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相命人于府中编纂《吕氏春秋》,这件事情想必李太守不会不知道吧?”
面对李斯的指控,吕不韦不慌不忙,淡淡说道:
“本相的目标是成为杂家的一代巨子,而非成为儒家和法家的学子。如此,李太守还要说本相已经成为韩非的门徒了吗?”
“那又能说明说明呢?”
李斯闻言,冷冷笑道:
“众所周知,杂家本就没有太多的属于自己的思想学说,其所作的无非就是复述其他学派的思想学说罢了!就好像相国命人编纂的那本《吕氏春秋》,其中大部分内容不过是陈述历史罢了,剩下的少部分内容也大多是在讲述其他学派的思想学说,至于属于你们杂家自己的,则是一点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相国接纳韩非的思想学说,似乎也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
李斯以前是吕不韦的门客,因此他其实也是参与过《吕氏春秋》的编纂的,故而对这本尚未编纂完成的杂家巨着的内容也是知之甚多。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此时才能如此有底气地和吕不韦这般说话,而丝毫不担心自己说错话。
“李太守所言,似乎是有几分道理。”
另一边,在听到李斯的话之后,吕不韦一反常态地没有再继续辩解,而是直接说李斯的话有道理。
而在听到这话之后,嬴政则是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生怕下一秒从吕不韦的口中听到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而相较于嬴政,李斯则是显得要淡定得多。如果仅仅只是权力上的争斗的话,李斯自问自己不是吕不韦的对手。但是一旦涉及到国本,那么情况就直接反过来了。毕竟如今的秦国可不是只有吕不韦一手遮天,除了吕不韦之外,秦国的赢姓宗室和楚系贵族手上都掌握着相当大的权力。
李斯若是和吕不韦进行权力争夺,那么这仅仅只是嬴政阵营内部的事情,赢姓宗室和楚系贵族非但不会插手,反而会在一旁煽风点火,巴不得李斯和吕不韦斗个你死我活,这样他们才有机会攫取更多的权力。
但是事情一旦涉及到国本,那么久不一样了。首先赢姓宗室是绝对不可能任由吕不韦胡来的,毕竟他们的权力来源于身上的血统,正是因为他们是国君的亲戚,因此他们才能获得远超常人的权力。若是国君的权力被人打压了,那么身为国君的亲戚,他们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呢?因此毫无意外,一般吕不韦坐实了想要修改秦国律法,打压国君权力的“罪名”,那么秦国的赢姓宗室们就会直接加入李斯这边,帮着李斯一同对付吕不韦。
同理,楚系贵族的行事逻辑其实也是和赢姓宗室一样的。他们如今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拥立成峤为秦王,而后再以此来获得利益。一旦国君成为了没有实权的傀儡,那么谋反就会显得极其可笑和多余,因此他们也是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站到吕不韦那边去的——或许等他们将成峤推上王位之后会这么做,但是就目前而言,他们不会。
正是因为有赢姓宗室和楚系贵族“撑腰”,因此李斯说起话来才会如此地肆无忌惮,丝毫不怕吕不韦会一巴掌将自己拍死。
那么吕不韦知道这一切吗?他当然是知道的。身为秦国近百年来唯一一个人间清醒的顶级政治家,李斯的那些小九九在他看来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他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只是看出来是一回事,真正做起事情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前面提过,吕不韦是秦国近百年来唯一一个人间清醒的顶级政治家。这里作为的顶级不是指其玩弄权术的水平,也不是指其领兵作战,帮助秦国扩张领土的能力,而是指其战略眼光。
商鞅之法是根本无法帮助秦国治理天下的,这一点吕不韦心知肚明。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上任之后屡次修改商鞅留下的法律,使其变得更加适合秦国一统天下。
几十年后有儒生跟刘邦进言,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一点吕不韦早在嬴政亲政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商鞅之法可以在肉体上打服六国,但是却无法从心底里让六国臣服。强行通过商鞅之法统一天下的结果只能是六国遗民心怀不满,而后趁机反抗秦国。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吕不韦在位的时候做出了诸多改革。废除首级记功制度是其一,通过编纂《吕氏春秋》的方式来对六国进行文化统.战是其二。
没错,文化统.战,吕不韦实际上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意识到文化统.战重要性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得知王沉发明出了算术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才不是利用王沉的算术来算计其他国家的人,而是让王沉将算术发扬光大,以此来增加秦国的文化影响力,让六国之人发自心底里觉得秦国是所谓的“上国”,从而不再排斥秦国的统治。
当然,算学虽然好用,但是这东西毕竟不是思想学说,因此吕不韦一开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对此报以太高的期望,毕竟你不能指望通过一种工具来让天下人归心。然而天命说的出现,则是彻底改变了吕不韦的想法。
相较于之前的儒家和法家,如今韩非搞出来的这个全新学说明显要更加高级一点。它不像儒家那般飘在天上不接地气,也不像法家那般冷酷不近人情。韩非搞出的这套新的学说兼顾了方方面面,是最适合秦国一统天下的学说!
