看一看甜甜,现在回想一下,奶奶总喜欢在你面前提起甜甜,其实就是在提醒着你,别把甜甜给忘了。”
秦川恍然大悟,跟着心里分外沉重:“奶奶把真相早点儿和我说就行了,何必瞒着我。”
“当时如果跟你说了,你会和卢菁分手吗?”
思考了一下,秦川还是说:“过程会很痛苦,但肯定分。”
唐嘉韵点了点头:“不错,还没算昏了头,敢隐瞒有孩子的事情继续和卢菁交往下去……奶奶刚才还跟我说,在贝贝很小的时候,就每天给她看甜甜的照片,同时告诉她,这是你的亲妈妈,还经常让甜甜和贝贝通电话,就算那时的贝贝都不会说话,也要让她听妈妈的声音,所以贝贝从小就有个概念,妈妈是最爱她的,肯定会回来接她。”
秦川满心的苦涩,长时间吐不出一个字,或许是昨夜的酒没醒透,他在这当头的艳阳照射下觉得头有点晕,同时心口还泛着酸。
他们站的地方,是馄饨铺大门口,不时有进出的客人,唐嘉韵便推推秦川:“走一走吧。”
“嗯。”
脚下是走过无数遍的海棠街,身后蒙家馄饨铺里的一桌一椅,都见证着他的成长历程,而如今,这里又浓缩着女儿的点点滴滴,贝贝和他一样,都是海棠街的孩子,这条街上发生的故事太多了,连吹来的风里都包含着人生百味,但这些故事究竟是悲是喜,唯有身处故事里的秦川独自品味。
“秦川,你回国后发生的一切,甜甜全都知道,不止张清会告诉她,还有蒙哥和蒙奶奶也会,奶奶说曾经问过甜甜,准备把这秘密瞒到什么时候,甜甜说,只要你过得好,她就会一直隐瞒下去,把女儿带去国外,不打扰你的生活,但真的没想到在昨天下午,你会带着卢苇也来了海棠街,两拨人一起撞上了。”
秦川依旧用沉默应对。
唐嘉韵给了他第二支烟:“昨晚我给张清打电话,想问问看她,这几年甜甜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突然就成了裴氏财团的执行总裁,张清说在电话里讲不清,要我有空坐下来当面谈。”
“你们谈吧,我没兴趣知道……对了,韵姐,这件事先不要和我妈说,我还没想好该不该让她知道。”
唐嘉韵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问:“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瞒得住?”
“蒙哥和奶奶不都已经瞒了六年了嘛!我现在有种感觉,现实和梦境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难不成你还在想着卢苇?”
“要说不想是假的,但那是场不能实现的春梦,永远不会实现……”
闭上眼睛,抬头对着太阳,让阳光映入视网膜内,把那里照的一片透亮泛红,又在隐隐约约中,好似看到一座建在远方的小屋。
那应该是他为卢苇在波士顿建的家。
他能预见到,这屋里的摆设会非常美,但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直至死亡的那天,门铃也没有响起过哪怕一次。
如果孤独这个抽象词能被实体化,应该就是那样的吧……
等贝贝被甜甜接走后,他就要把这个想法付诸于行动,但是,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守着执着过完余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