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戎道:“薛布!”
“薛布?此前从未听说过此人啊!”郑异道,“不过,北军中的步兵校尉所辖汉军应当是当下驻守京师的主力了,陛下把如此重任交给郭法,此人应当自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卫戎道:“薛布乃是河南尹薛昭的从弟,先前是窦府宾客。”
“薛昭从弟?”郑异一怔,半晌叹道:“陛下御驾亲征去平属国之乱,殊不知此刻京师之险,犹远甚于属国啊!”
卫戎与田虑俱都大惊,面面相觑,都不知他此言何意?
郑异接着又问道:“南宫卫士令与北宫司马令都是何人?”
卫戎道:“南宫卫士令名叫杨仁。”
“杨仁?”郑异忽然想起耿恭先前曾冒用此人的名字潜入善道教,却未料到如此之快就见到真身了。
“不错!”卫戎道,“这位杨仁之父杨茂,早年追随先帝中兴,被封为威寇将军、新阳乡侯,后因有罪国除,爵位被削。”
说完,见郑异远视前方,凝神不语,知他在沉思,便住口不言。半晌,郑异方道:“北宫司马令是谁?”
“郭法!”卫戎道,“此人早先是信阳侯府的宾客,也有可能是阴侯爷所举荐。”
“什么?又是信阳侯府之人?”郑异面色倏变,脱口而出。
卫戎与田虑跟随他如此之久,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俱都感到心中一凛。
尤其是田虑,救过自己的沂国卫士令不就曾在信阳府么?实在不明白郑异何以如此大惊小怪?当下忙道:
“怎么,有何不妥?”
郑异道:“自蠡懿公主案后,信阳侯便闭门谢客,不问政事。如何还能向阙廷举荐门客?速去查查,他何以能入北宫,居得司马令这个要职?”
“诺!”田虑与卫戎齐声答应。
“田虑!”郑异道:“卫羽此刻已身在京师,你去把他找来见我!”
卫戎道:“他竟然也在京师?何时到的?为什么我从未听闻此事?偌大一个京师,若不知他居于何处,岂不如同大海捞针?”
郑异道:“此事不难!他早先也曾做过信阳侯府宾客,此番是举报沂王谋反而来,故此必定找过阴侯爷,田虑只需去信阳侯府门上询问即可。卫戎,你此刻便去了解檀方、郭法、薛布、杨仁等四人与王康此前可有过密交往?”
“郑司马似乎对王康非常警惕?”田虑道。
郑异道:“此刻还只是推测而已,你等把所需的消息带回,方能断定。”
二人起身离去。
适才,卫戎所带来的关雎公主的消息,在他原本平静如水的心中击起了阵阵涟漪,不时泛出一阵阵酸楚。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绪,凝神于应对京师当下凶险迷局,可卫戎与田虑二人走后,此时独自一人,刺心的伤感却又不由自主的喷涌而出,时时冲断着他的思路。
关雎如此之快就选定夫婿并与之成亲,却是他所始料不及。
虽然他早已清醒的意识到关雎那公主的身份,如同隔在两人之间的一道通天屏障,根本无法逾越,注定了今生有缘无分,毕竟一个是金枝玉叶,只能身居红墙之内,如同枝头寒梅;另一个欲明德天下而不得不游历四方,仿佛大地傲雪。
然而,关雎公主突如其来的大婚,还是有如“平地跳雪山,晴空下霹雳”的当头棒喝,令他唏嘘不已,甚至一阵烦乱。
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关雎此举是一种无声的宣明,是在赌气,是在示威,而且只是针对他郑异一人:
贵为公主,她可轻而易举选出一位品貌足以与他相媲美的乘龙快婿,一位可以与她在深宫大院朝闻晨钟、夕听暮鼓、相依相伴,厮守一生的东床坦腹;他们甜蜜美满、琴瑟相和、举案齐眉、夫唱妇随。
