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众人进入了朗陵地界。
“果然是‘民以食为天’啊!与来时几个诸侯国相比,真是迥然不同。此地沃野千里,碧绿无边,牛羊成群,显是风调雨顺的资源充盈之国。”何敞赞道,“‘仓廪足而知礼节’再看这城中百姓,你来我往,井然有序,彬彬有礼,朝气蓬勃。较之京师,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来,这臧信确是经国有方,教民有术。”井然道,“店铺林立,货物充足;瓦舍明亮,街巷干净;人人整洁,竟连个大声喧哗的人都没有。”
“上次,王景大人来时,也这么说。”田虑道。
“哦,王景可曾见过藏信?他怎么说?”郑异问道。
“此前来了还不止一趟,但都只是勘察或者路过,尚未最后确定是否经此地分流,臧侯爷倒也没说什么。”田虑道。
“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条,那臧信必是文武兼备、知书达理之人。在此分流,我看他必定会赞成的。”何敞道。
“希望如国相所言。但我料定他必会断然拒绝,咱们还得另谋他策。或许,此事还得看济王的态度,最终极有可能二者放在一起才能解决。”郑异道。
何敞闻言,颇感不快,有些不以为然的道:“我看郑仆射有些多虑了。此处距离济国已近,倒是不假,但是与济国何干?若臧信不同意,则汴渠维持原状,不流往济国,故此就不会惊动济王;若臧信同意,汴渠则流经济国,也能灌溉其田亩,增加其收成,济王又何乐而不为?”
郑异苦笑一下,又说了一句:“希望能如国相所言。”
何敞听他口气,便有些愠怒,驻下足来,睁大眼睛,望着郑异,道:“若济王不听,我就天天给他上书,每日见面就宣讲筑渠给此间百姓带来的益处,就不信他听不进去。此事包在我何敞身上!”
“是不是如郑某所料,等一会儿便会知晓。何国相,朗陵侯府到了,您先请!”郑异把身侧在一旁,让出道来,示意何敞先行。
何敞也不客气,正欲举步,却见已有两个人迎了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位虬髯大汉朗声说道:
“臧信前几日就接到阙廷飞书,言及阙廷将遣使者前来敝处,就一直盼着,不想今日方到。”
他一眼望见郑异,登时面露惊讶之色,道:“檀都尉,你缘何到此?”
他身后之人也跟着道:“是啊,檀都尉,难道你也离开南宫参与筑渠了?”
郑异已是见怪不怪,反而装作不知,问道:“在下谒者仆射郑异,不知二位所说的檀都尉是何人?”
臧信道:“宫中骑都尉檀方啊!你这一开口,我方看出来,果然不是,但实在也太像了!”
他相貌绝异,如同铁铺出来的汉子一般,面色黝黑,隐隐泛着紫色,眉毛飞扬,豹头环眼,胡须根根直立,比余人都高出一头,声音震耳,不怒自威。
“太中大夫井然,见过臧侯爷!”井然上前道,接着介绍:“这位乃是即将到济国就任国相的何敞。”
未及臧信说话,他身后之人立刻抢上前来,道:“在下王平,乃是济国卫士令,奉济王之命,特地前来迎接何国相,我已经到此处两日了!”
相比臧信,他的相貌要平易近人的多,神色和缓,时刻面带微笑,显得甚为祥和。
何敞闻言一愣,道:“莫非尊驾便是前越骑校尉王平?”
王平面上一红,道:“正是!说来惭愧,在下学艺不精,尸位素餐,被先帝免职。幸得济王赏识,邀至济国出任卫士令!”
郑异亦是一怔,暗自寻思济王明知此人武艺平平,何以会选他出任卫士令?
此时,臧信已缓过神来,对着他问道:“足下可是那位当初拒绝太子和梁松的郑异?”
郑异尚未答言,井然早已笑道:“正是!天下只有这位郑异,拒绝过昔日的太子,当今的陛下!”
