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一团团光吗?”以西问双手都被抠烂的由拉。
“没有,”由拉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因为疼痛而发抖,说:“我没有看到,但是听很多人说他们看到了。”
“你感觉那些人变了吗?”
“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变化?”
看得出和人交谈,让这个有些自闭的由拉非常恐惧,但是他还是一直克制着内心害怕和以西说话。
“各个方面。”
“也许,是人性最深处的释放。他们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以前克制住了。如果别人都不加克制,很容易感染身边的人。”
“那么,你觉得这是正常现象?”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人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改变。”
“如果有外力作用呢?比如某种影响情绪和性格变化的东西。”
“你说的是激素吗?”
“激素?不,不是,环境或者辐射,对,应该是某种辐射。”
“凡是被光照射过的都变了吗?”由拉表示很惊奇。
“由拉,是我在问你呢?”
“哦,你觉得我没变?”
以西想起了泡在牛奶河里自信坚毅的由拉,不知道怎么表达:“你,你比以前勇敢。”
“人都是善变的,情绪和脾气的变化实在是看不出来啊。”
“但是,这么多人的情绪同时发生变化,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是说变化的界限很难界定,怎么算变化?万一是碰巧大多数人遭遇到了同样的变故,比如海啸、地震或者见到了同样的异象。”
由拉一本正经地说,也不怎么抠手了。
“由拉,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很确定这里发生了巨大变化,除了你,也许还有你,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们自己不觉得呀,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由拉,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聊这些,我要赶紧找到那些光团,阻止这种改变。”
“我,我,”由拉被打断后,又开始抠手指了,还变得语无伦次:“我没有见过光团。”
“你从来没见过?”
以西有点不相信,自己经常跑出这个空间,偶尔回来都遇到过几次,这个由拉一直待在空间,为什么一次也没见过。
“没,没有。”
由拉想要离开,以西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逼迫,这让他感到非常有压力。
以西感到由拉有什么事瞒着他,也许是由拉自己也没意识到身边隐藏的事。
由拉似乎开始恐惧以西的眼神,着急忙慌地走开,以西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由拉在这个空间里的生活很简单,他一贫如洗,只是比流浪汉多了间破房子。
看得以西都很羞愧,怎么给朋友设计这么个角色呢。
由拉生活很辛苦,挣扎在贫困线上,饥一顿饱一顿,不过他总能抽出时间在墙角的小黑板上写写画画,什么引力波、氦闪、核能辐射球,各种稀奇古怪的字母公式。
有时候一写就是一整天,废寝忘食,十分入迷的样子。
“你在干嘛?”在一旁观察了很久的以西忍不住问他。
“我在计算。”
“计算什么?”
“天体间的距离,需要多快的速度能脱离困住的维度。”
“我不明白,你计算这些做什么?你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就喝了几口水,还有,你手指刚刚开始结痂,又被你撕开了,已经感染了,你不疼吗?”
“我,我,喜欢计算,我非常喜欢计算,计算让我快乐,我就不会感觉饥饿和疼痛了。”
以西痛心地望望四周,说:“如果我告诉你,你们只是我大脑里创造出来的虚拟的人,你会痛苦吗?”
由拉茫然地看看荒芜的四周,没有人会关心他痛不痛苦,吃没吃过东西,说:“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
“我自己也不能离开这里。”
以西盯着由拉手指上的血渍,它们非常真实。
如果像游戏程序设计一样,这些血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鲜红的血和浮肿的手指,由拉痛苦的抽搐和现实空间里的没什么不同。
以西离开由拉,他告诫自己,不能再和空间里的人物发生情感接触了,否则他有可能再也无法离开这里。
尽管以西只是远远地冷眼旁观空间的人,作为空间创建者,他拥有很多空间人物无法拥有的特权。
他能任意进入人物个人空间,也能突破空间限制,在过去和未来的时间轴自由游走。
他就像空间的主宰者,可以随便放大任何一个不起眼的沙粒,也能浓缩掉整个空间数以万计的人物。
空间人类里的悲欢离合不再那么牵动他的情感,他能站在空间之外,审视空间里一切存在,就像挑剔严苛的钟表匠,不动声色地把不合理之处无情剔除掉,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纠结这个人曾经那么那么地善良,爱过救助过无数小动物。
埋头苦干了一段时间,空间里的秩序似乎在慢慢恢复,情况没有好转,但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比如,战争进入暂停阶段,被饿晕的由拉吃到了几块邻居送的干面包和草莓,百合子养了几只长毛兔……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小事。
好景不长,空间人物性情的改变不在一朝一夕,甚至更像是球体下滑曲面,可能下滑得慢或者停滞,但力挽狂澜不是单纯靠改变空间结构、环境摆设就能达到目的。
停歇一段时间的空间人物变得更为残暴、自私、贪婪和扭曲,所作所为简直让以西无法描述。
这些密密麻麻行走在自己创造的空间里的人类,跟他之前认识的来自地球的人类共同点只有相似的外观,没有规则,没有底线,没有边界。
他们甚至开始攻击以西,攻击一切让他们获得短暂快乐的生命,不计后果地毁灭、破坏可以触碰到的物体。
以西望着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空间和人类,心里说不出的悲哀,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让一切结束,离开这里回到他喜欢的时空里去。
自从空间发生变故,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以西了,他沉积的高阶技能突破性地提升。
随着能力的强大、视野和思维的扩展,他窥探到了人类无法探知的宇宙奥秘。
性情对于主宰者来说是个危险而多余的东西。
以西越觉得孤独,越想回到自救小队去,就越克制自己的欲望,他深知自己一旦摧毁刚刚打开的空间退缩回去,就切断了自己在平行宇宙空间跳跃的能量,下一次提升技能的机会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出现。
他不能错失这次难得的机会,无论多么艰难,就像雅琪曾经对自己说的,最深重的孤独一定是一个人去承受的,没有人能帮到自己。
以西静下心来认真思索,他细致地巡视空间从创建到目前的每个疑点,确信空间里的巨大变化确实是神秘光体出现后发生了神奇而不易觉察的改变,直至这些细小的变化演变成不可逆转的可怕变化。
作为空间的创建者,以西居然无法修改过去,过去已经发生,它们更像既成事实的历史,而非随意修改的程序规则。
空间规则的不可更改和不可预知让以西陷入了沉思,这里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是实质不同的改变,不是表面上的变化。
神秘光体是什么东西?