可她的想法实在太幼稚了,即便这半年来历经如此之多的生死轮回,也未能让她多几分谨慎沉稳而变得成熟起来。
他虽然没有见过檀方本人,也没有听说过其有什么劣迹,但此人的经历却不简单,甚至可疑:指证言中刺杀式侯、蠡懿公主的致命飞书、谢滴珠违心委身淮王、沂王的失心病狂,这些不同寻常的事件中处处都能见到其身影。
更何况,关雎公主始终在南宫生活,而檀方进入宫中的时日亦不算短,这些年二人始终都没有交集,即便蠡懿公主与檀方交往如此密切,檀方也不曾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
然而,关雎被他拒绝后,正在伤心欲绝、极度失魂落魄之际,此人却恰逢其时的神秘出现了。
这难道仅仅只是机缘巧合吗?若是巧合,倒还不足为虑,但若不是巧合呢?那可就实在太可怕了,这幕后之人的心智城府,显然不输苏仪,足可用深不可测来形容,而且其职典枢密,对阙廷的威胁之大却又远远胜于苏仪。
如果他推断没有错的话,苏仪的两位兄长,赫乙与赫丙一直都在阙廷,而且都在担任要职,同时,此次没有随明帝出京御驾亲征,此事也从苏仪处得到了非正式的证实。
假若关雎公主的这场大婚与此二人有关的话,那事情的严重程度则已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假如是那样,中兴明主、先帝光武的皇子公主们的命运当真是坎坷多舛!
前太子刘强,被废后郁郁而终;济王、沂王谋逆未遂;舞阴公主的夫婿梁松入狱在押、涅阳公主的夫婿窦固闭门自绝、蠡懿公主惨被夫婿刺杀,如今关雎公主的夫婿檀方若再卷入图谋不轨的反叛大案,那先帝四位公主的婚姻,无不悲惨曲折。
正当他不愿再往下深思之际,田虑回来了,还带来了卫羽。
果然,通过信阳侯府的总管秦安,就顺利找到了他。
见过礼后,郑异笑道:“上次遇到卫令之时,还是在济国与沂国边境,承蒙卫令及时赶到并出手相救,郑某等人方才躲过济国卫士令王平的追杀。”
卫羽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卫某侥幸让郑司马一人避过王平的追杀,而郑司马后来则令普天之下多少大汉子民免遭赤山乌桓的圆月弯刀与龙口岭洪水猛兽的屠灭!郑司马如此客套,岂不令卫某备觉汗颜?”
郑异道:“此番阻止沂王铸成千古遗恨,功劳可不能算在我郑异一个人的头上。若不是卫令冒死千里迢迢赶赴京师呈送盟单,陛下岂会未雨绸缪、不辞辛劳的御驾亲征,得以防患于未然?否则,若想平定沂国之乱,只怕还要遥遥无期啊!”
卫羽道:“说起此事,卫某更是惭愧。与沂王相处如此之久,本以为义气相投,上下一心,励精图治,造福一方百姓,振英声于百世,播不灭之遗风,从而不虚此生。故此披肝沥胆,鼎力相助,却不料随着沂国境况的日新月异,他的雄心竟然也日益膨胀。”
郑异道:“岂不闻‘贪生于富,弱生于强,乱生于化,危生于安?’”
卫戎道:“郑司马所言正是。禁微则易,救末者难,人莫不忽于微细,以致其大!等到卫某察觉沂水的意图时,为时已晚,渔阳会盟之后已成一发不可收之势,屡谏遭拒,竟然无能为力。”
“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烛火虽微,卒能燎野。”郑异叹道,“卫令已竭尽全力,无须自责。那苏仪何等狡黠诡诈,机智百变,又是处心积虑,阴奉阳违,而沂王本性敦朴厚毅,又怎能不受其蒙蔽?不过,这王康,身为国相,乃是阙廷委派的重臣,为何也未能朝夕恪勤,劝诫沂王?难道也是与卫令一样,屡谏不从?”
