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篡汉失败,新朝政权崩溃,各地郡国分裂,彼此割据混战,寇盗锋起。周边四境,匈奴、羌戎、乌桓、南越等异族乘机侵扰边塞,并入为害。百姓流离失所,死伤于战争、暴刑、饥寒、疾疫者,不计其数。
光武帝刘秀崛起南阳阡陌之间,历尽千难万险,击败东部各路豪雄,于公元25年,在洛阳定都,恢复汉制,史称东汉;继而挥师西进,在一波三折中平定割据西部的河西窦融、天水隗嚣与蜀中公孙述三雄,重新统一神州;同时,还把彪悍的异族挡在了境外,华夏族终于度过一次前所未有的危机。
然而,虽然海内逐渐清平,但毕竟是草创天下,长期积聚的矛盾不断爆发,不时威胁着来之不易的中兴之局。
开国二十多年后,京师洛阳西南的原武县,却依旧有战火在燃烧。阙廷先后调派京师北军中的越骑、步兵两营,都未能取胜,故而不得不换上所向披靡的伏波军,方把叛军击败,将其困在原武城中,围攻数月,却始终无法拔下。
望着越来越惨重的伤亡,身为主将的伏波军司马吕种越来越焦虑不安。因为阙廷早就传出要裁撤伏波军的传言,他相信这绝非空穴来风,本寄希望通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打动光武帝,以保住这支常胜之师,否则这很可能就是伏波军的最后一战。
夜幕垂下,又是一整天的攻城未果。望着军兵们冒着飞石矢雨从城下抢抬回来的死伤将士,吕种须发皆张,目眦欲裂,怒道:“来人,点起火把,挑灯夜战。云梯不许撤,把盾牌拿来,我亲自上,不攻下此城,誓不为人!”
两旁的将校们连忙上前解劝,皆被心意已决的吕种嘶哑着嗓子厉声喝退。他卸下盔甲,左手接过盾牌,右手握刀,正准备带队前冲,忽有一名传令兵远远跑来,叫道:“吕将军,营后辕门有人求见!”
“什么人?不见!”吕种此时已是血脉贲张,状如疯虎。
“是一名书生,名叫郑异,自称是成都太守郑兴之子!”
“是他?”吕种顿时冷静下来,思索片刻,道:“速速有请,到中军大帐相见。”
说完,他将手中的刀、盾交给亲兵,自己则重新顶盔掼甲,穿戴整齐后,赶往营中。
中军大帐之内,一位容仪温伟的青年书生负手而立,白衣胜雪,面含微笑。
“果然是郑公子,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吕种的声音又恢复往常的爽朗、响亮。
“见过吕司马。”郑异深施一礼。
吕种连忙还礼,道:“郑公子可是难得一见的贵客啊!当年还是个娃娃时,帝婿梁松便奉东海王刘庄之命,登门去请,而你却丝毫不给情面,当场拒绝,此事轰动京师。如今陛下改立东海王为太子,郑异之名,更是足不出户,便已家喻户晓!”
郑异笑道:“徒有虚名而已,吕司马见笑了。”
吕种道:“此番你去成都探父,时日可不短啊,令尊可好?”
“承蒙吕司马挂念,家父一切安好。”郑异道,“如今我正赶回洛阳,途径此地,听说吕司马在此领军作战,故此前来看望。不知战况如何?”
吕种神色顿时黯淡下来,道:“说来惭愧!伏波军自组建起,一路伏羌戎、克皖城、收骆越、退匈奴、败乌桓、战武溪,可谓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可眼下到了我手里,对付此间的一股盗寇,竟然数月不下,真是有损威名啊!”
郑异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吕司马无须愧疚,阙廷此前派遣越骑校尉王平、步兵校尉盖扶的两路京师汉军不都是铩羽而归么?可见,这里的盗寇未必就不堪一击呀!”
