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井然坐在辎车内,王平骑着马,隔着紧垂的车帘,还不断解劝,井然始终闷不做声。
临到传舍门前,王平忽见郑异在门旁正与一人说话,连忙定睛一看,那人却是田虑,恰在此时郑异正将一卷简牍交到他的手中。
王平慌忙下马,奔上前去,向着田虑问道:“你不是数日之前就回京师了么?如何会在此处?”
田虑笑道:“不错,可是中途突遇急事,特来向郑仆射请示。”
“你如何知道他在此处?”王平问道。
“王令难道忘了,前番我陪河堤谒者王景来,不都住在此处吗?”田虑道,他乘着王平闻言一呆,遂又转朝郑异道:“适才所说,田虑全都记下了,若无他事,我就先赶路了!”说着把简牍揣入怀中。
“路上凡事小心,切不可耽误大事。”郑异又嘱咐了一句。
“且慢!”王平刚想令左右门卫把田虑拦下,突觉一股针刺般的剧痛从手臂瞬间传遍全身,以至说不出话来,忙俯首一看,却见郑异的一只手正搭在他的左手腕上,这股剧痛就是从他所搭之处源源不断的传来。
他哪里知晓郑异博学洽闻,自幼早已把黄帝内经读得精熟,对人体血脉了如指掌,认穴奇准,只需搭上,猛一发力,血流瞬间阻断,人身登时麻木瘫软。这次,郑异还算手下留情,只是轻轻用力,仅让他疼痛,却未令他瘫倒。
王平只能眼睁睁看着田虑下了台阶,与心烦意乱的井然打个照面后,便径直擦肩而过,独自上马而去。
王平正急得眼中冒火,耳边却响起了郑异柔和的声音:
“郑某略通医术,今日见王令面色有异,故适才搭脉一测,果是虚火上升,还要清心静思,否则焦虑过度,损伤身体啊!”
王平顿觉手一松,痛感全无。
他捂住左手腕,愁眉苦脸道:“给人看病,也当事先通知一下啊?”
郑异微微一笑,道:“寻找病根,全靠突然,才能理清脉像;否则,病人若已有准备,立刻脉搏紊乱,就难以查清了!王令,要不要进来,再继续查一查?”
言罢,不待王平回复,径直回舍。
井然进入传舍内后,并没回自己住处,却已坐在郑异房中,气得呼呼直喘。
郑异进得门来,见状把手一伸,道:“拿来?”
“什么?”
“济王的文书啊?今观井兄气壮如牛,欢天喜地的驾云出门,回来后又理直气壮的坐在我的传舍之内,似有大功告成之像!故此,想看一下文书,与井兄同乐。”
“乐?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在乐?”井然愤懑的说道。
“莫不是济王将房中的美姬收回,让井兄败了兴,为此烦恼?”
“亏你想得出来。昨夜美女在侧,却稀里糊涂和衣抱着棉被共度一宿,今忙一早,又没顾上瞧得一眼,竟连她长甚模样,都不知道,又哪里来的什么烦恼?”井然气鼓鼓道。
“那郑某就不明白了,井兄究竟为何事苦恼?”郑异诚恳问道,满面迷惘之色。
“被你言中了,真是不幸!”
“郑某每日出言不计其数,但不知被其中哪句话所言中?”郑异依然不解。
“就是关于济王那句!”
“那郑某就更糊涂了,济王对井兄一直青眼有加,当年就倾囊相请,如今一见面又不吝以美姬相赠,然后对井兄所托之事满口应允,不可谓不仁至义尽啊!如此贤王,旷世难寻,井兄究竟还有何不满?”郑异茫然道。
“仁是至了,又请酒又赠姬的;但义却丝毫未尽啊!”井然叹道。
“此言怎讲?”郑异问道。
井然于是就把适才见到济王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还补上一句:“若论奸滑,还当首推你郑异;美酒佳人,你冲在最前;被讽遭拒,你又龟缩于后!”
郑异连声叫苦:“我见你胸有成竹,壮志将酬,不忍抢功,才不去的呀!那济王如此不义,事前谁能料到?”
井然望着他满面撞天曲的委屈神情,不禁好笑,道:“别人料不到,你郑异还能算不到?行了,我的气已经消了,快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济王会反悔食言的?”