卫羽叹道:“王康国相也难,他曾对卫某言道‘沂王是陛下最为怜爱之弟!我身为沂国的国相,对沂王绳以法则伤恩,私以亲却又违宪’。故此,王康到沂国后,一改昔日的行事风格。对沂王所作所为,不到之处,尽皆直言不讳,处处加以掣肘,不可谓不尽心尽责。而沂王难免心生嫌隙,日渐不满,最后实在忍耐不住,上书阙廷,要求更换国相。”
郑异道:“我对王国相为人所知不多,他昔日是什么行事风格?”
卫羽道:“敦朴逊让,能干绝群;老成持重,胸有城府。凡事必须三思而后行,且多留有余地,素来不喜与人当面争论。”
郑异接着问道:“为什么要转向对沂王果敢直言,据理力争?”
卫羽道:“王康道‘故覆人之过者,敦之道也;救人之失者,厚之行也。’所以,将沂王的过失当面指出来,不再上报阙廷,此为覆人之过;沂王知错,悔过自新,便是救人之失。”
郑异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问道:“王康对沂王处处加以掣肘?卫令可否举例言之?”
卫羽道:“善道教想要扩充义舍,王国相严词拒绝;善道教请沂王拨付财帛,王国相厉色反对。”
“哦!”郑异闻言,又思索半响,忽抬头道:“事后看来,王国相的这些反对,沂王都没有采纳,是不是?王国相的其他反对,沂王也一并置之不理吧?”
“正如郑司马所言。故此,后来双方演变成了王国相事事反对,沂王事事驳回之局,关系日益紧张,以至呈现水火不容之势。”
“那苏仪呢?他就没在中间进行调解?”郑异道。
“据卫某所知,他确实去了王国相那里不少趟,但一次都没有调解成功。”
“可王国相上书阙廷的奏疏之中,却从未提及沂王越律之事,反而溢美之词倒是随处可见。”郑异道。
“王国相真是忠笃敦礼之人!沂王待他如此刻薄寡恩,他竟依旧‘覆人之过,救人之失’,生怕影响陛下与沂王的手中之情。”卫羽叹道。
“他行事风格确实是前后迥然有异。卫令昔日在信阳侯府之时,王康是府中总管?”郑异问道。
卫羽道:“不错!后来,当今陛下做太子时,看中了其才华,故此又把他要去了太子府。”
“哦,不是信阳侯推荐给太子的?”郑众问道,“那太子常年在深宫大院,何以会知晓信阳侯府中的总管?”
“想必是那次在东市路口,洛阳府拦截阴府车驾之时,太子与沂王均伏在暗中观望,方有机会识得其才。”卫羽道。
郑异忽神色一黯,道:“虞司徒,当年何等风采,但自任司徒后反倒无甚功绩。足见,若能不称官,赏不酬功,刑不应罪,不祥大焉!”
田虑一怔,问道:“郑司马此言何意?”
郑异道:“司徒之职,日勤万机,非周畏谨慎且谟谋深博之士,不可胜任;而虞司徒淑质贞亮且慷慨壮烈,任掌管司法的司空绰绰有余,但在司徒位上则是勉为其难。昔日,任洛阳府时,行事内以忠诚自固,外以法度自守,所面对者皆为作奸犯科之徒,故做到廉直公正,自是不难;而身居司徒一职,位高职显,周边权贵云集,不乏虚伪狡诈之徒,所做越律枉法之事,隐晦难辨,加之权门相托,他又并非胸有城府、奸滑玲珑之人,岂能不束手束脚,有心无力?然而,贵为司徒,退任时孑然一身,家徒四壁,古今罕见,最后竟以命谢罪,又怎能不令人为之唏嘘扼腕?”
卫羽也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见从外面进来二人,虽然风尘仆仆,却都相貌绝异,器宇轩昂。
“班超、耿恭?”郑异喜道,“你二人如何联袂而来?”
