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若说出实情,在白山之上见过刘子产,则后来让公主独自去渔阳所犯汉律,就是远不止是擅离职守与逗留之罪了;但若不说实情,或可瞒过此时,但日后一旦被查出,则不但永远解释不清,而且仅凭这欺君之罪一条,便已足够死罪了!
只是,这张大网到底是谁编的呢?
若只是公孙弘一人,通过他的上书所编,则此刻说清实情应无大碍。但若不是公孙弘一人,还有其他人,比如他的同窗,眼前的这位司徒虞延,那此刻说出实情则无异于授人以柄,更多置自己于死地的罪名将会接踵而来。
究竟应当如何应对眼前的困境呢?
情急之下,郑异忽然智上心头,道:“刘子产勾连赤山乌桓之事,郑异事先并不知晓。”
“如何?虞司徒,正如我此前所说,这刘子产乃是渔阳突骑都尉,郑司马如何会见过他?更是无处得知赤山乌桓的图谋!”邢馥道,“不如今日就暂时审到这里,先去回禀陛下,且看他如何圣断?况且郑司马连日来舟马劳顿,也让他歇息一夜,若有事明天再问不迟!”
虞延等人走后,郑异被带到牢内,里面还算敞亮、干净,地上铺满稻草,墙壁之坚固如同磐石一般,牢门与窗棂皆粗如手臂,质地硬实。
他坐了下来,第一件事便是闭目静思。
自己的人尚未到京师,公孙弘追杀的暗箭却早已到了。
那日与田虑、甘英分析为何能安然无恙离开渔阳时,列举出诸般道理,却偏偏漏掉了这最为高明的一条,借力打力,不脏其手,反用阙廷之刀来除去心腹大患。
不过,公孙弘何以如此有把握的笃定必可在京师将自己截杀呢?除了所设之计巧妙外,显然就是仰仗在阙廷中另有内应。
然而,当今陛下也是沉深有才略的明君啊!故此才遣派井然一同会审,难道公孙弘、苏仪竟没料到这一点?
显然不会!
那他们意图何在?最大的可能就是拖延时间,让自己身陷囹圄,吸引陛下与阙廷注意力,他们便可在暗处继赫甲坏事之后,另谋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赫甲虽败,但渔阳会盟尚算成功,诸侯平安散去,各自调集军马,枕戈待旦,静候号令。
但苏仪会在何时何地吹响第一声号角呢?
当下,郎陵侯臧信已然率先与奉车都尉耿忠的汉军正面相峙,剑拔弩张。
耿忠在等阙廷诏令,而臧信也在听候济王之命。
阙廷之所以坐视容忍,迟疑不决,显然还在寄希望于斡旋,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言战。
但是,只要王景将汴渠筑到郎陵,双方便势成骑虎,必然开兵见阵。
由此可见,苏仪很快便会出现在济国,鼓动济王先发制人。
可在这关键时刻,自己却被关入诏狱大牢,这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苏仪等人未曾做到,而阙廷却替他们做到了!
正在苦苦思索着,牢内过道中,忽有脚步声响起,沉重异常,接着便是牢门与铁棂撞击的刺耳之声,有人喝道:
“郑异,出来!”
此时夜色已降,借着那人手中火炬的亮光,可以看清他穿着一身狱卒装束,身后还跟着两名狱卒。
郑异缓缓起身,走出牢门。那人道:“且随我来,给你换个僻静的地方!”
郑异一言不发,低着头,跟着此人,沿着污秽暗淡的过道径直前行,到了尽头后,继续右拐,直至最后一间牢房。那人将牢门打开,喝令郑异进去。
郑异见这个牢房较之先前那间,狭窄许多,需要低头才能钻进去,里面一团漆黑,阴冷潮湿。他刚想探头进入,顿觉迎面一股血腥之味扑鼻而来,忙回头问道:
“此为何地?”
“死牢!少啰嗦,快进去吧!”那人把郑异推了进去,接着关闭牢门,上完锁后立刻离开,留下一片黑暗与寂静。
郑异知是虞延等人回去后,所谓“擅离职守”与“逗留”两条罪名激怒了明帝,由此才把自己收入死牢,当下也知多思无益,不如闭目休息,养精蓄锐。
第二日一早,郑异又被带到大堂之上,虞延、邢馥、井然等三人已然正襟危坐。
虞延道:“郑异,我来问你,在到得渔阳之前,你是否已经见过渔阳都尉刘子产?”
郑异道:“见过!”
“何时,何地?”
“赤山乌桓伏击白山乌桓之前,就在白山之上!”郑异道。
“白山,你何以到了白山?”
“我与关雎公主在逃亡途中,遭匈奴铁骑围困,正在危难之际,被白山乌桓铁骑所救。他们以为我二人是普通汉民,遂掠上山去,充作奴仆。”郑异道。
井然听罢,暗自摇头,心道:陛下当下最为恼怒之处,就是不忍心见到关雎此番出塞吃到这么多苦头,而且回来后她本人的性格也突然大变,无论问她什么,都不说,精神恍惚,闷闷不乐。此刻如果得知关雎还上过白山,给乌桓人当过奴婢,这次郑异必定在劫难逃。
“哦,关雎公主竟然还给乌桓人做过奴婢?”邢馥所问,正是井然所想,也是最易刺痛明帝之处。
“不错!乃是给白山大王赫赫之女赫赛儿做过奴婢。但这赫赛儿自幼在幽州太守萧着府中长大,知书达理。正是她,不仅救下公主,并且还协助辽东太守祭肜与护乌桓校尉来苗两军击溃前来偷袭的赤山乌桓铁骑!”
