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柯提出的食本新法,和早期的两税法改制有异曲同工之妙:
官府将“食本钱”直接贷给华亭榷场下辖的盐场进行食盐生产,再从盐税中得到应有的利息作为回馈,免去了亲自派人或委托牙商对分散的债务人进行收债的麻烦。
实质上是把“食本钱”变相合并到了盐税之中,消除了“食本钱”运作中的高利贷性质对社会生产的破坏性,转而以更温和稳定的盐税来从民间抽取财富。
而对官府而言,将钱贷给华亭榷场这样的大债务人,相较于分散的小债务人来说也要更值得信赖——近年来“食本钱”的小债务人破产违约,难以偿还利息的比例几乎占了四一之数,并且每年还在进一步增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再不改制,这“食本钱”迟早会难以为继。
但在顾柯通过晒盐法和盐引钞法将盐税收入恢复前,浙西官府实际上也没有别的选择,仅仅应付每年朝廷摊派下的税款都很困难,更不用提从别的渠道来补贴“食本钱”的亏空了。
如今有了顾柯牵头主动把这个麻烦差事接过去,一边节约了各级官府的支出,一边还许诺了他们一份旱涝保收的津贴,他们实在是没有理由拒绝。
毕竟节约下来的开支也会成为官员们收入的一部分。
原本对曹确在华亭设立榷场垄断浙西盐业分销渠道颇为不满的一些官员,在顾柯提出食本钱新法后也改变了态度。
如果能真的如顾柯所言由华亭榷场出钱补贴各级官吏的食本钱,他们反而还要支持华亭榷场对浙西食盐生产和分销的进一步垄断了。
毕竟华亭榷场发展得越好,他们能得到的利钱也就越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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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质疑仅仅三个月就能以一县之地陆续上缴了七万多石官盐的华亭榷场,会因为缺钱而拖欠利息,更不会担心区区七品的顾柯敢于贪墨应付给各州的利钱——除非他根本不想在仕途上再有成就。
顾柯提出的食本钱新法不仅巧妙化解了各州官吏对他用改制垄断盐政这一行为的敌意,还借助曹确的威势反过来和各州官吏构建了新的利益同盟。
可谓是把借力打力,狐假虎威,一石二鸟的计谋用到了极致。
“但既然免去了各位亲自安排胥吏牙商征收利钱的辛苦,那各个衙门借与华亭榷场的‘食本钱’本金,利息该如何计算也该有个新的条陈。”
顾柯看到各州官员们听完自己的发言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许多人都颇为意动,连忙补充了一句。
此话一出,热烈的讨论氛围短暂地停滞了一会儿。
被顾柯画的大饼所吸引的官员被浇了盆冷水后,这时才开始谨慎地权衡起利弊来:
原来“食本钱”的利息放得太高其实是对高风险的一种补偿,但既然贷给华亭榷场没有那么高的风险了,那利息不可能定得像以往一样,也是应有之义。
曹确见此情形,心知这火候差不多了,便咳嗽一声示意宾客们先肃静,随即宣布:
“顾少府所言实在是切中‘食本’之法肯綮,但‘食本钱’毕竟不是由浙西观察使衙门直接发放,故而到底要不要采纳顾少府的新法全凭各州刺史决定。
倘若愿意采纳的,其属官的‘食本钱’日后都由浙西观察使衙门从华亭榷场抽取税钱发放,但从此不准再以官府名义向民间发贷。
具体的利息比例,明日后浙西观察使衙门会移文告知诸位,愿意接受者只需将对应本金送至华亭榷场,留下契书保存,每年即可。”
曹确话音刚落,今晚一直颇为活跃的湖州刺史张搏第一个跳了出来接受了顾柯的提议。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高声说道:
“本官代表湖州刺史衙门接受顾少府之食本钱新法,出资一万五千贯用作本金。”
在场的许多官员都没想到,竟然是他们眼中今晚一直对顾柯有些看不惯的湖州刺史张搏第一个选择接受了顾柯的提议。
但张搏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走到顾柯身旁低声说道:
“盐引钞法本官也很感兴趣,不知顾少府可否不吝赐教?”