或者说,它们具有什么强大的神秘力量?
以西像个孤魂野鬼飘荡在空间时空的轴线上,他眼睁睁一次次重复地看到每个人的绝望和痛苦。
看到由拉被人痛打、切下右掌,被人耻笑,抹掉可能改变空间发展速度的重大发现。
这个创建的空间就是里面人们赖以生存的世界,虽然在以西的眼里,它就像一扇窗户后面的小径。
对于空间里的人来说,那就是他们无法逃离的全部生活。
空间里的人们对待发现“真相”的人格外苛刻,当然“真相”只是相对于以西这样对空间具有全知视角的人才知道。
掀开“真相”一角的由拉被空间人类视为“异类”“蠢货”和“白痴”,遭受驱逐和羞辱。
有时候以西都担心他孱弱的身体无法承受命运的欺辱,但由拉就是像条仓惶逃窜的野狗,命若游丝地存活下来,而且存活了很久。
在空间的所有变化中,以西最难面对的可能是相伴很久的“伙伴们”死亡的现实,跳出这个时空轴线限制的以西像个长生不老的僵尸,见证了小伙伴们的相继离世。
他们的魂灵去了哪里?
减少的50克能量转换成了什么?
以西一点也不知道。
莉娜得了难以治愈的绝症,拖了很久,瘦得像一副骷髅,美丽荡然无存。
她化着浓妆,强撑着完成了一定区域里的巡回表演,成为她所在时代熠熠闪亮的大明星,最后身着一袭洁白的婚纱倒在了大舞台上,死在了作为鼓手的列夫怀里。
以西望着这一切发生,就像看着流水渐渐东去。
他无法改变,也无力挽留。
作为创建者,他应该剔除人类情感,太多恋恋不舍的情感会让他坠入痛苦、绝望和虚无的境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才是作为天地的正道。
一点点怜悯便会造成差别巨大的偏心,保护一方就是在毁灭另一方。
站得高就应该看得远,要么被空间吞噬,要么找到人物设置密码。
他能创建空间,就会有更智慧的高手擅自修改空间、人物设置,而他一直在空间里寻找那个隐藏高手的蛛丝马迹。
这个空间里的由拉成为以西倾吐内心痛苦的半个知音,他能计算离开星球能量的消耗、资金流向、人体基础医疗数据或者城市**通流量的规律,但他不相信以西说的神秘高手,他坚信物质的世界没有幽灵。
大卫和扎尔布死于没有一刻消停的战争,百合子死于一场空难,雅琪死于瘟疫,保罗和罗斯大打出手,死于游轮失事。
赛莲娜和以太都死于酒精中毒,只不过一个因为情感屡屡受挫而嗜酒,一个无法管控对酒精的渴求而送命。
空间里的由拉对那些“小伙伴们”没有以西这样的情感,他甚至都不认识他们,他也看不到他们的生活,他依然顽强而狼狈地活着,像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片常春藤叶子。
当所有在意的人物角色“死去”后,以西并没有像最初预想的放下所有包袱,了无牵挂地痛下决心。
他发现,他最为牵挂的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无意间创建的这个私密空间。
现在,他更在意贸然闯入空间的神秘光体是谁?
你还不离开吗?
空间里濒死的由拉奄奄一息地问以西。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果你永远都找不到光体呢?
在这个空间里,我就是永远。以西轻声说。
由拉努力张着视线逐渐扩散的眼睛,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以西轻轻合上了由拉的眼睛,用白袍蒙住了他残破的身体。
看着由拉的骨灰盒入土,然后流着眼泪删除了这个人物在空间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