“这赫赛儿如何会在萧着府中长大?”虞延问道。
“白山乌桓大王赫赫闻听萧着盛名,托人送女上门求教,而萧着身为太守,也有意教化昔日经常侵扰汉境的乌桓部落,劝导其从善,故此遂抚育此女十余年!”郑异道。
“那你为何不把公主送至萧着处,反而送往渔阳?”虞延问道。
“是因为刘子产到得白山时,自称是幽州太守萧着部属,而此后他又二次来见赫赫,将白山乌桓铁骑骗下山去,引入赤山乌桓的伏兵之中,以至于全军覆没!由此引起我对萧着的猜疑。所以,后来事态紧急之时,只能将公主托付给渔阳的公孙太守。”郑异道。
“刘子产为何要帮助赤山乌桓引诱白山乌桓下山?”虞延问道。
“白山乌桓同赤山乌桓一直分庭抗礼。此次赤山乌桓进攻幽州,相约白山乌桓助阵,而白山乌桓大王赫赫阴奉阳违,却企图把此消息高价卖给幽州太守萧着。不料那刘子产乃是假冒幽州都尉,反而将此事悉数转告给赤山乌桓大王赫甲,故此才导致白山乌桓遭到报复,几乎被屠杀殆尽!”
“那赤山乌桓铁骑彪悍无比,又是伏下重兵,白山乌桓尚且全军覆没,而你为何竟能带着公主安然突围而出?”虞延问道。
“不能!只是将计就计,侥幸而已!”
“如何将计就计?”
“我判断出赤山乌桓大王赫甲是希望将幽州汉军调出,诱其前来救援白山乌桓,以便在途中设伏悉数歼灭,故此必须要有人赶至幽州送信。所以,借此机会,我带着公主向幽州方向冲杀,赤山乌桓果然一箭不发,并让出路来,从而突出了重围。”
“适才,你怀疑幽州太守萧着与赤山乌桓串通,此刻却又担心萧着被赤山乌桓所攻击,这不是明显自相矛盾么?”邢馥问道。
“不错!毕竟刘子产自称是萧着手下都尉,但是否属实尚难断定。所以,在当时情况下,换作此间任何一位,无论是虞司徒、邢校尉,还是井大夫,有谁敢带着公主径直前去投奔幽州吗?”郑异道。
“那你就舍近求远,奔往上谷?”井然问了一句。
“不是!当时那刘子产身份朴素迷离,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他必是北境五郡的汉军。然而,具体出自哪一郡却无法断定,所以不敢带公主冒险。故此,决定去辽东找祭彤太守,虽然路程要远出许多,却最为安稳!”
“那接下来,你就去了辽东?但后来为何见到的却又是来苗?”邢馥问道。
“我与公主走到途中,正好遇见祭太守。”
“天下竟有如此巧事?”邢馥道,“是在何处遇到祭太守,辽东路程遥远,莫非是在幽州郡境内?”
“不错,确实是在幽州郡境内。祭太守得到赤山大军异动的探报,特地亲自与鲜卑大都护偏何率少量军马前来侦察其动向。”
“那祭彤好大胆子,竟敢违背汉律,越境到幽州侦查?”虞延道。
“军情危急,也正因为如此,才得以击破赤山乌桓的大军。否则,此刻幽州已危在旦夕!”郑异道。
“那后来呢?”邢馥问道,“你为何又带着公主千里迢迢到得来苗营中?”
“当时祭太守兵少,但赤山大军又已兵临幽州,故此他亲率三千辽东汉军前去阻击赫甲,而命我前去上谷,找来苗校尉搬请救兵。”
“赤山乌桓也好,白山乌桓也罢,均属护乌桓校尉所辖。这赤山大军异动,远在辽东的祭彤都已知晓,难道尽在咫尺的来苗竟一无所知?”井然问道。
“来苗兵屯上谷,名为护乌桓校尉大营,但赤山却距离辽东更近,特别是与鲜卑毗邻相接。故此,祭太守乃是先从鲜卑部族处得知赤山乌桓兵马异动之事!”
“于是,来苗拨出三千兵马,本意是让你护送公主前往渔阳,而他自己率部赶去接应祭太守。但你则半途之中,撇下公主,私自率军前去参战?”虞延道。
郑异默然。
邢馥道:“此事远比原先料想的复杂,竟然又牵扯出祭太守越境违律之事!”
“郑异,你之所言,我等都要一字不漏的上达天听!所以,在此之前,我且再问你一句,所说确定属实?”虞延问道。
“字字属实。祭太守与来校尉的军报自会印证。”郑异道。
“他二人近日可有军报送到阙廷?”邢馥问道。
“不曾听说,若有也当直接呈送太尉赵熹那里。”虞延道。
“你适才所言,可有人证?”井然问道。
“有!自出塞起,直至赶往渔阳之前,关雎公主都与我在一起,尽请向她询问便是!若有半句虚假之言,郑异甘领全罪,愿受阙廷任何严惩。”郑异道。
虞延等三人对望一眼,当下录下口供,命郑异审阅,确定无误后,签上姓名。然后,令狱卒将郑异带走,又合议一番,接着起身赶往云台殿,来见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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