顾柯闻言立即反应过来张搏为何会第一个站出来同意他的食本钱新法改制——因为张搏所在的湖州有浙西最大规模的茶园。
而茶同样也是我唐朝廷官营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官府对私茶和私盐的处罚力度不相上下,而从加价销售的官茶中能获取的收入自然也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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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搏这话的意思便是让顾柯给官茶产业也设计一套类似盐引钞法的体系,提高湖州刺史对官茶的控制,增加湖州能从中获取的赋税。
在脑中短暂过了一遍思路后,顾柯觉得这不算难事,就一口答应下来:
“能为张刺史分忧,顾四必然竭尽所能。”
“好,好,好!某现在很看好你能娶得五姓女了,哈哈!”张搏听到顾柯的回答后,展颜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附耳说道。
随即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再看顾柯了。
紧接着便是曹确宣布润州也会试行新法,这个并未出乎众官的意料——毕竟这法子在他们看来就是曹确跟顾柯合谋弄出来的,哪怕其他州都不同意,润州也肯定会接受。
事实也的确如此。
原本曹确是打算直接强行取缔掉“食本钱”来减轻民间负担,但顾柯在来润州前通过书信向曹确阐明了这事的关窍该如何解决。
有多年判度支经验的曹确自然能看出这新法是脱胎于两税法的思路,也能看出顾柯这样迂回处理后才能得到各级官员更多的支持,而不是单纯依靠行政命令强推的无根之木。
其实曹确并不是想不出类似的温和策略,但他始终困于财政状况得不到缓解,只能拆东墙补西墙。
如今有了顾柯提供的活水,曹确自然有了辗转腾挪的空间,也就愿意以更温和渐进的方式推进改革,而不是凭借个人威望直接跟整个浙西官场对抗。
所以食本钱新法其实是顾柯和曹确共同完成的......当然,还多亏了明算宗师薛二娘子对浙西各州“食本钱”征收状况的整理。
如果没有她通过缜密的计算将顾柯的奇思妙想落到实处,即便顾柯能提出这个法子,也很难在短时间里提出一个在成本和收益上足以说服曹确和其他高级官员的解决方案。
顾柯这次能携薛虞芮前来赴宴,其实也是因为他在书信中告知曹确自家这个妾室薛虞芮在他的谋划中起到的关键性作用。
曹确自然也就投桃报李,让自家夫人在女宾席间趁此官宴的机会,给这位才华斐然却不幸落难的河东薛氏女子恢复名誉。
倘若顾柯未来当真有封侯拜相,领受旌节的成就,即便薛虞芮是妾室出身,要挣个诰命夫人的敕封也不是不行,尽管此事于礼法上不合规矩,但我唐朝廷以往这类例子可不算少:
唐武宗时,泽潞强藩刘从谏之妻裴氏,以刘从谏之故,被朝廷封为燕国夫人。刘从谏有宠妾韦氏,亦欲因刘从谏之功封为国夫人。刘从谏不愿拂逆宠妾的心意,竟上表朝廷,求下诏诰封其妾。
当时藩镇势力强大,朝廷势力衰微,尽管有妾不得受封的礼法,朝廷仍然曲从其请,下诏封韦氏为国夫人。
这还是朝廷相对强势的武宗时期,到了如今李漼当政之时,这类礼制更是毫无约束可言。
各类以往被严厉打击的“以妾为妻”等违背礼法的行为逐渐增多,甚至广泛存在于从藩镇到朝廷的各级官吏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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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带头破坏宗族嫡庶在礼制上藩篱的,其实还是李唐皇室自己。
开元四年(716年),身为太上皇的睿宗驾崩。
按照宗庙制度,居于昭穆位置的列祖列宗神主,只有他们嫡妻的神主与之并列,此即自古以来的“庙无二嫡”的制度。
睿宗死时,李隆基在位是为唐玄宗。由于他手中掌握最高权力,所以他将自己生母窦氏的神主与父亲睿宗的神主一起安放到太庙内,享受四时祭祀。
另外修建了一所名为“坤仪庙”的庙宇,安放嫡母刘氏的神主。玄宗的做法显然违反传统的礼制,当时群臣不时对此提出异议。
玄宗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于16年后,即开元二十年(732年)将嫡母窦氏的神主也迁入太庙。
通过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一方面嫡母身份至为高贵,即使贵为天子亦难例外;另一方面表明,血缘亲情在逐步冲破传统礼教,使后者渐趋衰弱。
如今过去百五十年之久,朝廷威仪沦丧至此,休要说嫡庶礼法,只要各地仍旧按时按量上缴赋税,朝廷早就懒得管各地藩镇对内如何自称。
就连大唐天子继位都要看掌握着神策军的宦官四贵的脸色,又如何能在礼法上管束世人呢?
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晚唐的礼崩乐坏不仅仅表现在战乱的频繁,更多还是表现在世人观念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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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观念变迁”本身在坚守传统道德的人看来便是“礼崩乐坏”,但我们其实也可以将其视为是一种新的道德观念。
当然这个话题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后面还有的是案例。
总之,经过一番表态后,浙西治下润、苏、常、湖、杭、睦等六州刺史,有润州,苏州,杭州,湖州四州刺史同意了顾柯的提议。.qqxsΠéw
另外两州刺史或许是打算观望,或许是舍不得利权的上交,总之暂且没有接受这一提议。
但对于顾柯和曹确而言,本次目的已经基本达成,称得上大获全胜。
等到明年食本钱新法运作的结果配合上盐法改制的成功引发轰动之后,相信浙西全境都会接受这种新法,甚至临近各道也会争相效仿。
到时朝廷千疮百孔的财政状况,或许就能得到初步改善。
曹确看着席间重新热烈起来的议论氛围,有些感慨地想着。
但顾柯却没有曹确这般乐观,他亲眼目睹了朝廷是如何对待张议潮,康承训以及段文楚这些忠臣义士的。
在经大运河返回江东时,也切身体会了李漼越发不受控制的游乐欲望对大唐各地社会造成的破坏,在他看来,如果不换一个皇帝,大唐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有根本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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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大逆不道且煞风景的想法他也只得暂时藏在心里,不敢与他人吐露。