吕种道:“话虽如此,但这些盗寇自败进这墙高壁厚的原武城后,便龟缩不出,一味死守,而我军屡攻不下,眼见伤亡与日俱增,我是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说完,长叹一声。
“禀吕司马,前营将校们请示,是否继续夜战攻城?”有一名军士入内问道。
“这还用问?绝不能给城中之敌任何喘息之机,继续强攻!”吕种喝道。
“诺!”那名军士转身欲走。
“且慢!”郑异突然朗声喝住。
“郑公子何意?”吕种睁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道。
“吕司马日夜急攻已久,是否感到我军虽伤亡日增,但对手却似乎越来越强?”郑异问道。
“正是!”吕种奇道,“郑公子初到此地,何以知之?”
“原因就出在这个急字上。吕司马心急,攻城急,恨不得一日便拔下此城。恰恰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久攻不下。”
“此话怎讲?”吕种忙问。
郑异微微一笑,俯下身去,用双手从地上各抓起一把土,然后将右手紧握一下,伸到吕种面前,再把手掌摊开,但见原本松散的泥土已凝成一团,无一颗粒掉下,笑道:
“此时泥团,砸至任何人头上,都会生疼。”
随后,又将左手举起,手指张开,泥土俱皆顺着指缝滑落到地上,道:“此时泥土尚能伤人否?”
吕种霍然而起,惊喜道:“郑公子之意是暂时退兵?”
片刻之后,忽然又坐了下来,连连摆手道:“不妥。兵家大事,岂是儿戏?一旦撤兵,盗寇四散而去,匪首逃脱,如何向阙廷交代,那时可就悔之晚矣!”
郑异道:“如依此策,不出十日,匪首必将被人捆绑送至吕司马的眼前。否则,若吕司马如此日夜强攻,每天伤亡甚众,只怕撑不了数日,阙廷的换将诏令就该到了。”
“这?”吕种心头一震。
“吕司马身经百战,难道忘了当初亲赴武陵蛮族叛军大营之事?”郑异质问道。
吕种立时眼中透亮,道:“好,就依郑公子之计。但不知你打算何时回洛阳?”
郑异会心一笑,道:“我暂时就留在营中,直到吕司马抓住匪首为止。”
吕种大喜,当下命令停止攻城,全军拔营起寨,退至原武城三十里以外。
他委实是迫于无奈,才听从了郑异之计,但毕竟城中盗寇就此散去,有如放虎归山,难保日后不再起来滋事扰民,所以又放心不下,每日都向原武方向张望,夜不能寐,而郑异则是从容不迫,泰然自若。
没让吕种煎熬几天,到了第六日,果然有当地的百姓押着五花大绑的盗首,前来投案。
吕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即冲出帐去,不多时便纵声大笑着趋步回来,道:“吕某自从军以来,大小征战无数,所遇对手也是各有不同,但今日才第一次领教什么是举重若轻、巧破千斤,原来这仗还可以这么打。过去只是听闻一计可抵雄兵十万,这次真见识了!”
说完,收敛笑容,面向郑异,整顿了一下盔甲,正色道:
“郑公子神机妙算,不但帮阙廷平息了盗寇,而且还拯救了伏波军,请受吕种一拜!”
郑异连忙将他搀起,道:“吕司马切勿多礼,为国平乱勘正,让百姓安居乐业,郑异义不容辞!”
吕种问道:“不知郑公子何以料定盗寇必会不攻自破,可否赐教?”
郑异道:“我在临来路上,曾投宿此间民居,得知盗众多为这里的良家百姓,而盗首则是外来流寇,利用邪教蛊惑人心,聚众滋事。越骑营与步兵营两路汉军前来讨伐,主将王平、盖扶立功心切,一味强攻,反而战事不利。吕司马到来后,虽然取胜,但攻城甚急,以至于那些从众不得不拼死相拒。如今撤兵三十里外,无异于是在向其表明阙廷安抚之意。故此,盗众得到喘息后,立刻溃散,各自归家安居度日。而盗寇魁首则不明就理,还继续逼迫起事,所以百姓愤然群起反抗,将其抓获归案。”
吕种心悦诚服,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经此一役,相信阙廷就不会再有人提出裁撤伏波军了吧?”
郑异却道:“这倒未必!裁撤伏波军若是阙廷早已议定,岂能因这次小胜而改弦更张?”
吕种怫然不悦,质问道:“这是为何?原武在京师方圆百里之内,此次叛乱震动阙廷,故此才派北军中的越骑、步兵两营精锐前来,然后又紧急调派我伏波军。经此一战,北军与伏波军战力高下立判,陛下岂能看不到?要裁撤,也轮不到伏波军啊!”