班超笑道:“井然大夫向我传过话后,我正准备赶往京师,没走多远,耿恭却追了上来。”
耿恭笑道:“从兄耿忠领军出京护渠已久,遂命我回洛阳家中看看。同时叮嘱,郑司马如此紧急回京,必有大事,如他那里有差遣,务必鼎力相助。”
郑异又给班、耿二人引荐了卫羽,双方见过礼,简单寒暄几句后,班超先把龙口岭与沂国王都的境况简单说了一遍。
郑异道:“这苏仪运筹之奇,实在出乎我的预料,一个蛟龙出海已是不可思议,而在龙口岭上竟还伏有二龙出水之策,更是匪夷所思。幸亏耿恭勇冠三军,班超足智多谋,方才力挽狂澜。否则,沂国异军突起,众属国群起响应,京师城内再祸起萧墙,陛下的社稷江山可就岌岌可危了!”
班超闻听此言话中有话,当即一怔,凝神望着他。
卫羽道:“善道教也真是顽强。苏仪、荆采亦算得一代雄杰,但一味图谋不善之事,不惜天下生灵涂炭,实属逆天而行,焉能不败?只是不知陛下如何处置沂王?”
“爱之则不觉其过,恶之则不知其善,所以事多放滥,物情生怨。所以说,王者赏人必酬其功,爵人必甄其德。善人同处,则日闻嘉训;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郑异感慨道:“陛下本性敦厚有恩,事亲尽爱,又明察此事皆为苏仪一直在居心叵测的误导挑唆沂王。故此,量刑必然会雷同济王,最多削去数县,令他闭门思过而已。”
“如此宽容,实属顾惜同气之亲。”班超道,“但郑司马如此匆忙令我等赶来京师,适才又提及‘京师城内再祸起萧墙’,不知此处究竟要发生何事?”
“此刻,京师形势异常严峻。你等来得正是时候,等下听我把内中曲折分析过后,便立刻昭然可晓。” 郑异道:
“对此事的警觉,还是来自于蠡懿公主一案。此案困扰我许久,昼思夜想,始终不得要领,直到式侯案验证了我的设想之后。于是又将此法挪移到蠡懿公主一案上,假设出令此案成立的构想。前几日曾故意说给过苏仪,从其反应看,他竟是知道蠡懿公主遇刺的整个案由,而且我至少说中了大概。适才,听得卫令说完东市路口之事的经过,越来越确信我的设想与事实基本相符。”
“刚才,郑司马问了半天王康的事情,莫非疑犯竟是此人?”卫羽问道。
“不错,我确定便是此人!”
“二位所言的王康,难道是沂国前国相,现任司隶校尉王康?”耿恭道。
“正是司隶校尉王康!”郑异道。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耿恭道:“郑司马可否说明理由?”
“好,咱们就倒着说,从你等熟悉之事入手。”郑异道,“蠡懿公主遇刺一案之所以多年悬而不决,是因为涉及皇宫、侯门等显贵,且线索零散,多处中断,案情诡异,足见幕后之人何等阴险狡诈,直至今日都无人能窥其门径。同时,这也说明,此案至为机密,知其内情者,可谓凤毛麟角,相信当世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人而已。而远在沂国王城的苏仪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意味着必然有人将内幕悉数透露给他。此为何人?最合适者,莫过于阙廷遣派过去的国相王康!”
“郑司马只凭此就断定是王康,是否有些草率?”卫羽道,“毕竟,往来于沂国与京师之间的人,枚不胜举,如此就凭空指定王康,似乎有些冤枉他。”
“卫令所言本是不错,但郑某既然选定他,自有我的道理。”郑异道,“蠡懿公主遇刺之时,王康正在京师,尚未前往沂国出任国相。而纵观蠡懿公主一案,涉及南宫、显亲侯窦府、信阳侯阴府、谢府四处地方,相关者包括蠡懿公主、阴枫、檀方、窦勋、窦骏等人。貌似王康不在其中,与之无关,但如果假设他在其中,则此案中的许多悬念就能顺理成章的得以破解。”
班超道:“郑司马不妨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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