臧信登时面露疑色,道:“恕我直言!当初太子、梁中郎重金去请,足下都不出来,而如今终于愿意出来了,为何却只出任区区谒者仆射?”
郑异笑道:“当初,相邀郑某者只是太子,汉律令不得与外臣有私交;如今,太子变成天子,一国之君就无私交,故此郑异不敢违诏;但毕竟拒绝过当今天子,所幸没被追究治罪,能得一个谒者仆射之职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接着,他望着王平,道:“足下可是阜成侯王梁次子?”
王平见他竟然也知道自己,顿时喜形于色,道:“惭愧,正是他老人家不孝之次子!”
何敞奇道:“敢问王令何时来到的济国?”
王平笑道:“蠡懿公主遇刺后,陛下梳查南、北宫汉军,才发现还剩下我这一个漏网之鱼!”
何敞不解,道:“漏网之鱼,此言何意?”
王平道:“当初,式侯遇刺,先帝一怒之下,捕杀北宫诸王宾客,并下诏各有爵位的君侯不得再在军中任职!家兄沿袭阜成侯爵位,故而退出汉军,而我乃是次子,却身无爵位,只是普通卫士,故不在先帝裁撤之列,所以继续留在宫中。后来,又出了蠡懿公主案,陛下诏令梳查禁军,方才得知我还在宫中,遂令我离开京师。偏巧当时,济王也在京师,故报请陛下恩准,调我至济国担任卫士令。”
臧信叹道:“你是因祸得福,蒙济王器重,尚得以在军中继续效力。本侯则只能整日对空望月,这好不容易练成的一身武艺,就此荒废了。”
郑异笑道:“郎陵侯何处此言?临来路上,我等见城中百业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侯爷必定没少耗费苦心吧!报国未必一定在疆场,能将本地治理得如此繁荣兴旺,百姓喜乐开怀,这不就是在报国吗?”
王平道:“咱们总不能在门外一直站着说话吧,且请各位进入大堂详叙!”
臧信道:“有理,各位请!”
众人随他步入大堂,分宾主落座。
臧信道:“适才郑仆射提及治理,真是愧不敢当。山东乃草莽滋生之地,昔日遍地皆是反王,先帝在此征战时,亦是应接不暇,今天平定了此处,明日又反了彼处,真是没少耗费心血啊!”
王平道:“郎陵侯初到之时,依然盗贼如毛。只不过都是散在各处做流寇,很少敢公然与汉军对抗!”
臧信道:“倒是也有几股悍匪,流窜于济国与隧乡侯耿建、汉泽侯邓鲤、昌成侯刘建与我的侯国之间。起初拿他们并无办法,后来济王出面,把我等召去协商,最后决定调集各国军队,会同各州、郡、县的汉军,合力清缴,方才消灭其大部,但仍有少许顽敌神出鬼没,不时骚扰百姓!”
郑异道:“民以食为天,若能丰衣足食,何人还会起来反叛?昔日盗匪滋生,皆因各路豪杰彼此激烈混战,加之连年旱涝交替,五谷不生,以至四处均闹饥荒。如今,太平清静,得以修生养息,国库里有了粮食,变乱自会越来越少!”
“不错!”井然道,“不过,大汉疆土辽阔,仅一境安平,恐难称盛世。若天下各州郡县及各属国皆如朗陵国这般,方算得上大治!”
何敞道:“正是!若各地均能风调雨顺,丰衣足食,百姓自然不会再反。倘若真能如此,我等尚不虚此行。”
“哦!请国相把话说开,此行有何目的?”臧信问道。
何敞一愣,道:“莫非阙廷前几日的飞书中竟然未曾提及?”
臧信道:“飞书中内容颇多,不知国相指的哪一件事?”
“即为黄河、汴渠分流之事!”何敞道,“我等奉陛下之命,前来向郎陵侯通报此事,且分解疏浚汴渠之趣理,以便侯爷协助配合。”
“原来是此事。”臧信道,“兹事体大,尚需从长计议!”