郑异微微一笑,道:“陛下自是用兵如神,当年在昆阳亲率数千草莽之众,击溃王莽近百万精锐大军。此后仅用数年之间,便草创天下,才明勇略,前世无比。如何会看不到?”
吕种道:“既然他都瞧在眼里,那为何还要裁撤伏波军?更何况,眼下匈奴在北方虎视眈眈,不断袭扰,这不正是我伏波军再创新功之日、将士们报国之时吗?”
郑异道:“在北境,陛下早先曾遣派大将杜茂率汉军出击匈奴,大战百场,竟无一胜绩,故此被迫转入防御,广修堡垒、烽燧,加固城壁,自此再不出塞北伐。”
吕种道:“但后来,匈奴与羌戎连兵入寇西境,我伏波军不是将其击退了么?”
郑异道:“陛下亮成天工,克济大业,所关注者并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汉匈整体军事实力的强弱。经过王莽之乱,大汉国力迅速衰弱,常年穷于应对海内纷争,更是无暇北顾;而匈奴则趁机崛起,恢复元气,早已今非昔比。此消彼长之下,阙廷不得不花费重金与匈奴求和修好。”
吕种叹道:“陛下真是不打无把握之仗,难怪常听人说对北虏,他是忍疚愧难啊!”
郑异道:“幸得河西大将军窦融深明大义,在内忧外患的关键之时,率领文武群臣归附大汉,得以扭转时局。自此陛下逐渐偃武修文,致力于恢复国力。敌强我弱之下,便不再轻启与匈奴的战端。”
吕种默然,半晌方道:“难怪陛下对窦家恩宠殊异,莫与为比,封窦融为太尉,执掌天下汉军,把次女涅阳公主嫁与窦融之子窦固。此外,还将长女舞阴公主嫁给窦融西州部属梁统之子梁松。”
郑异道:“陛下一方面不继续主动出击匈奴,另一方面在一统东面半壁河山后,却突然让早先追随自己创业的耿弇、臧宫等军中常胜之将解甲退隐,吕司马可知这是何故?”
吕种道:“此事,我深感困惑。当年陛下在落魄之时,耿弇来投,决策河北,定计南阳,一人独自扫平山东四十六州,未尝败绩。如此悍将,为何不遣派北上出击匈奴?
郑异道:“当时所面对之敌何止是一个匈奴?窦融归附后,西面尚有公孙述、隗嚣等强敌林立,彼时正是志士驰马之秋,而耿弇、臧宫等汉将却从此未能再建尺寸之功,又是何故?”
吕种抬起头来,望向郑异,问道:“什么原因?”
郑异道:“窦融等入京后,陛下派遣早先追随他创业的东州旧部继续征讨天水隗嚣与蜀中公孙述两雄,不料却接连出师不利。”
吕种道:“西州边鄙,与匈奴、羌戎接壤,土地瘠薄,百姓习于鞍马,以射猎为业,终日抵御外族滋扰,悬命于锋镝之上,去不图反。其军民战力确实非东州平原之兵所能同日而语。”
郑异道:“所以,陛下这才令我父郑兴驰援蜀中,征伐公孙述。同时启用马援将军平定天水隗嚣与羌戎之乱,由此才有了无往不胜的伏波军。”
吕种道:“这正是我不解之处!这些年来,我伏波军一直浴血奋战,战功显赫,为阙廷舒困解忧,这次才有了今日海内清平的局面,却为何说撤就撤?”
郑异一笑,道:“其根本原因,吕司马不是不知,只怕是不愿去想吧?”
吕种心中一震,低头不语。
郑异道:“伏波军自是因为伏波将军马援而建,如今马将军已然在征讨武溪时不明不白的病故,阙廷对其人本就争议极大,故此伏波军朝不保夕,也就不难理解了。”
吕种面色倏变,忙道:“郑公子只怕多虑了。吕种深感公子献策大德,方有原武之胜,但捷报传至京师,若说阙廷仍要执意裁撤伏波军,我却不信。且待咱们一同回京之后,再见分晓。”
晨曦初露,清风袭来,巍峨雄伟的洛阳城上,一面巨大的猩红汉旗缓缓拂起,尽情展开,其他的无数面旌旗也纷纷跟着翩翩起舞,与云蒸霞蔚的金色天空相互辉映,天地之间顿时瑰丽绚烂,瑞彩万千!
