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井然又来问早安,这次与以往不同,还带来一位壮士。
明帝一看,来人相貌不俗,浓眉大眼,目光如电,燕颔虎颈,身材魁梧,精气神俱都饱满十足,问道:
“此为何人?”
不待井然回应,来人已抢先答道:“臣乃是已故司徒椽班彪次子,班超;现诏狱中在押囚犯班固之弟!”声音洪亮,字正腔圆。
明帝猛然想起,前些日子梁松曾举报班固在家私改国史,为此自己命人专程前往安陵,将他拿回诏狱,最近事情实在太多,竟把这事给忘记了,顿觉歉然,道:
“卿父班彪,乃是士之楷模,国之桢干。可惜,英年早逝,国失栋梁,朕闻讯心痛万分!”
“有劳陛下挂念。家父弥留之际,也还恨自己身体孱弱,未能为大汉尽献全力,抱憾不已!”班超道。
“班卿生前,曾为先帝屡献奇策,寥寥数言,便解北境之危,破匈奴之谋,定乌桓之争,平羌戎之乱。而如今,其子班固不秉承父业,为何却要私改国史呢?”
“臣不明白,何为私改国史?”班超道,“臣已将家兄班固所修之书,悉数带来,恳请陛下拨冗御览,但凡有一句妄伪之言,班超愿与兄一同连坐伏法!”
“那朕倒要亲自阅览,看看是否果真如卿之所言。”明帝道,“昔日已有百家之言,远有《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近有《太史公书》,班固为何还要撰写国史?”
“那些百家的历史书籍,确实都有可取之处。读了之后,今人能够知道古代历史,后人可以知道前代的事,堪作圣人的耳目。但由于秦灭六国,焚书坑儒,有些诸侯国史便失传于世。太史令司马迁撰写《史记》,叙述事理清晰明快,文笔畅达而不华丽,质朴而不粗野,文质相称,应不愧为良史!”
明帝听得入神,频频颔首,道:“那然而呢?”
“然而,因为他采取经传,搜罗分散于百家的材料,难免有很多粗疏简略之处,不如原来的真实详细。兼之又以多闻广载见长,所以论议不免肤浅而不厚实。这些都为人所诟病,有伤正道。”
“故此,你父才有意重修汉书,但限于重病缠身,遂将此心愿托付给你兄班固,可是如此?”明帝道。
“陛下圣明!”班超道。
“你且先退下,但朕阅过你兄班固之书,自当公正处理。”
次日早朝前,井然没有来问安。明帝也没见怪,因为昨夜他自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先是反复思索梁松之事,后又翻阅班固所写的汉书。谁知,不读便罢,这一读顿被吸引,不住击节叫好,竟然放不下来了。
天一亮便从京兆狱召入班固,见他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果有其父通儒上才之风,当即让他到校书部,任兰台令。
然后问道:“朕知晓卿家、马家、窦家、梁家、郑家、苏家乃是同乡,你父班彪、马援、窦融、梁统、郑兴、苏衡等几位西州名士,交往莫逆。但你们诸子,却未能承习父辈,成为世交,却是为何?”
班固道:“臣以为多半因为父辈们后来分散至各地,以至于我等平日难以相见,日久天长,就人自各异了!”
明帝道:“你等诸子中,谁年龄居长?”
“梁松!”班固答道。
班固口中的这位年龄最长者梁松,最近的日子过得有些奇特,时而踏实坦然时而提心吊胆,时而二者竟兼而有之。
陇西羌戎之乱,他提前做足了功课,早已备好了两种策略。若窦家功成,他便将暗查的窦林劣迹束之高阁,而改为锦上添花,歌功颂德;若窦家失利,则改为大义灭亲,亲自揭发举证窦林劣迹,不惜在其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以获得明帝的青睐和信任。
随着刘盱前妻的娘家苏家主动上京来找他告御状、讨说法,他从中意外又得到一些窦家新的劣迹,但还是照葫芦画瓢,采用同样策略,先观望时机,若窦家依旧如先帝在世时那样如日中天,屹立不倒,那就继续压着苏家的事秘而不宣,假如出现一点窦家摇摇欲坠的蛛丝马迹,则立刻挺身而出,抢在他人之前与之势不两立。
更意外的是,阴枫的那桩惊天大案,竟然也扯上了窦家,而且还直接导致了蠡懿公主身亡。
看起来,窦家气数已尽,难逃一败,大义灭亲的时机已到!
他之所以这么做,确实也有难言的苦衷。
对父亲的知交马援,他在暗处射出的飞刀屡发屡中,硬是神不知鬼不觉中就将这尊“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的不败战神击倒,做到了匈奴、羌戎、蛮族、乌桓等外族做梦都想却又永远都做不到的事。
但是,为此所付出代价之沉重,是他之前所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实上,他也是后来才慢慢感受到,这是一种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摧残与煎熬,不分春夏与秋冬,也不分白昼与黑夜,片刻不停,而且直到生命的结束都付不完。
因为,他要时时刻刻不得不制造新的谎言与罪恶去遮掩原先的谎言与罪恶,而且必须得前后一致,不能出现任何矛盾,更要命的是,还需要临机应变,随时触及随时圆谎,一处出错,便前功尽毁。
毕竟,他每天都在周旋的对象,是雄才大略的大汉中兴之帝刘秀!