“此乃陛下圣裁,阙廷定下之事,为何还要从长计议?”何敞急道,“时间不等人啊!河堤谒者王景已经调集数十万民力,在荥阳开工了,日夜不停,耗费巨大。假如侯爷不提前准备,届时耽误了工期,后果不堪设想啊!”
“此事,济王之意,是筑渠断不可行。”臧信斩荆截铁道,声音铿锵有力!
何敞一惊,道:“济王何以竟出此言?”
“国相回到济南,当面询问济王后,便知道本侯所说真假了。”
“那济王可曾说明原因?”何敞道。
“原因有三:其一,我朗陵国可以自给自足,不须再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去疏浚汴渠,而且若把黄河之水引向南方的淮水,分流后水量不稳,本国收成反而会遭受影响;其二,我朗陵国经过多年辛苦努力,方得来今日安稳之局,如果大量异地劳力涌入,尤其其中还有一些囚徒,混乱不堪,如果滋生匪患,则一发不可收拾;其三,汴河、黄河交替泛滥,已有多年,先帝在时,尚不敢轻举妄动,而陛下登基不久,就相信王景一人之言,动此逆天之功,万一出现闪失,则举国危矣!故此,为国、为民、为了陛下,绝不可兴此劳民伤财之举!”
何敞正欲答言,王平已抢先道:“兵者,国之重器,不可轻动;水利,又何尝不是?在座诸位恐怕不知兴修水利之难,在下先祖王梁就有过切身之痛,他亦曾穿渠引水,试图将谷水疏至洛阳城,再向东泻入巩川,但结果却是,渠成了,水不流。此事若在朗陵国一旦重现,那大汉中兴之功可就毁在我等的手中了。”
井然道:“此乃陛下诏令,你等若不服从,不怕他降罪吗?”
臧信道:“明知不对,却还要服从,错上加错,那才是逆天之罪!”
何敞道:“陛下与济王,你究竟服从谁?”
臧信昂然道:“谁在理,本侯就服从谁。昔日,朔平门前,那梁松、窦固乃是先帝之婿,率领南宫精锐尽出,口口声声奉诏行事,臧某又何尝皱过眉头,退后一步?”
“大胆,你竟敢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何敞道。
臧信自知失言,追悔已自不及,遂将脸转向一旁,面色铁青。
“既然提到梁松,郑某已将他陷害伏波将军一案查明。”郑异笑吟吟道,“但适才郎陵侯又言及朔平门之事,又恰逢那晚曾亲自在场,正好郑某还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臧信道:“何事?”
“那晚矢箭如雨,究竟是何人下令施射在先?”郑异道。
“自是那梁松下令放箭在先,当时本侯正与窦固交战,忽见南宫阵中一片箭雨射来,我身后阵中无数军士倒地。故此,北宫军才施射还以颜色,来苗、岑遵二人躲闪不及,当场身中数箭。”臧信道。
“可惜二人满腔报国之志,历尽艰辛的习武,方得来的一身本领,未能如其父那样,战没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却竟伤在自己人之手!”郑异叹道,“若真是误会还好,但如死在小人借刀杀人的阴谋暗算之下,就实在太令人惋惜了!”
“那小人不已查明,就是梁松么?”臧信问道。
“未必!那晚梁松为何而来?”郑异问道。
“不是为了捉拿刺杀式侯的凶手吗?”臧信道。
“那么请问郎陵侯,凶手言中刺杀式侯后,为何还要大摇大摆的回到北宫?”郑异又问。
“这我哪里知晓?但却知道那言中乃是被人陷害,因为本侯与北宫诸王那日一直与此人都在北宫之中,他怎能分身前去式侯府作案?”臧宫愤愤道,“这就是本侯不服之处!”
“郎陵侯可听说苏仪其人?”郑异突然问道,双眼紧紧注视着臧信。
“苏仪先生?”臧信诧道,“不就是沂王请来的那位才高八斗的治世能臣吗?”
郑异闻言,眼前一亮,正欲再问,王平忽已抢先道:“那晚,我就在南宫军阵中,确实是梁松下令放箭!郑仆射,就不必多虑了!”