毕竟,相较于秦国如今所奉行的法家,韩非搞出的这套新学说直接为秦国的统治注入了合法性,而不是像法家那般,差点就直接说自己是因为拳头大,所以能够统治你们了。
伟人曾经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如今是战国时期,这句话还要两千多年才会诞生,但是这并不妨碍吕不韦有这种认识。他心中非常清楚,利用法家来强行压服六国人的结果只能是六国人心中的怒火越压越甚,最终彻底爆发出来,将秦国消灭掉。
相较之下,韩非的新学说就显的要温和许多。通过天命的方式来为秦国的统治注入合法性,六国遗民反抗起来动力也会小上许多。
毕竟,人总不能和天命做抗争。
韩非的新思想是如此地好用,以至于吕不韦连想都没想,就已经做出了要以此为秦国新的治国理念的决定。在这种情况下,李斯的这番话就显得非常可笑了。
吕不韦会因为这么做可能会引发他和嬴政的间隙而不去这么做吗?当然不可能了!诚然,吕不韦也是一个贪权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做出奇货可居的事情来了。但是贪权是一回事,施展抱负又是另外一回事。当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在身居一定的高位之后,他是一定会为了自己的政治理念而去牺牲很多的东西的,这其中就包括他的政治前途和他的生命。
毫不夸张地说,真正的政治家之所以不择手段地爬到高位上,其目的就是为了实践自己的政治抱负。而不是像李斯那般,为了能够长期地掌握权柄,不惜做出出卖人格的事情。而这,就是吕不韦和李斯最大的区别。
现如今,一条能够一统天下的康庄大道摆在秦国的面前,吕不韦要是不带着秦国走上这条道路,那才叫真的怪事呢!因此连想都没想,吕不韦就直接做出了决断,随后对着李斯说道:
“不错,本相确实觉得韩非的新思想很有道理,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本相就是韩非的学徒了。毕竟,本相乃是秦国的相邦,我大秦的相邦,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门徒!”
“哗~”
听到这话,场内的文武百官全都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吕不韦竟然会直接承认自己同意韩非的新学说。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心中也都浮现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大秦的朝堂,要乱了。
而另一边,在听到吕不韦的话之后,李斯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一阵狂喜。等好不容易将心中的喜悦之情压下去之后,他立马转头对着嬴政行礼道:
“大王!吕不韦承认自己是乱臣贼子了,还请大王速速下令,将其捉拿!”
说着,他便立马朝着嬴政跪拜了下去,生怕嬴政不同意自己的请求似的。
那么嬴政会直接答应李斯的要求吗?当然不会。且不说如今的嬴政尚未亲政,手上的权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将吕不韦这种层次的臣子拿掉。单单就吕不韦这些年来积累下的威压,就注定了嬴政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对其生出反抗的年头。
因此嬴政并没有直接搭理一旁跪在地上的李斯,而是缓缓从王座上起身,慢慢走到吕不韦身前,声音颤抖地对着吕不韦说道:
“相国……这是准备要推行新的律法,将寡人给废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