“那济王今早不是自己就已经说明了吗?如此天大之国事,岂能在酒宴之上相商?就算可以,济王是何等人物,又岂能不假思索的满口答应?”郑异道。
“可事实上,他确实就当面答应了,这才是我气愤不已之处!”井然说着,火又往上撞。
“他不是也说明了么?当时你没喝酒,他饮酒了。你不是酒后之言,而他是。世人皆知,酒后之言又岂能认真?”
“那他完全可以不答应,果真如此,我井然丝毫不会怪他!”
“你是陛下钦派的太中大夫,初次见面,如陛下亲临一般,他怎能当面相拒,还不得精心设计,让你知难而退?”郑异道。
“什么?你的意思是这都是他的精心安排?”
“那还有错?咱们还在途中时,他便派王平提前两日赶至朗陵国热情相迎;咱们到达济都后,却又有意冷落三日;在这一热一冷之后,不是美酒,就是佳人,难道井兄还以为这些都是巧合,或者是济王对你井然表达的敬仰之情吗?”
“那你事先就看出来了?”
“区区小计,岂能瞒过郑某双眼?”
“那既然看出来,却为什么还要中的他的圈套?”
“不如此,怎能印证郑某的推断?”
“什么推断?”
“就是他身后之推手。郑某断定此人当下就在济王宫中!”
“什么人,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我的井兄,你真是一个正人君子,一点防人之心当真都没有。我且问你,何敞来后,你可曾见过?”
“不曾!”
“咱们到此后,可曾独自出过大门?”
“不曾!”
“是咱们不愿,还是他们不许?”
“自然是他们……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何敞竟也同咱们一样,被软禁起来了?”
“咱们去见济王,都由王平亲自接送;昨晚来回,天色尽墨,途中漆黑一片;今日来回,你只顾坐在车内,那王平定是不断与你交谈,以分散注意力,你又可曾望见济国王城的街巷情况?”
“不曾!”
“前些日子,我还说济王夜舞笙歌,三竿方起,今天却为何突然起一个大早,召见于你?”
“这?”
“那济王昨晚纸醉金迷,喝得几近人事不知,今早却为突然变得清醒无比、言辞犀利,说得你京师家喻户晓的堂堂贤士井大纶都哑口无言,只能在此发呆生闷气?”郑异道,“而且还让你不知不觉之间自己感到理亏,话中暗透着你接受美色贿赂的机锋。如此多箭齐发,你井大夫猝不及防之下,自然无所适从。如此高明之策,若说出自济王本人,你可相信?”
“嗯,你这样一说,似乎果真如此。”井然如梦初醒。
“他们必定在筹划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或者不愿意让你我知道之事;不愿意让你我知道,也就不希望陛下知道。”
“那能是什么事?”
“必定是你我一上街就能察觉之事。故此,当下他们最期盼者,就是你我早日离开,越快越好!”
“有道理,那计将安出?你我在此苦撑,熬不过时再主动离开?”
“非也!”郑异微微一笑,“他有来计,我就有对策。且再等几日,熬不住的自然是他们。”
接连几日,济王府既没来人,亦无消息,如石沉大海。
井然心下越来越焦躁不安,不时从自己堂中走到院内,又从院内走到郑异堂中,后来见后花园的门也被关闭了,就只能在这几处来回疾走,不住唉声叹气。
郑异却是稳如泰山,气定神闲。
直到第十日,王平终于登门,问寒问暖,说这说那,但筑渠之事却是只字不提。
郑异则依然谈笑风生,滔滔不绝。
有备而来的王平竟然都被他的口如悬河给说得透不过气,不一会儿便精疲力竭,慌忙起身告辞。
郑异将他送至传舍门前,从怀中取出一卷简牍,交于王平,道:“既然济王不愿出具文书,我等就自己草拟了一份奏疏,准备派人送往京师呈交给陛下,先请济王过下目,以便将来应对陛下询问之时,提前做到心中有数。”
王平连忙双手接过,放在兜囊内,当下告辞,转身出门,上马匆匆忙忙回了王宫。
时辰不大,他又返了回来,口称济王有请。
井然闻言心中一喜,急忙穿戴整齐,来到郑异房中,却见他仍坐在案几后纹丝不动,正在专心致志的看书。
“济王有请,你怎么还不动身?”井然问道。
“是啊,难道郑仆射竟没听到末将适才之言?”王平也从门外阔步入内。
郑异头都没抬,淡淡的说道:“我等已连续数日不曾出门,不是不想,而是不便。既然不便出门,就请济王登门吧!”