对于光武,他自忖已经研究得了如指掌,知道他已厌倦战事,欲以文化民,故投其所好,广修明堂、辟雍、郊祀、封禅之礼仪,果然深得赏识。
但是,由于马援生前的丰功伟绩实在彪炳骄人,随处可见,不时就会触及。
比如,天下钱币流通,光武想起了马援;给百姓穿渠引水,灌溉田亩,光武想起了马援;陇右新乱,光武想起了马援;匈奴、乌桓、蛮夷……不胜枚举!
每逢这种情况,他或者转移话题,或者一带而过,或者淡化处之,真是费尽心机。
吕种的出现,让他心慌意乱,特别是发现此人竟与北宫诸王搅在一起后,更是彻夜难眠。此人知道太多,万一某一天走漏了口风,瞬间便有可能带来塌天大祸。
对此,他绞尽脑汁,终于抓到机会,借着朔平门之变,激怒了光武,借其那把早已入鞘多年的利刃除掉了此人!
然而,那日在朔平门前,他虽然已动杀机,不惜拉上数百名汉军弟兄殉葬,来给吕种罗织罪名,但是,似乎在他尚未最后下定决心之前,却有人已经开弓放箭,从而引发后来的浴血混战。
此人究竟是谁?动机何在?到底是一时情绪失控,还是蓄意而为?若是有意为之,事情就复杂了,那就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反而又被别人所用。每逢想到此处,他都不寒而栗。
但是,这还算不上最可怕的。
吕种充其量只是一个眼中钉,虽然已成功拔掉,但另有一个心腹大患却依然令他夜不能寐,而且她的威胁近来呈现越来越大之势,令他天天胆战心惊。
当初,马援之侄马严断绝了马、窦两家的婚约,转而上书推荐马援的十岁幼女选秀入宫,而光武却出人意料的一口答应了他的这个请求,竟还把她选进了太子宫。
此女聪明伶俐,机智乖巧,深得阴后与太子喜爱,先成了太子宠妃,如今竟被立为一国之后!
对他来说,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已经来临。
前几天,阙廷传出消息,对他恨之入骨的北宫诸王一致要求重新彻查朔平门之变的真相,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威胁明帝,他一度被惊得瑟瑟发抖。
可最近忽然却又没了动静,而且北宫诸王也都已纷纷离开京师,他的心方才踏实下来,看来这回又能逢凶化吉,逃过一劫。
夜幕降下,户外的秋雨似有越来越急之势,他命人掌起灯,关紧户牖,准备晚膳,忽有宫中的黄门官冒雨前来传话,诏令太仆梁松即刻入宫觐见。
梁松见外面下着如此大雨,明帝却还传自己觐见,不知有何急事,连忙换上官服匆忙赶到宫中。
他本以为还是像往常一样,仍然在云台殿议事,可这次却出乎意料,改在了宣德殿。
殿外的卫士,明显较往常为多;殿内布设也与平时不同,垂降了许多玄色帷幕,拖到地面,不知留作何用?
殿内一片阴黑昏暗,灯火无精打采,偶尔才跳跃一下;黄门官也没有像以往那样,高声向殿内通报。
梁松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今天宣德殿的氛围像极了那晚朔平门前,诡异幽秘,吉凶莫测。
“梁太仆来了?”坐在龙书案后的明帝,倒是一如往常的温声慢语,竟还主动打了声招呼,这在过去又是前所未有。
“臣拜见陛下!”梁松定了定神,道:“陛下此时诏臣入宫,不知有何要事?”
“今日有卿的一位故人前来见朕,提及一些旧事,朕颇感好奇,故请卿入宫一同一叙。”
“但不知是臣的哪一位故人?又是哪些旧事?”梁松心下狐疑。
“这些暂且不忙,等下便知!”明帝拿出一卷简牍,道:
“这份简牍,乃是当初马援征战岭南时,就私自往京师府中运输珍奇异宝之事,你所呈给先帝的弹劾奏章。卿且先看看,是否是你亲笔所书?”
“正是!此事当年被京师许多重臣望在眼中,证据确凿,先帝也已定案。不知陛下此时忽然提及,却是为何?”梁松故作不解,心下却越来越惊疑。
“适才,朕所说卿的那位故人,对此存有疑问!”明帝道。
“哦,究竟哪位故人?可否容臣一见,当面解释?”梁松奇道。
“是我!”殿外一人阔步进来,先拜见明帝,后又见过梁松。
“啊,原来是你,郑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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