公元二十五年,光武帝刘秀在这里定都,延续被王莽篡夺的汉祚,年号建武,意为重新开启天下。
如今,洛阳逐渐恢复了昔时的富庶清平。城阙中天而起,楼台庭阁栉次鳞比,此起彼伏;复道凌空,斜巷交织;鲜车怒马,沸地笙歌;河边垂柳,婀娜多姿。
一驾带着帷盖的辎车停在了城北洛水岸边,从中下来一位中年文士,趋步走入前面的幽深小巷,行至尽头的深宅大院,伸手轻轻叩打门环。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郑安,是我,井然!郑公子回来了吗?”井然问道。
门闪开一条缝,老仆人郑安探出头来,道:“原是井先生啊!公子回来了,此刻正在后院看书。”说着打开大门。
“太好了!”井然一个健步迈进院去。
后院内,竹林疏影,清流碧溪,莺歌巧音,花光满园。
苍翠挺拔的劲松下,郑异正在注视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凝神沉思,身侧石案上摆放着一摞书卷。
“郑公子,此次去成都的时日可不短啊!”井然兴冲冲道。
郑公子闻声连忙迎上前来,见过礼,道:“井兄是人未至,声先到;我是人未回,信先至,没有缺了礼数吧?”
“回京师,你郑异不第一个知会我,还知会谁?”井然道。
“你我且到堂内一叙。”郑异道。
二人步入正堂,落座后,井然道:
“令尊身体还好吧?他师从前朝大贤刘歆,博通古今,明达国典。当初刚随西州大将军窦融归附陛下,正是下学上达、佐国理民之时,就被派往成都紧急驰援汉军。满京师的人都以为他平定蜀中后便回阙廷典职机枢,谁知自那时起,竟然就一直留在了成都,还不惜数度抗拒陛下调他回京的诏令。”
“井兄可知何故?”郑异问道。
井然道:“此事谁人不知?当初,陛下更换皇后,废郭后、立阴后。你父郑兴与班彪、梁统等一干河西贤臣,联名反对,屡屡上书强谏,可陛下还是力排众议,不惜派班彪外任徐令、梁统出任九江太守。近日,陛下又改立了太子,由阴皇后之子东海王刘庄入主东宫,替代郭皇后所出的前太子刘强,你父自然就更不愿回阙廷了!”
郑异道:“本来我也以为是这个原因,但此番去成都见到家父,方才知晓,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另有隐情啊!”
井然一愣,略微沉吟片刻,道:“另有隐情?莫非是因为伏波将军马援的缘故,他与令尊可是知交好友啊!”
郑异赞道:“井兄不愧是京师名士,果然一猜即中。这些年,马援将军率伏波军征战四方,劳苦功高,最后在平定武陵蛮族之乱时,竟不幸病逝于壶头战场,委实令人惋惜。但出人意料的是,陛下不但不加以厚恤,反而收回他的新息侯印信,以至马援名毁爵灭。天下人都不知道什么原因,家父更是震惊,伤感至极。”
“此事确实令人困惑。陛下殿前众将,犯有重大过失者,比比皆是,他都温仁多恕,充其量撤去官职,保留爵位,令其归隐而已。唯独这次对马援,不知为何如此苛刻严厉?但阙廷上下尽皆禁言此事,更加讳莫如深。”井然道。
郑异道:“据家父所知,陛下一直都很倚重马援,曾道‘伏波论兵,与我意合’,对其所献计谋,言听计从。而马援对陛下也是极为推崇,赞他豁达大度,甚至尤胜高祖。”
井然道:“一个英明神武;一个莅事明理。如此惺惺相惜,陛下之举却一反常态,实在令人不解。”
“此事确实蹊跷,这就是我此番回京师的一个缘由,身负家父嘱托,查明其中隐情。”郑异道,“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也与马伏波有关。”
“什么原因?”井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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