井然、王平一听,都吓了一跳,均以为自己听错了,齐声道:
“让济王来此?”
“不错!反正,我今天是不准备出门了,事前也没这个打算。”郑异懒洋洋道,“今晚好好准备一下,以便明日继续远行!”
“什么?明日要走?”井然、王平又不约而同的错愕道。
“是,明日一早!烦请王令代我等向济王辞行。若王令今日不来,原本我想留下封书信道别,这信都写好了。”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卷简牍,递给王平。
王平大惊失色,顾不得接过,忙道:“那我赶紧去禀报一下济王!”言罢,转身就走。
“你竟敢让济王来此?还明日就走?为何不提前告知于我?”井然瞪大眼睛质问道。
“提前告知你,那王平不就看出了破绽?他一旦识破,如何才能继续假戏真做?”郑异懒洋洋道,“若去那济王宫中,我等一言一行,皆被那幕后之人当场知晓,如此一来,我在明,敌在暗,岂不被动?若在此间,那人不便再藏于暗处,被动的一方,岂不就轮到他了?”
“妙!”井然赞道,“但焉知济王愿意来此?”
“不来便罢,若真是敢来,足以说明他心中有鬼。我托王平代转给他之信,亦能将他幕后之人瞒过。但他若不来的话?”郑异陷入了沉思。
“他若不来,你便怎样?”井然急忙追问。
“绝无此可能!”郑异抬起头来,笑道。
“不可大意!”井然道,“你何时托王平代转过书信给济王?”
“他上次来时,我送他出门,顺便给他的。”
“信上都写了什么,以至让你料定济王会来?”井然又问。
“等下,他来时,你就知道了!”言罢,郑异又继续低头看书。
井然索性也不回自己堂舍,径直坐了下来,望着郑异,倔强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看济王到底来不来。
过了一会儿,门口果然有了动静,外面礼乐齐鸣,兵器交鸣相撞,脚步纷繁杂乱,折腾好一会儿方才安静下来,接着又有人喝道:
“济王驾到!”
郑异起身,缓步行至门前,但见济王在王平陪同下已经到了院内,便上前躬身行礼,道:“见过济王!”
身后的井然也跟着见礼。
济王望都不望二人一眼,“哼”了一声,径直负手趋步进入郑异的堂舍,正中端坐后,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牍,厉声道:
“郑异,你给陛下的上书所写纯属一派胡言,是何居心?莫非本王接待不周,心怀嫉恨?”
“如此美舍、美景,那般美酒、美人,郑异至今记忆犹新。何来‘接待不周,心怀嫉恨’之说?”郑异道,“但济王说此奏疏之中竟是胡言乱语,这倒把我弄糊涂了。这些都是自从到此这么长的时间,我所亲身之经历,皆为有感而发。这其中,究竟哪个词是胡言,哪一句又是乱语?尚请济王不吝赐教!”
“你在给陛下的奏疏中,诬陷本王谋反,还抗旨不遵,藐视阙廷。不是天大的胡言么?”济王怒道。
“请问济王,这奏疏中何处写了谋反二字,请示给我看?”郑异也厉声道。
“你说本王豢养无数塞外雄骏,私铸兵器,擅调军马,不就是谋反么?”
“王城四周,到处都是马场,上面所奔皆是塞外雄骏,就连王宫马厩之中亦不下千匹,难道这是郑某凭空捏造的出来么?”
“你自到此之后,足不出户,却何以得知城外之事,不就是在凭空捏造么?”
“不错,郑某是不曾亲眼目睹,但就不能另遣亲信耳目暗中查访么?若济王存有疑议,你我不妨此刻出城走上一遭,奏疏上所言是虚是实,不就立刻真相大白了么?”
“这?”济王顿了一下,道:“本王向来与幽州太守萧着、渔阳太守公孙弘与辽东太守祭肜私交甚好。自阙廷与乌桓重开互市后,确实从他们处购得许多塞外马匹、牛羊,作为货殖,卖给周边各王国与侯国,方有我济国今日之繁荣、百姓之富足,这难道还变成了罪过么?”