“你可曾亲耳听见?”
“不错!”王平道。
“他如何下的令?”郑异问道。
“他说立功就在今日,诸君尽可便宜行事!”王平道。
“这话不是此前已经说过,方才激怒的济王?”郑异道。
“这?后来他又说了一遍!”王平道。
“当时你在何处?梁松又在何处?”郑异追问道。
“我就在他身侧!”王平道。
“梁松乃是在积弩营中,难道你也在其中?”郑异高声问道。
“不错!我见郎陵侯从北宫城中冲出来,直奔梁松而来。而梁松吓得拨马转身就逃,窦固上前拦住郎陵侯,我怕梁松有失,故就一直在他左右保护。”王平道。
臧信道:“若朔平门交兵之时真是有人在幕后恶意挑唆,本侯第一就不会饶了他,定让此人以血还血,为死难将士们报仇雪恨!”言罢,葵扇一般的巴掌拍到案几之上。
井然等人俱都吓了一跳。
郑异道:“只怕此案远比侯爷所想的复杂!比如,还有一个重要物证,却更令人费解,透着诡异。”
“何物?”臧信问道。
“角端弓!”郑异道。
“角端弓?”臧信重复一句。
“不错,此物每次重现世上,就必有一场腥风血雨。第一次,是刺杀岑彭、来歙二将;第二次,则是二将之子一个身亡、一个重伤,百名禁军将士殉难,以至先帝大肆捕杀宾客,诸王与各位侯爷归国。”
“那岑遵、来苗不是伤在北宫军矢弩之下么?”臧宫问道。
“是,但当日不是因为式侯被此物刺杀,方才引出的朔平门之变吗?之后,岑遵、来苗才由此中箭。难道二者之间没有关联吗?”郑异反问道。
“不错,是可以这么说!”臧信道。
“实际上,在此之前不久,这角端弓还曾出现过一次!侯爷可知是在什么地方?”
“哪里?”
“在连接南北宫的复道之上,要不是信阳侯机警,就被人带进了南宫之中,想要用来做什么,就不必说了吧?”
“被何人所带?”
“言中!”
“什么?”臧信腾的站了起来,两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望着郑异,余人也都紧张得屏住呼吸。
“只不过,当时阴侯爷不识得那物便是角端弓,于是就收缴了下来,也没让言中去见陛下!”
“竟有此事?”臧信缓缓坐下,“莫非那言中果然有什么图谋?但又何以被人陷害?陷害他的又是什么人,如此说来,难道还是好人不成?”
郑异不答,却又转移了话题,道:“适才在来的路上,见城中市集上有一些骏马,异常雄壮,显然是来自北方塞外。它们如何会来到了朗陵国?”
“不足为奇。乌桓与大汉重开了互市,自然也就有马匹流入了关内!”王平道。
“对于筑渠,”郑异道,“侯爷之意,是仅唯济王马首是瞻?他让筑,你就筑;他不允,你便不许?”
“不错!”
“但若他是错的呢?”郑异问道。
“此话怎讲?”
“郑某若能证明他是错的,或被他人所蒙蔽,那又当如何?”郑异问道。
“只要能让本侯心服口服,那就唯你郑仆射马首是瞻。”臧信道。
“一言为定!”郑异道,当下伸出手来,又道:“在座诸公作证,你我击掌为誓!”。
臧信道:“远道而来,舟马劳顿。本侯已安排好酒宴,给各位接风洗尘,明日一早,亲自去传舍给诸位送行。”
当晚酒宴确实丰盛,但是次日一早,臧信却没来传舍送行!
来的是王平,他不仅是送行,而且要一直护送众人到济国。
因为他是济国的卫士令,此行的使命,就是前来迎接他们的,而臧信之所以没有来,据说是因为一早接到急报,从昌成国流窜过来一股盗匪,杀人越货,一夜之间烧掠了多处村舍,打破了朗陵国许久以来的清平。他闻言大怒,当即率领羽士们前去讨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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