“马乃是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济王豢养如此巨量战马,郑某若不报与阙廷,岂非未尽人臣之职?”郑异辩道,“更何况王城之内,到处都是铁铺,所铸者并非锄梨农具,而是锋利无比之兵器;王城之外,遍地皆是演武场,不仅有济国之兵卒,而且还有他国之将士。这不是私铸兵器,擅调军队,又是什么?”
“哦!本王给你解释,此地过去盗寇甚多,流窜于各国之间,汉军数度征缴,皆无功而返。于是,本王出面,征集周边各国之兵,一同讨伐,才得以平定。当时,各国军士在一起肆习战射,方得如许兵锋战力。自那以后,各国都将兵马,遣到济国操练;所需武器,也在此铸造,并非本王擅调军队、私铸兵器,郑仆射误会了!”济王的口气,明显和缓许多。
“那济王软禁国相,又当如何作解?”
“那不是软禁!而是何国相初来乍到,不熟悉济国国情,本王先让他安顿了些时日,尽除鞍马劳顿后,又派他到各地视察,不久就快回来了!”
“此事,待日后见得何国相,不辩自明。但如今这筑渠之事,我等乃是奉陛下诏令而来,济王一再推三阻四,难道不是抗旨不尊,藐视阙廷么?”郑异质问道。
“此事,本王自有为难之处,不是推三阻四,而是想从长计议。”
“此乃陛下深思熟虑之后与阙廷重臣所定下的国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济王却要从长计议?若计议得当,服从阙廷调度,又何须从长,岂不徒废时日?若计议不当,与阙廷之意相悖,济王又当如何?莫非竟想提兵相拒,以一隅抗全国不成?”
“本王乃先帝之子,岂能毁弃中兴之功?只不过济国眼下的风调雨顺与国泰民安,实在来之不易!那汴水时常泛滥、为害多年,且修筑军民达数十万之多,而本地匪患也未彻底清除,倘若允许筑渠,偌大之工程,皆出自王景一人方略,难保不出现疏漏闪失,届时无论是汹涌澎湃的水患,还是重新猖獗的匪患,皆为无穷之后患。本王不得不察,也不得不虑啊!”
“济王此虑虽不无道理,却也难免有杞人忧天之嫌!那王景乃是上天赐我大汉治水之才,曾亲自督导疏浚仪渠,后又经过数年艰辛实地勘察,精心测算,方才得出此治水方略。若济王有疑问,尽可正面提出,与他商讨,此方为正常之道;数十万筑渠军民,乃是由耿弇之子耿忠与耿国之子耿秉一同统率,二人皆为名将之后,想必济王亦已知晓,岂容生乱?况且在进入济国之前,必是已将前面工程修竣,如要生乱,为何此前不发,偏要等到这临近尾声之际,再生滋扰?莫非这济国竟有他国所不具的独特的祸乱之源?即便有,那耿忠之父耿弇生前不曾亦以一人之力,独定此间四十六郡?莫非王爷以为如今的汉军战力反不如前了?”
“这?郑仆射不知,本王乃济国一境之王,凡事不得不首当顾虑本国百姓,至于其他各地百姓,与本王无关!若本王乃是当今大汉之主,自当别论;反之,若当今陛下处于本王现在的位置,相信也会做出与本王相同之举。”
“济王此言貌似有理,实则荒谬绝伦。陛下眼光远大,普通之下,皆为大汉子民,不分厚薄彼此,故此他才能被先帝选为太子,托付江山。今日他若为济王,必当奉承阙廷诏书,全力督导筑渠,绝不会如此鼠目寸光,片面只顾自己一隅之利。此为太子与藩王截然不同之处!”
“住口!”济王闻言,顿时恼羞成怒,大吼道:“放肆!本王强压怒火,忍气吞声,好心相劝,可你就是不听,反而一再胡搅蛮缠。先帝在世时,本王尚敢立在朔平门城楼之上,指挥北宫军迎战奉诏而来的梁松、窦固的数倍于己的南宫军。如今,你等区区二人,本王当即命人杀掉,又能如何?来人!”
左右武士闻声涌入门内,虎视眈眈望着郑、井二人,等待济王的命令。
井然吓得面无人色,他着实未料到这场冲突眼看缓和下来,转瞬之间却又突然爆发到如此激烈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